第四十章 是否俱是不如人(3 / 3)

我為羅隱歎惋,正因為此。他老年時把自己所有詩文編了個集子,起了更剌眼的名字叫做《讒書》,不是明著要招權貴大忌麼?不過那時的他,更不會有絲毫的在意了。

不過我又覺得很慶幸。羅隱這種桀傲狂狷的個性,是對他個人發展特別是宦海泛舟來說,是很大的障礙和遺憾。但從文學藝術的角度來說,他一生鬱鬱不得誌,鬱氣積在心中,不斷噴發,越老越看透世情,寫的文章越是尖銳諷剌,文學的美麗光芒,就從那些尖銳中折射出來,曆經千古也不曾磨滅,真是一塊奪目的藝術瑰寶。若他象晏殊般做個太平宰相,天天花月書酒,詩詞寫得花團錦簇,怎麼還會是羅隱?

要獲得舒適美好的生活,需要有一種謙和端方的人生態度。但要在藝術上展現傑出的美,需要的恰恰是離經叛道時所承受的異樣疼痛。縱觀中外文學藝術史,但凡那些真正取得傑出成就的大師們,一生命運幾乎都是坎坷、疼痛,甚至是慘烈的。

李白撈月而死,王勃蹈海而死,陶淵明貧病而死……還有西方世界裏的米開朗琪羅、梵高、哥白……他們的成就有多燦爛,生命就有多苦難。為了展示對美的某一點奧微的領悟,竟要燃盡全部生命中的熱量,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作為一個“人”應享受到的平凡幸福,以屬於自己的最獨特的方式,去記住、去傳頌那種對美的領悟。文學藝術,的確是人類智慧心血最濃縮的結晶。

就象澳大利亞作家考琳·麥卡洛在傳世名篇《荊棘鳥》中所寫的那樣:

有一個傳說,說的是有那麼一隻鳥兒,它一生隻唱一次,那歌聲比世上所有一切生靈的歌聲都更加優美動聽。從離開巢窩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尋找著荊棘樹,直到如願以償,才歇息下來。然後,它把自己的身體紮進最長,最尖的荊棘上,便在那荒蠻的枝條之間放開了歌喉。在奄奄一息的時刻,它超脫了自身的痛苦,而那歌聲竟然使雲雀和夜鶯都黯然失色。這是一曲無比美好的歌,曲終而命竭。然而,整個世界都在靜靜地諦聽著,上帝也在蒼穹中微笑。

最美好的東西隻能用最深痛的巨創來換取……羅隱,何嚐不是一隻荊棘鳥?他潦倒一生,所獲名利榮華,俱不如人。可與他同時代的達官貴人們,早在曆史的長河中,消失得無聲無息。而他所留下的詩句,居然穿越了這麼漫長的年月,在一千多年後的今天,仍然感動並影響著我們。這就是文學藝術所具有的獨特魅力,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消逝而褪色。

十一歲那年,手捧《又見雲英掌上身》時,從政府辦公室的窗子看出去,那些高大的梧桐、金綠色樹葉、斑駁的陽光、喧囂的蟬鳴,如今隨著三峽大壩的修建,都沉沒在水底了。父親已離世,叔叔也退休了吧?那本書,還有許多的故事,或許早湮滅於世間的煙塵裏。

記得當時,我看完這個故事後,放下書,老成地對父親歎了一口氣,說:“我會一生記得羅隱。”這世界上,終究大部分都是俗人,隻有一個羅隱。我欽敬他,但我仍選擇了做一個俗人,因為我本就是個俗人。

可是,對於你,我的朋友,我寫下這篇文章給你,到底是希望你繼續沉溺於這種鬱憤之氣中,終有一天迸發出最絢麗的光芒呢?還是希望你能擺脫文學的魔咒,擁有更平庸然而舒適的人生呢?

說起來,人生苦短。我們到底是要如人好,還是俱不如人好呢?在時間化作的河流嘩嘩流淌時,究竟我們要在那河中抓住些什麼,才能讓我們真正開心呢?

我的另一個朋友,於意雲,在她的新作《渡川》裏說:時間啊,不過是一個虛妄的念頭罷了。

注:

我們說一個姑娘沒嫁人,總說人家“雲英未嫁”,這典故就來自於羅隱與雲英。其實,我覺得用這典太不雅觀,因為這個未嫁的雲英,她是營妓。而未嫁的原因,更不堪細究了。

當然我們還可以解釋說,此雲英非彼雲英,而是《藍橋會》中的那個雲英。書生裴航傾盡家資買來玉杵臼,向少女雲英求婚。雲英用玉杵臼搗出仙藥後嫁給他,夫妻雙雙成仙飛升。嗯,好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