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1 / 3)

當思嘉用盡全力跑到家的時候,前門微微張開著。客廳裏燈火通明,可是一個人也沒有。這種寧靜很不尋常,是一種預示著不祥的沉默。她一眼就看出瑞德不在客廳裏,也沒有在藏書室,便暗道不妙。難道他又出門去了——跟貝爾在一起,難道在他每次不回家吃晚飯時常去某個地方?這倒是她沒想到的。

她正打算上樓去找他,卻發現飯廳的門緊關著。她每次看見這扇緊閉的門便覺得心虛,心都縮緊了,她想起這年夏天好多個夜晚瑞德獨自坐在裏麵喝悶酒,一直要喝得不醒人事才由波克進來強迫他上樓去睡覺。這都是她造成的,但她會徹底改變的。從此,一切都會改變的——不過,請上帝發發善心,今晚千萬別讓他喝得爛醉如泥呀。如果他喝醉了,他就會懷疑我的話,而且會諷刺我,那我就要難過死了!

她輕輕推開飯廳的門,朝裏麵窺望。瑞德真的坐在桌旁,斜靠在他的椅子裏,麵前放著一整瓶酒,瓶塞還沒打開,酒杯也是空著。感謝上帝,他還沒醉呢!她拉開門,努力控製自己才沒有立刻向他奔過去。但是當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她時,那眼光中好像有些不對勁兒的東西讓她很驚訝,她站在門檻上一動不動,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不苟言笑地望著她,那雙黑眼睛充滿了疲倦,失去了神采。此時,盡管她頭發散亂,裙子上沾滿了泥汙,顯得十分狼狽,但是他一點也不吃驚,也不問她怎麼會這樣,也不像以前那樣嘲笑她。他斜倚在椅子裏,衣服被那愈來愈粗的腰身撐著,他身上美好的形態已經不複存在了,一張剛健的臉也變得粗糙了。飲酒和放蕩使得他那英俊的外貌不見了,現在他的頭已經不像新鑄金幣上的一個年輕異教徒王子的頭像,而是一個舊銅幣上的衰老疲憊的愷撒了。他抬起頭看著站在旁邊的她,一隻手放在胸口上,一臉平靜,近乎客氣的態度,總之這種情形是她不要的。

“進來坐吧,”他說,“她死了嗎?”

她點點頭,慢慢地向他走去,因為察覺他臉上的表情有所變化,心裏又有點猶豫了。他沒有站起來,隻用腳將一把椅子往後挪了挪,她便很不自然地在那裏坐下。她但願他不要這麼快就說到媚蘭。她現在不想談媚蘭的事,避免重新揭開剛剛平息的瘡疤。她後半輩子還有很多時間去談媚蘭呢。可是現在,她已急切地想喊出“我愛你”這幾個字,好像隻能在今天晚上,來讓她向瑞德說清楚自己的心事了。然而,他臉上的神情阻止了她,讓她一下子無法說出口,在媚蘭屍骨未寒的時候便談情說愛。

“好吧,願上帝讓她安息。”他悲傷地說,“她是我所認識的唯一的完美的好人。”“啊,瑞德!”她絕望地喊道,因為他的話使她回憶起媚蘭為她做過的一切好事。“你怎麼不跟我一起進去呢?那情景真恐怖——我真需要你啊!”“我也會扛不住的。”他簡潔地說了一句,隨即便不說話了。

稍後,他才勉勉強強地說:“一個偉大的女性!”他那憂鬱的目光越過她飄向遠方,眼睛裏流露出的傷感,跟亞特蘭大陷落那晚她在火光中看見的沒有區別。就是那時他對她說,他要跟那些正撤退的部隊一起離開了——這是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猛地從自己身上看到了意外的忠誠和激情,並對這一發現引發了微帶嘲弄的感覺。

他臉上的表情不悲哀,也不痛苦,僅有一種內心的沉思和驚異,僅有一種從童年時代便遠離了的激情和猛烈的騷動。這時他重複道:“一個偉大的女性!”思嘉不由自主地顫抖,這些話讓她剛剛心裏充斥的熱情和溫暖的感覺,以及讓她飛奔回來的那個美麗的設想,蕩然無存了。她隻能略微體會到瑞德在心中給世界上他唯一欽佩的那個人送終時的感情,因此她心中升騰起一種可怕的喪亡之感——雖然這不是她一個人的感覺,但她心中仍分外淒涼。她無法完全理解瑞德的感情,不過好像她也能體會到,在最後一次輕輕地撫愛時,媚蘭那沙沙有聲的裙子在接觸她似的。

他視線轉移到她身上,他的聲音也隨之變得輕鬆而冷靜起來。

“她死了。如此一來,你倒是快活了,對嗎?”“唔,你怎麼能說這種話。”她高聲嚷道,顯然被傷到了,熱淚盈臉:“你知道我多麼愛她呀!”“不,我不能說我知道這一點。這太讓人意外了,當然你還是應該被稱讚的,因為你一向鍾情於那些壞白人,但倒最終認清她的優點了。”“你怎麼能這樣說呢?我一向就敬重她嘛!你卻不是如此。你以前不如我理解她呀!像你是不會理解她的——她有多好——”“真的嗎?不一定吧。”“她關心所有的人,隻除了她自己——噢,她最後的幾句話是關於你呢!”他回頭看著她,一臉的誠摯。

“她說什麼了?”

“唔,現在先不說這些吧,瑞德。”

“告訴我。”

他的聲音聽上去冷靜,不過他很用力地捏住她的手腕,讓她痛極了。她不想告訴他,因為她不想用這種方式說出她愛他那些話。可是他的手捏得太緊疼得她不得不說了。

“她說——她說——‘要好好待巴特勒船長——他那麼愛你。’”他注視著她,隨後放下她的手腕。他低垂著的眼瞼下一片黝黑。接著他忽地站起來,走到窗前,拉開簾子,出神地向外麵凝望,仿佛透過濃霧他還看見了其他東西一樣。

“她還說什麼了嗎?”他依舊望著窗外問。

“她拜托我照顧小博,我說我一定會的,像照顧親生孩子一樣。”“還有呢?”“她說——艾希禮——她拜托我也照顧艾希禮。”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低聲地笑了。

“在前妻的囑托之下,這就順理成章了,對嗎?”“你這話什麼意思?”他轉過身來,這時她雖然不明所以,還是為他臉上絲毫未顯露嘲諷的神色而感到詫異。他臉上仍然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就像人們看完最後一個乏味的喜劇時那樣。

“我想我說得夠明確的了。媚蘭小姐死了,你就可以理直氣壯地提出跟我離婚,而這樣做也不會損害你的名譽。你的宗教信仰所剩無幾了,因此教會也不會來管。那麼——艾希禮和你的那些夢想,都會因為媚蘭小姐的祝福而成為現實了。”“離婚?”她喊道:“不!不!”她這時真的不知該怎麼說好,便激動地跳起來跑去抓住他的胳膊:“唔,你搞錯了,而且大錯特錯!我根本不想離婚——我——”她說不出來,便隻得打住了。

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溫柔地把她的臉抬起來對著燈光,然後仔細地凝視著她的雙眼,仿佛要將她看穿似的。就這樣一直看著,她也注視著他,好像一切都寫在眼睛裏,嘴唇顫抖著發不出聲音。此刻她啞口無言,因為她正從他臉上尋找一種相應的激情和希望以及喜悅的表情。現在,他必定明白了嘛!然而她急切搜索的眼睛看到的仍是那張如平常的使她害怕的毫無表情的黝黑的麵孔,絲毫沒有看到她所期望得到的。他將手從她的下巴上放下來,然後繞到他的椅子旁,又軟綿綿地坐下,將下巴垂到胸前,茫然若失地仰望著她。

她跟著他,絞扭著兩隻手站在他麵前。

“你想錯了,”她又開始說,一麵迅速想著該說什麼,“瑞德,今晚我一想通,我便狂奔回家來告訴你。唔,親愛的,我——”“你累了,”他說,依舊打量著她,“你應該休息了。”“可是我必須告訴你呀!”“思嘉,”他艱難而緩慢地開口說:“我不想聽——什麼都不想聽。”“可是你並不曉得我要說什麼呀。”“我的寶貝兒,那都寫在你的臉上呢!估計是有什麼事,什麼人,讓你明白,那位可憐的威爾克斯先生是個死海裏的果子,太大了,連你也啃不動呢。如此一來,我在你看來顯得新鮮起來,似乎有點味道了。”他歎息著。

“你講這些是沒用的。”

她吃驚地倒抽了一口冷氣。沒錯,他經常輕而易舉地就讀懂她。在此之前她為此很生氣,不過這次,除了最初的震驚,她不但沒有發怒反而感到大為高興和寬慰了。他既然已經知道,既然理解,她的工作便輕鬆多了。確實沒必要談嘛!當然,他會因她的長期冷淡而心生痛苦的,他對她這個突然的轉變當然不敢置信。她想還得熱情地討他的歡心,努力地愛他,才能使他相信,而且這樣做將會很有意思呢!

“親愛的,我要告訴你一切。”她說,同時將雙手擱在他那椅子的扶手上,側身湊近他,“我以前是徹底錯了,真是個大傻瓜……”

“思嘉,別這樣。不用這麼對我說話,我受不了。還是給我們留下一點可憐的尊嚴,作為我們這幾年結婚生活的紀念吧。”

她猛地挺起來,他的話什麼意思!恰恰和他想的相反,這是他們的開端呢。

“但是我要告訴你,”她趕忙說,好像生怕沒有機會說一樣,“唔,瑞德,我多麼愛你,親愛的!我本應一直愛你的,可我竟是這樣愚蠢,以前看不清這一點。瑞德,你得相信我呀!”

他望著麵前的她,看了好一會兒,直到將她的心看透了。她發現他的眼神透露出相信的神采,但依舊缺乏興趣的樣子。哈!他是不是故意這樣的呢?難道還要折磨她,用她自己的罪孽報複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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