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我可以相信你,”他終於開口說,“但是艾希禮·威爾克斯先生要怎麼辦呢?”“艾希禮!”她說,同時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我——我並不認為這麼多年來我對他有多少興趣。那是——唔,那是我從小沾染上的一種癖性。瑞德,要是我早點認清他的本質,我根本就不會有對他產生興趣的想法了。他是一個精神空虛的人,雖然他經常誇誇其談。”“不,”瑞德說,“如果你真想看清他,你就得真的去看。他是個上等人,隻是被這個世界蒙騙了,他依舊按照過去那個世界的規律在生活呢。”“唔,瑞德,我們別說他了吧!現在說他還有什麼意義呢?你難道不想知道——我是說,我現在——”
他那疲倦的眼睛和她的眼光接觸了一下,這使她像個初戀少女一樣害羞,便住口了。如果他使她放鬆一些,那該多好啊!但是她看著他時才知道,他並不想故意回避,他仿佛精疲力盡了,仿佛她所說的話對他無關緊要了。
“願意?”他說:“如果以前我聽到你這麼說,我肯定會虔誠地感謝上帝的。可是現在,這已不重要了。”“不重要嗎?你這是什麼意思?當然,這是很重要的嘛!瑞德,你是關心我的,對嗎?你肯定關心。媚蘭是這麼說的!”
“嗯,就她所知道的,的確如此。但是,思嘉,你想過嗎,再堅貞不渝的愛也會逐漸消磨掉的。”
她看著他,目瞪口呆。
“我的愛已經消磨掉了,”他繼續說,“被艾希禮·威爾克斯和你的固執勁兒消磨光了。”
“可愛情是磨滅不了的呀!”
“你對艾希禮的愛就是這樣。”
“但是我從未真心愛過艾希禮呢!”
“這麼說,你真是裝得太像了——直到今晚為止。”
“思嘉,我並不是責怪你。現在已經沒必要了。所以別在我麵前為你辯護。如果你好好聽我講幾分鍾,我很願意解釋。但是,天知道,其實已經不需要解釋的了。事情是明擺著的。”
她坐下來,刺目的燈光讓她那蒼白疑惑的臉顯得更蒼白了。她凝視著瑞德,靜聽他用平靜的語氣說些她似懂非懂的話。自思嘉與他相識以來,他用這種態度對她說話還是第一次。
“你想過沒,我是懷著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最極致的愛在愛你的,愛了那麼久才最終得到你。戰爭期間我曾想離開,忘掉你,但是我沒辦法忘記,隻好經常回來。戰爭結束後,我不顧被捕的危險回來找你。我對弗蘭克·肯尼迪那麼敵視,若不是他後來死了,我想我真會親手殺了他。我愛你,但是我隱藏這一點。思嘉,你對那些愛你的人向來很殘酷的。你接受他們的愛,然後用它來傷害他們。”所有這些話中,對她有意義的隻有他愛她這一點。她從他的語調中隱約察覺到一點熱情的反響,便又開始喜悅和興奮了。她冷靜地坐在那裏傾聽著。
“我跟你結婚時很清楚你並不愛我。我知道艾希禮的事。但是我那時很傻,總想讓你愛我呢。我要跟你結婚,保護你,讓你隨心所欲處理一切事物——就如我對邦妮那樣。思嘉,你的確努力了一番。我比誰都清楚你遭遇了哪些艱難,因此我想讓你休息,由我來為你奮鬥。我要你去玩,像個孩子一樣——況且你本就如此,一個勇敢的、時常擔驚受怕的但剛強的孩子。我想你至今還是如此,隻有一個孩子才會像你這樣固執。”他的聲音平靜而充滿疲倦,但是其中的某種東西勾起了思嘉隱約的回憶。她曾聽過這樣的聲音,那是在她生活中遭遇另外某個危機的時候。可是在哪裏呢?
對了——對了——那是艾希禮,在塔拉農場果園裏,用一種疲倦而平靜的語氣說著人生和影子戲。就像那時艾希禮的聲音曾讓她對一些無法理解的事物感到害怕那樣,現在瑞德的聲音也使她膽顫心驚。他的聲音,他的態度,比他所說的話更讓她不安,讓她清楚她剛才高興得太早了。她覺得事情很不妙。
究竟是怎麼了,她還不理解,隻是絕望地聽著,盯著他黝黑的麵孔,希望能聽到使這種恐懼最終消失的下文。
“事情很明顯,我們倆是天生的一對。我是你認識的人中僅有的既了解你的本質還能愛你的人——我了解你殘酷、貪婪和毫無顧忌的原因,跟我一樣。我愛你,我決定冒險。我想艾希禮會從你心中漸漸消失的。可是,”他用失神的眼睛看著思嘉:“我用盡全力都毫無結果,而我依然很愛你,思嘉,隻要你同意,我就會像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時能盡全力做的那樣,親切而溫柔地愛你。但是我不可以讓你知道,因為你知道了便會用我的愛來對付我。況且,艾希禮一直在那裏。這讓我抓狂。我無法每天晚上和你一起吃飯,因為知道你希望與你一起吃飯的是艾希禮。在晚上我也無法抱著你睡覺——然而,現在已經沒意義了。現在我才納悶,為什麼要那樣對自己呢。總之,最後,我隻能到貝爾那裏去了。在那裏可以得到某種慰藉,因為終歸是和一個女人在一起,而她又那樣隻能愛你,尊敬你,把你視為很好的上等人——盡管她是沒有文化的妓女。但這滿足了我的虛榮心。而你卻從不會安慰人呢。親愛的。”“唔,瑞德……”思嘉一聽到他提及貝爾的名字便生氣了,忍不住想插嘴,但瑞德製止了她,自己接著往下說。
“然後,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樓——當時我想——我抱著那麼大的希望,因此第二天早晨我幾乎不敢見你,擔心我被誤解,而你真的並不愛我。我害怕你會嘲笑我,所以跑到外麵喝酒。我回來時還在想那時隻要出來迎接我一下,給我一點暗示,我想我會跪下去吻你的腳的,可是你卻沒有。”“唔,但是瑞德,那時我真的很想要你,可是你卻那麼別扭!我真想要你啊!我想——真的,當我發現自己愛你時,就會是那樣的呀。至於艾希禮——從那以後我就對艾希禮沒什麼興趣了。可是那會兒你真別扭,所以我——”“唔,好了,”瑞德說,“看來我們是抱著完全相反的看法了,對吧?然而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我隻想告訴你,免得你不知究竟是怎麼了。你那次生病,應該都怪我,我站在你的房門口,希望你叫我,可是你沒有,因此我認為自己太傻了,反正一切都結束了。”他停了停,眼睛越過她看向遠方,就像艾希禮經常做的那樣。而她隻能一言不發地看著他那張沉默的臉,等他說完。
“但是,那時候邦妮還在,我覺得還是有希望的。我喜歡把邦妮當作你,似乎你又成了一個不被戰爭和貧困折磨的小姑娘。她真像你,和你一樣任性、勇敢快樂、興致勃勃,我可以寵愛她,嬌慣她——就像我寵愛你一樣。隻是有一點區別——她愛我。於是我很高興能夠把你丟棄的愛拿來給她……等到她一走,就都沒有了。”思嘉突然感到很為他傷心,甚至把因為不明白他說這些話的用意而感到的恐懼,全都拋之腦後了。這是她第一次替別人感到難過而不瞧不起這個人,因為這是她第一次真正理解另一個人呢。她能夠了解他的精明狡詐——跟她自己那麼相像,以及他因為害怕而否認自己的愛那樣一種固執的自尊心。
“哎,親愛的,”她走上前去說,“親愛的,我真的感到抱歉,但是我會補償你的!我們會過得很開心,因為我們已經彼此了解,而且——瑞德——看著我,瑞德!我們還可以——還可以有孩子——不像邦妮,而是——”“不,謝謝你了。”瑞德冷淡地說,就像拒絕一片麵包一樣,“我不想再冒險了。”“瑞德,別這樣,唔,我怎麼說才能讓你知道呢?我已經告訴你我多麼後悔——”
“親愛的,你真是個孩子呢。你以為一句‘對不起’,多年來的錯誤和傷害就抹平了嗎……把我這塊手帕拿去,思嘉。在你一生中無論何時,我從未見過你有一條手帕呢。”她接過手帕,擦了擦鼻子,然後失魂落魄地坐下。看來,他是不會摟抱她的。她開始清楚,他所說那些關於愛她的話,都沒用。那已經是往事,可他還在關注著它,仿佛他從沒經曆過呢,這讓人驚異。他用一種稱得上是親切的態度看著她,眼裏流露出沉思的神色。
“你多大了,親愛的?你一直不肯說。”“28歲。”她悶悶不樂地回答。
“還很年輕嘛。你得到整個世界然而喪失了靈魂時,還很年輕呢,對吧?別擔心。我並不是說因為你跟艾希禮的事,你就將罪不可赦,受到懲罰。這僅僅是一種比喻。自從我認識你以來,你一直想要兩樣東西。一是要艾希禮,二是賺夠錢,然後任意踐踏這個世界。好,你現在已經夠富裕了,可以對這個世界指手畫腳,而且也得到了艾希禮,如果你還想要他的話。可是依我看來,似乎這一切還無法輪到你。”
她感到害怕,但不是因為想起了地獄的懲罰。而是發現:我的靈魂其實就是瑞德,可是我即將失掉他了。而一旦沒有了他,別的東西都無意義了。隻要有他,我哪怕再受窮也無所謂。不,我不在乎那些,哪怕是餓肚子。但是,他不會真是那個意思——啊,他不會的!因此,她擦擦眼睛,焦急不安地說:“瑞德,既然你曾經那麼愛我,你應該給我留下點什麼吧?”“我發現還有兩樣東西留下來,那是你最厭惡的兩樣東西——同情和一種莫名的慈悲心。”同情!慈悲!這字眼像重錘一樣重創著她的心。“啊,上帝啊。”她絕望地想,什麼都行,除了憐憫和慈悲。每當她對別人抱有這兩種情感時,必然把看不起和它們相連在一起。難道他也在輕視她了?隻要不是這樣,其他什麼都可以。即使是戰爭時期那種冷嘲熱諷,即使是那天夜裏他抱她上樓的瘋狂勁兒,抓傷她身體的那些粗暴的手指,亦或是,她到現在才明白是掩藏著熾愛的那種拖長聲調的譏諷的話——所有這些,都要好過輕視。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有這兩種感情,可是它們明顯地在他臉上表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