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集鎮
塔爾欽是這樣一個地方:它位於岡仁波齊與納木納尼兩座雪山之間一塊闊大平原的一角,街道兩旁的房子大多用土坯壘成,再用粗糙的玻璃和鋼條草草擴建,也有很多藏式旅館。有太陽的天氣,這裏是一個熱鬧的集市:汽車揚塵裏的街邊台球室,血淋淋擺在路邊帳篷裏出售的巨大的犛牛屍體,壯碩的野狗三三兩兩逡巡在垃圾堆附近。陰雨天則更增加這裏的神秘感:兩頭的雪山都消失了,塔爾欽就像一座陰霧彌漫荒原上的孤城。岡仁波齊就緊貼在塔爾欽的身後,偶爾露出積雪的額頭。第一次見時免不了生出疑問:這就是神山?簡直像一個撒滿糖霜的小圓麵包。
進香團還是如期出發了。早上我磨磨蹭蹭怪不情願到了大巴出發地點,希望聽到行程延遲的通告,卻看到印度人正前呼後擁準備出發。香客們互相往額頭上塗三杠白灰,據說這表示印度教所信奉的宇宙分為三重宮殿。4個夥夫正在將若幹個白色的編織袋捆綁上大巴的車頂,裏麵是他們進山後的食糧——麵粉、咖喱、蔬菜、大米,還有各種香料——在賓館大堂前留下一地味道奇怪的黃漬。
到達山口後,這些編織袋將轉由4匹犛牛負擔,每個香客會雇傭一名背夫,大部分腳力不濟者,還要配備一匹馬和一個馬夫。所有的牛馬都由離山口最近的崗莎村提供。這個村的犛牛隊聲名在外。普蘭縣財政年收入400多萬元,而犛牛隊一年的收入可以達到500多萬元。村主任尼瑪益西多吉告訴我,隊裏有上千匹馬和幾百頭犛牛,幾乎壟斷了進山季節的所有牛馬生意。馬駝人,乘客不能負重,犛牛駝東西,各司其職,絕不混淆。後來香客們抱怨條件太苛刻,才改成騎馬乘客的背包不能超過15斤。自去年阿裏到拉薩的公路通車以來,轉山朝聖的人與年俱增。在此之前,每年能到此一遊的人不到1萬,但2011年僅5月轉山節,就有2萬多人來到神山。
這趟行程,43個香客,43個背夫,34匹馬,34個馬夫,還有4匹滿載的犛牛,4名趕牛人,4個夥夫,2名導遊。8月5日11點,我們的轉山隊伍終於開拔了。我一開始想象,這該是個多麼龐大壯觀的隊伍。但隊伍在山路上排成一條細細的、歪歪斜斜的長線後,很快就被盤旋的山勢切割開,變成一個個小點,消失在遼闊的山脈裏。
“瘋子”背夫
印度香客大多騎在馬上,所以第一天的路程,我的交談對象主要是團裏的藏族背夫。這個季節,他們每天聚集在山口“趴活”,嬉笑打鬧宛若度假。香客團一到,將行李在草地上一字排開,他們就聚攏過來,在行李後對應站成一排。背夫們大多看不出年紀,有的滿麵溝壑,兩鬢蒼蒼,看起來50歲上下——他們竟然都叫我阿姨。隨著談話的深入,有一種句式出現了:“阿姨,你這個眼鏡可以哦。”“阿姨,你的鞋子可以哦。”一開始,我以為這隻是單純的讚美,但直到在路邊休息時,有兩個年輕的背夫反複伸手摩挲我的棉靴,並用藏語說著什麼。“他們想幹嗎?”我問我的背夫洛桑。洛桑答:“他們要你的鞋子。”
對當地年輕人坦然索要東西的行為,我總覺得有點難以理解。因為西藏孤絕的地理位置和發展水平,每年都有相當一部分援藏物資進入這裏。普蘭縣縣長衛東說,他們剛剛完成了中央為慶祝自治區和平解放60周年給群眾發放物品的工作,有電飯鍋、太陽能電燈、打酥油茶的攪拌機,村民們非常高興。我看到的很多年輕人,隻能說藏語,隻有能力參與最簡單的體力活。“沒鞋子我怎麼走路?”我覺得這個要求有些無理。“你沒帶鞋子嗎?”洛桑也很理直氣壯地反問我。
這是唯一一次洛桑沒站在我這邊。他是我的背夫,也是團裏的夥夫。20歲出頭,身材瘦小,以至於我一度躊躇能否把自己的超大背包交給他。但他一路上不僅承擔起了絕大部分負荷,而且利用職責之便,幫我端來泡麵,為水壺灌熱水。第一天留宿止熱寺時,我搶到最後一個房間的床位,室友是3個陌生的藏族男人。睡覺前,洛桑來敲了幾次門,第二天早上看到我,他就大聲喊起來:“昨晚沒事吧,我擔心死了,屋子裏就你一個女的。”臉上真誠的焦灼讓我很感動。
每當我在旅途中掏出采訪本,他總會好奇地探頭問寫什麼。教育還是這裏的稀缺品。從阿裏一路至此,最常看到一條嚴厲的標語:不送孩子上學是違法的。洛桑說自己隻上到小學6年級,學的字也都忘了。“不過有什麼用呢?”他輕描淡寫地說。但我的背包裏有一本《西藏宗教之旅》,這是一套藏學叢書中被認為最艱深的一本。路途中等我吃飯的時候,他揀出這本書,極認真地看起來。
紮西是另一位我覺得比較特別的背夫。他臉膛通紅,頭發零亂,滿臉褶子。大部分背夫漢語不好,隻默默地走路,他卻表現出了對外部世界的求知欲,提一些讓人印象深刻的問題。比如:“長城是不是和神山差不多,轉一圈要幾天?”“中南海裏什麼樣?”“辦個證能進去嗎?”
其他藏族背夫說他是“瘋子”。在藏文裏,這是一個語義豐富的詞。那個在佛苯鬥法傳說中,幫助佛教奠定神山之主地位的英雄米拉日巴,在正史學家的考證裏,就是一個“瘋子”。《米拉日巴傳》中的第一幅繪畫《瘋子米拉》中,他光著頭,身著白袍,包括一種披在背部的風帽,除了一根竹杖,身無長物。在一家富戶人家化緣時,富人詢問他這根竹杖的意義,他說,這種木棍酷似兒童的一根鞭子或者瘋子的一種標誌。
米拉日巴既是佛教尊者,也是一位說唱藝人。《格薩爾》最古老的道歌片段,就是米拉日巴的一首詩歌。說唱藝人是在西藏宗教史上有傑出地位的既低賤又高貴的人。他們一方麵嬉笑怒罵,批評和嘲弄所有教派與權勢人物的所有弊端,一方麵又置身於民眾中,受民歌風格的啟發影響,並試圖使它們適應一種宗教的神秘意義。米拉日巴的密教名字是笑金剛。在法國著名藏學者石泰安的考證裏,他就是一個調皮淘氣的人,但這種伎倆有時幫助他在與別派宗教的論爭中占據上風。一位被他擊敗的辯證學家葛浦巴曾羞憤難當,說:“米拉日巴滿腹詭計和謊言,是一個專會開玩笑的瘋子。”
我覺得這位被稱為“瘋子”的背夫,有一點符合傳統的定義:他個人的世界更廣闊。可是他的同伴們說起他語帶不屑,有讓我離他遠一點的意思。“瘋子”的含義,已經和現代世界的解釋相同了。
神山腳下的儀式
“借我你的手杖。”在住宿營地止熱寺安頓下來後,一位印度香客來到我的房間,專注地指著我的登山手杖嘟囔著。第一天的行走,近20公裏的山路,海拔從4686米緩升到5078米,神山不冷不熱地端坐在山徑右邊,一路無驚無喜。但止熱寺這裏的神山看起來觸手可及,翻過眼前的山坡,就能站到山底,以至於並不善於登山的印度香客們也躍躍欲試。這位借手杖的香客是個略顯肥胖的年輕人,穿著臃腫的藍色棉大衣,騎在馬上也搖搖欲墜的樣子。我告訴他,我也要上山,也用手杖。他一邊點頭,一邊固執地伸著手,直到我把手杖交給他。
這是一段多出來的旅程,並不包含在57公裏的大禮拜道內。香客團瞬間就消失在第一麵山坡後。我匆匆吃一點幹糧,挎上水壺尾隨而去。經過第一天的行走,我分享了他們的薑味奶茶,Fox牌硬糖,白色的大腰果,還有Cardimon,一種用來保持口氣清新的香料,身處異族中的孤獨和陌生感已經消失了。印度人真是個喜慶的民族。大巴從普蘭開往塔爾欽的路上,他們時常高舉雙手,唱誦著所經過的神山聖湖的名字,悠揚的曲調為荒涼的群山平添幾分妖嬈。我希望不要錯過他們在神山下的盛會。
爬上第一麵山坡,發現四下無人,隻有兩個印度人坐在地上,正對著神山念經。後來才知道,這是第一批掉隊者。到神山腳下的距離比看到的遠得多。山巒重重,以兩山夾一山的陣勢排列,像一大片斜鋪開來的魚鱗。每跋涉過一片碎石嶙峋的魚鱗,山口後又露出一片新的碎石灘。在每一個山口,都可以看到放棄前行,盤腿衝著雪山念誦祈禱文的印度人,那位堅持拿走我手杖的香客也在其中,他四仰八叉躺在一片河灘上,喘著粗氣。
行行複行行,不知道走過多少片魚鱗,大約兩個小時後,我終於來到了山路的盡頭。先行到達的印度人已經在河灘上搭起一個小小的祭台,祭台上覆蓋著綠樹枝、花瓣,周圍是清水瓶,銀盤內燃起了檀香。還有幾個印度人用白色、黃色的條幅覆蓋著前方一個灰黑色的矮坡,然後將全身貼在上麵。走近才發現這是一麵布滿礫石灰塵的大冰川,山路邊奔騰的河流就在此發源。這裏已經接近神山的雪線。
最終到達這裏的印度人不過十來人。凱拉什(Kailash)先生也在其中,他是香客團中9個選擇全程步行轉山的人之一。我們曾在閑談時達成一致:騎馬轉山是不誠實的行為,疲累正是我們來到此地的原因。他39歲,在新德裏一家銀行任信貸官員,穿著黑色毛衣,牛仔褲,戴格紋的圍巾,說規範標準的英語,很熱衷於談論中國和印度的聯係,比如孟買就是印度的上海,新德裏則像北京。除了有一張黝黑英俊的印度人的臉,我覺得他是整個香客團中最現代、最沒有異域風情的人。但此時閉目祈禱的他,顯得如此遙遠。
一位印度老先生招手讓我脫鞋襪,在冰川融水中洗淨手腳,加入到他們。冗長的唱誦經文環節後,他們在銀盤中燃起一團火,每個人都力圖親手扶住銀盤,站在外圍的人則把手搭在內圈人的肩膀處。祈禱的歌聲再次唱起,中間的人舉起火盤環形移動,凱拉什先生搖起鈴鐺,他的一位同伴則吹響白海螺。幾天前,我在普蘭的科迦寺法會的壇城上看過類似的器物。雖然崇拜的主神和教理均不相同,但不同宗教在這片土地上相互滲透、影響,以至於儀軌和器具上有很多相似之處。
集體儀式結束後,大家各自對著神山許願。我突然聽到身後的絮語中夾雜了抽泣聲,回頭看見剛才吹白海螺的中年男人,雙手合十正對神山淚流滿麵。對這些印度香客來說,這裏真是個催人淚下的地方。上山的路上,我看到團裏一位最胖的印度婦女,艱難地用兩隻手杖支撐自己的身體往山上挪移,但走5米就不得不停下來休息。這樣的速度肯定到不了山腳。她坐在岩石上,扭頭看著仿佛近在咫尺又永不能達到的神山,淚流不止。一位身材瘦削,總是隨身掛一副三腳架和一個鐵皮熱水瓶的年輕人,禱告後伏地良久,起身時雙眼通紅。凱拉什先生也是這樣。他曾說自己來這裏為蟲子以上到宇宙以下的所有蒼生祈禱,同時也希望自己可以戒酒。這樣簡單的願望為何會讓人流淚呢?山勢沉沉,伴以冰川融水奔流的轟鳴聲,在極宏大的安靜與喧囂中,我左右環視這些自顧哭泣的人,這時才覺得自己是個外人。我不相信濕婆的傳說,也看不見鐫刻在神山身上的種種神跡。即便行走到此,除了疲累和忍受疲累之外,我不能體會他們心中真正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