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麵故事
作者:陳曉
“即使此山沒有能夠赦免造罪者的能力,它至少也有使翻越它的人具有長久和極大耐心的能力。”一趟在岡仁波齊的轉山之旅恰當地表現了這個含義。
岡底斯神山主峰終年積雪封頂,在藏族口語中被稱為岡仁波齊。“岡”是藏語雪或者雪山的意思,“底斯”則是梵語清涼之義,合起來的名字就是“清涼的雪山”。“岡”再加上藏族人的尊稱“仁波齊”(即寶貝),則表現了藏人對它的敬仰之情。它同時被四個教派奉為聖地:佛教認為這裏是須彌山,世界的中心;印度教則認為,它是印度教主神濕婆的化身;在古老的本土宗教苯教的教義裏,外形如水晶塔的岡仁波齊就像苯教聖物十字形金剛杵,它下伸到魯界,其山峰直刺神界之域,是貫通宇宙三界的神山;還有一種幾乎與佛教同時發源的印度古老宗教耆那教教徒也來此朝聖。
對我而言,岡仁波齊的神秘還是來自於它的地理位置。它藏在阿裏的深處,距離西藏最現代化的城市拉薩1400多公裏。乘汽車需要在茫茫無際的高原上行走兩天。除了一條去年剛通車的柏油公路和一排排電線杆外,就是荒原和光禿禿的石山。它們有時混亂無序地重疊,有時整齊對稱地一座挨著一座,如同一把大鋸的鋸齒。高原的雲彩豐富多變,時常左邊的天空暗雲翻滾,雨霧彌漫,宛如冥界,右邊的天空卻陽光澄澈,潔白的雲彩倒映在山麓上,形成山色的層次變化。如果沒有雲彩,沿途對大山的持續觀望,難免產生千篇一律的單調感覺。
海拔和距離都阻擋著這裏被認知。即使是最勇敢的探險家,能進入西部的也非常少。我們搜集了眾多有關西藏的西學名著,僅看到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旅行記》中簡單記載了他來到此地。即便從去年開始,阿裏已經開通了前往成都、拉薩的航線,但所有現代的運輸工具都要在高原的雲團、氣流、溫度麵前遭遇挑戰。機場上空的氣溫每升高1攝氏度,飛機就必須要減輕負載的重量。120人的飛機,經常隻能坐1/3的乘客。
岡仁波齊還在這條艱難路線的盡頭。從拉薩到阿裏,經普蘭,入塔爾欽,才到山口。整條山路長57公裏,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裸露的花崗石岩在朔風雨雪的經年侵蝕下,碎裂成為山穀中大大小小的礫石灘塗和巨石陣,有的地方羊腸小徑也無跡可尋。每年11月以後,山路大部分消失在岡底斯山脈的積雪中。夏季來臨,即使普蘭縣旅遊局努力維修,路況依然惡劣。山路蜿蜒攀升上一座長達5公裏的陡坡,穿越海拔5723米的卓瑪拉山口,再以近70度的角度俯衝下幾乎相同的距離。然後進入一片沼澤地。雪水沿著黃褐色山體上的紋路,潺潺流入這平坦的河穀,在河灘地上切割出橫七豎八的水渠,滋養出的綠草又覆蓋了這片水網,形成一個個隱蔽的低窪水坑。遠看水草肥美,行走其間,必須左右騰挪,落點精準,還要騰出手來,驅趕大群蚊蠅。體力強健的香客沿著山徑行走兩天,才能完成轉山的路程。
藏族人與山共生。他們把山比作一架梯子,或者是一根木神的繩子,是吐蕃第一位先祖聶赤讚普下凡入主人間時所使用的。神山則是當地的神仙或者主人。人們有時把它看做天柱,有時則是地釘。古代西藏戰亂不斷,聖山也是戰神,人們經常用一些意味著首領或者讚普的術語來稱呼它,認為它們如同一些已死去的強大英雄一般。岡仁波齊承擔了以上所有讚美和想象。轉山路上的氣候瞬息萬變,風雲變幻確實能讓神山附近呈現出一種玄妙神秘的氣氛,兩峰之間本屬於它的位置經常陰霧彌漫,混沌一片——它從不輕易展露真容,還讓跋涉其間的信徒飽嚐狂風、冰雹和嚴寒之苦。
在這片綿延的花崗石山脈上,香客們經過的每一個地點,都有一則古老的神話和傳奇:山腰間的一圈溝槽,將下部的平岩與上部的雪峰明顯分隔。據說是印度教主神濕婆纏繞在脖子上的一條蛇留下的痕跡。豎的溝痕則是佛教尊者米拉日巴和苯教弟子那若本瓊為爭奪神山鬥法時,那若本瓊失敗後,座下的石鼓滾落山崖。在那次佛苯之爭的經典戰役中,他們在山路上幾次狹路相逢,隨形就勢,利用滿坑滿穀的石頭作為鬥法的武器。
聚集在岡仁波齊的宗教如此紛繁、複雜,僅是藏傳佛教,有據可查的就有至少18個教派。它們在對心、光明的認知、修持方式、儀軌細節上各有千秋但卻在岡仁波齊腳下凝結成同一個最原始、最單純的儀式:行走。藏傳佛教徒和印度教徒沿順時針方向,始終讓該山處於其右邊,苯教徒則以相反的方向繞山巡禮,在學習傳奇故事的同時又以一種祈禱和崇拜的姿態精修止觀三昧。四大皆空的複雜教理和一座具象的大山,其間的邏輯鏈條並不清晰,但千百年來,嘛呢巴、掘藏師、還魂人,以及雲遊僧在山路上的行進,已經為轉山製定了一個準則:沿山轉13圈為一整圈,可洗盡一生罪孽;轉10整圈,可免500年輪回之苦;轉100整圈,則可跳出三界五行,成佛升天。我聽到的一個最高紀錄是一位叫拉金達的印度年輕人,他在2001年7~9月共轉山115圈,獲得的獎賞是一張阿裏地區旅遊公司發的榮譽證書。
100多年前,法國遣使會士古伯察在穿越西藏時,就從一個異教徒的角度評論過藏民族心懷虔誠、攀登當地最險峻和陡峭山峰的習俗:“他們堅信那些有幸登上山頂的人將會被徹底赦免全部罪行。有一點可以肯定,即使此山沒有能夠赦免造罪者的能力,它至少也有使翻越它的人具有長久和極大耐心的能力。”
轉山前的準備
我為自己轉山找到的旅伴是一個印度的進香團,這是今年第十批來神山朝聖的官方香客團。
每年有越來越多的人來到神山,其中不乏觀光客,挑戰自己體力的旅行者,尋求精神洗禮的靈修人,但印度人無疑是與這裏淵源最深、最傳統的來客。在藏傳佛教的兩次弘法期,印度都是佛教的智慧高地,而西部則充當了“西學東漸”的門戶。吐蕃統一西藏的前弘期,在阿裏至少有兩類相互敵對的集團——佛教與本地宗教苯教,在為其教理謀求優勢。物質之間的衝突與宗教性的衝突同時發展。在這種爭執中,出於宗教原因而發生的自殺和他殺並不罕見。一開始的形式顯然於來者並不利。按照圖齊的考證,印度高僧寂護和蓮花生大師受邀來此,但由於遭到暗殺的威脅,都很快離開。
但佛教具有極強的拿來能力和再生能力。和苯教相比,它有已成文的係統教理,並在服飾、儀軌等方麵,也吸納了一些苯教的內容並逐漸為主流社會認可。即便後來由於佛寺勢力過大,占據大量田產、地產和依附寺院的僧產,並享有免稅和免服兵役的權利,從而使世俗政權損失大量的人力和物力,在朗達瑪執政時期遭遇抑佛,但它在式微的時期也未放棄生長,而是與苯教等民間宗教在某種程度上達成一致,暗暗積蓄再生的力量。甚至在這一時期還有很多小的僧伽藍得到充分發展——它們中的一些至今存在於神山聖湖一帶,所以才出現了吐蕃佛教的後弘期。1042年,印度佛學大師阿底峽應托林寺主和古格王的邀請,由此入境弘法。一個最著名的傳說是,當他抵達神山對麵的巴爾各平灘時,恰好聽見神山的尊者們為了即將用餐而吹出的悠遠法號聲,以示正值中午。於是,阿底峽一行人就在此地用餐,當年他們打尖的遺跡至今猶存。雖然各位天竺大師在此處停留的時間並不長,但這裏都充當了弘法的門戶。大師們自此嚴寒酷地,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阿裏地區的政協副主席洛桑山丹告訴我,岡仁波齊雖然在宗教史上地位極高,但真正能來到此地的人並不多。洛桑山丹說上世紀80年代,他曾經從拉薩步行到阿裏,曆時46天。和我在山間住同一間旅舍的藏族人也告訴我,他的母親和外婆,曾經花整整一年的時間,從那曲步行到這裏轉山。之前五六年的勞作,就為這一年的行走。在那些發現西藏的探險係列裏,盡是有關朔風,嚴寒、冰雹、神出鬼沒的匪徒、突然破冰的河麵、牛馬大批倒斃、體弱者凍死路旁。在沒有機械力的年代,旅途的時間被大大拉長,行者遲早有機會經曆這些磨難。
而現在,行走的難度大大降低了,轉山更多是受到經濟因素的製約,而不是地理的。尼泊爾人是距離神山最近的外來者。由於地利之便,他們在若幹年前和一河之隔的藏族人共用草場,如今則共享貿易,在距離雙方邊界各30公裏的區域內維持邊民的自由往來。很多尼泊爾人還穿著傳統服飾:男的一襲白色短打棉布襟袍,頭上也層層包裹著同樣質地的頭巾;女的則渾身披掛彩色的大幅布條,戴金色鼻環。他們都神色肅穆,目不斜視,像從雲端走下來的古代人。但腳上破爛鬆垮的“匡威”布鞋,既表明了他們與現代世界的聯係,也暴露了他們在現代世界中的經濟地位。他們大多沒有經濟能力去獨立轉山,或者在進香團中擔當夥夫,或者在生意結束後,去鄰近口岸的一個曆史最長的佛寺科迦寺拜佛。我看見他們在供奉文殊菩薩的大殿前,頭碰頭湊尼泊爾紙幣,然後人手分發一張,圍著大殿內堂沉默地轉圈,最後消失在殿側的一條暗道裏。
這個印度進香團由公務員、商人和家庭主婦組成。他們從強拉山口騎馬入境,需要在中國境內待13天。僅為轉山的3天,他們每人要花費的費用就包括750元的馬匹費,360元的背夫費。因此,香客團下榻的普蘭賓館的經理告訴我,轉一趟神山花費不菲,他們將這樣的團隊稱為“高端團”。
“我能轉完神山嗎?”這個“小馬過河”式的問題,從到拉薩開始,我就問遍了所有轉過或聽過神山的人。漢地來的幹部連連擺手說:“去不得,很艱苦很艱苦。”身材健碩的本地人則拍著胸脯打包票:“絕對可以,容易得很。”直到最後決定要跟這個印度進香團體驗這趟宗教之旅,心裏還是忐忑不安。想到接下來的3天時間,我要置身於一群陌生的異族人當中,在一個從未到過的海拔高度,做一次生平最長距離的行走。孤獨感與57公裏的長度和5723米海拔,共同恐嚇和壓迫著我。
出發的前一夜徹夜未眠。淩晨4點,聽到窗外開始起風下雨。我暗自期望,雨下大一點,這樣明天就不用出發了。早上7點多開窗,風停雨住,遠處岡底斯山脈的方向,雲霧明滅,山形泯然其中。“山裏肯定在下大雨,這樣的天氣應該沒法進山吧。”我有些高興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