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田沁鑫在排練場:上路的孤兒(1 / 3)

文化

作者:王愷

田沁鑫的茶室現在就是她的辦公室,架子上全是琳琅滿目的茶葉和茶壺。她倒水的動作大開大闔,不由不讓人想起她京劇刀馬旦的出身來。在日常生活中,她所有的動作都是爽利、速捷的,帶著幾分男性氣質,留著短發,穿的衣服全是短打——但實際並不如此,身邊的製作人,也是多年的朋友老象告訴我,一個女導演,必須要做出相對中性的範兒,否則很多初次見麵的人會懷疑她控製場麵的能力。可是,她並不是這種人,在內心深處,她是個無邪的,帶著濃厚憂傷氣質的少女。

一直到不久前,田沁鑫尚不願意獨自接受采訪,一定要她的夥伴們坐在她周圍,她才去麵對記者,不過現在已經不必,任何場麵都能應付自如,真正的自己似乎被封閉起來,隻有講到劇中人物的時候,她會忘記了自己所扮演的社會角色,恢複到純正的自我狀態,她向我學《四世同堂》裏的韻梅,用年輕女性的聲音,哆哆嗦嗦地數著自己來之不易的幾枚“人頭”:“上麵都有個胖胖的袁世凱,我沒見過這個袁世凱,可是,有了它,這些涼硬的銀塊子就不一樣了,我想這袁世凱是個財神下凡,保佑我這錢別跑嘍。為這一家老小我都動了我那私房錢了。”

這是她所設計的“沉默的大多數”的小人物,靠堅強和本能熬過了“八年抗戰”。

說來也奇怪,從田沁鑫的第一個戲《斷腕》開始,宏大的曆史題材就是她所習慣依托的表皮,戲劇形式已經很成熟,可是內裏滿是人的掙紮、成長和情感——她說第一部戲裏麵滿是“慘綠的”情感,她自己也在摸索中成長,一直到今天,她都沒有完全長大。

孤兒上路

在與她多年合作的製作人李東心目中,田沁鑫是個“無可救藥的”、“巨大的”文藝女青年,但是,卻又不是那種怯生生的氣質,本質是“橫”的。“我和她都橫,要不是有這種勁頭,我們就不會排《趙氏孤兒》。”

2004年,田沁鑫和大導林兆華一起去台灣。此前,她剛剛作為他的副手排了一出京劇《宰相劉羅鍋》。在台灣,一起看了京劇《趙氏孤兒》,回國後,兩人都動了將之搬上話劇舞台的心思,林兆華在業內被稱為“大導”,身份和輩分都高於當時才30歲出頭的田沁鑫,當時林兆華所在的人藝起初決定不排這出戲,國家話劇院的院長趙有亮邀請林兆華來國話排演此劇。

此時,田沁鑫滿腦子都是這出戲,她之前的作品《斷腕》、《生死場》雖然也借助曆史背景來講述人世間的滄桑,可是像趙氏孤兒這種古典題材悲劇,簡單的人物關係裏麵所承載的巨大的力量,讓她躍躍欲試。

趙有亮決定排兩部《趙氏孤兒》,就在這時候,人藝同意大導排演。大導殺了個“回馬槍”,在人藝搭出了優秀的班底,牟森等人是策劃,濮存昕、何冰、徐帆主演,集中了當時的話劇界的精兵強將。得知消息的田沁鑫想放棄,李東卻鼓勵她打擂台,說那是多有意思的事情。反正大導已經功成名就了,就算田沁鑫徹底輸了,也不丟臉,萬一偷襲成功了,也能表現自己的導演能力。其中一句話很重要:“你的師道尊嚴感那麼強嗎?”

田沁鑫決定打擂台。國家話劇院也推出了強大的陣容,倪大宏扮演程嬰,韓童生演屠岸賈。田沁鑫笑著回憶:當時很多人覺得倪大宏長相古怪,臉太寬,不符合想象中程嬰的清秀模樣。可是她覺得,程嬰為什麼不能長成這個樣子?

話劇界的人習慣將2005年視為中國話劇模糊的分水嶺,在那之前,話劇是激情而衝動的,會耗費大量時間和精力,大家都充滿了創作的快樂,相反,票房沒那麼被看重。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田沁鑫開始盡心排練《趙氏孤兒》。

回想起那部戲,李東始終覺得“殺氣太重”,眾人都精疲力竭。排練不久,扮演淫亂的莊姬的袁泉在舞台上摔傷了,倒下的時候,鎖骨穿出了皮膚。田沁鑫的話劇有一個特點,演員的動作比較大,但不是舞蹈動作,而是充滿激情的話劇動作。她還記得當時所有人都傻了,在送袁泉去醫院的路上,兩人的反應都失常:袁泉不能相信自己真得摔成重傷,不斷地哭著喊著,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還無法接受現實;而田沁鑫腦海裏也在喊著,這是真的。“舞台上待久了,總覺得受傷什麼的都是表演,現在活生生地發生在自己眼前。”

製作人老象還記得,所有人都覺得這出戲傷害太重,用自己人的話來說:耗盡氣血。田沁鑫導完之後大病一場,並且放棄了多年抽煙的習慣,而更痛苦的是演員,尤其是倪大宏。老象說,誰都知道倪大宏是個好演員,他在劇院不愛說話,挺“獨”的,也不表現自己,穿件舊夾克,拿個小包,騎個車慢悠悠來了,在路邊看人打架能琢磨一個小時。也上過田沁鑫的《生死場》,表現很好,可是戰國時代的人物,不是靠普通的琢磨就能琢磨透徹的。“他演上世紀30年代的東北農民能琢磨出來,氣質能想象,可是程嬰,不行。”

“導演和大宏互相折磨,痛苦不堪,我們數次看見過兩人的崩潰。”老象說倪大宏這批演員主要靠聰明,而不是技術在琢磨人物,倪說我演不出,田說你得想,她每天帶一張紙,關於人物的新設想來現場,倪有數次完全演不下去了,結果兩人關起門來排,不讓外人看。最後偶然的一次事故改變了他。本來劇中人都戴著頭套,可是一次倪的頭套掉了下來,他抓著頭套演完了那場,氣勢很緊,戲一下子找到感覺了。老象回憶,田沁鑫的這種摳戲法,不少演員會崩潰,之後排練《趙平同學》的時候,他看見過一個演員4個小時說一句台詞的情況。不過她那種摳法,對演員很有用,她總能抓到演員最有魅力的刹那,並且把握住。

田沁鑫所設計的戰國人物關係都很簡單,但是情感都飽滿至極,相比之下,《生死場》都顯得很冷靜。“她在這部戲裏麵寄托太多了,屠岸賈和程嬰一黑一白,高度意象化,一個教孤兒如何在世為人,另一個教他應該成為理想中的人,對立排斥,什麼都躲不過去;小人物也都是如此,比如程嬰的妻子,既然要舍掉親生,那她就去擔當死亡;韓厥出場也不玩虛的,一下子就發現了孤兒的秘密,他也躲不過去,要選擇,導演把一切人物關係都處理成了戰國時代簡單的關係,告訴你什麼叫一諾千金。”

田沁鑫告訴我,她開始就沒把程嬰設計成偉大人物,可是這個草民一旦承諾就堅持到了自己死亡,走進了無法背負的恐怖的人生,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倪大宏確實屢次想退出演出,他覺得自己承擔不了劇中人恐怖的命運,他甚至想去演英達的情景喜劇來放鬆自己,可是最後堅持下來了,全劇的人都演狂了。“帶著少年中國那種想象中的、很明亮的狀態在飛翔般地演出。”結尾是孤兒失去了兩個父親,重新上路,這個帶有她自己的狀態。“從今後,我將獨自上路。”孤兒在劇末說道,李東說看到那裏,他眼淚就下來了,太知道導演背負的東西了。

整個戲是巨大的成功,不過李東還記得田沁鑫的焦灼貫穿始終。演出前一天,全劇組吃飯,田在飯桌上還在滔滔不絕和倪大宏講戲,李東生氣了,猛一拍桌子,手上的一串佛珠散了一地,事實上他也無法克服自己的焦灼。

一個導演的成長

田沁鑫的焦灼感一直到現在才慢慢平複。早年,29歲的田沁鑫在國家話劇院排練《生死場》的時候,緊張到了不能和演員交流。李東是那部戲的製作人,年輕的田沁鑫因為小劇場話劇《斷腕》被原中央實驗話劇院(2001年與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合並為中國國家話劇院)院長趙有亮看中,勸她到實驗話劇院來,田回憶說:“不敢相信,那時候我就是個業餘導演,沒導過任何大戲,可是趙院長說,我們要有才華的人。”

劇本是關在小黑屋子裏寫了一年寫出來的,田沁鑫做了1.6萬字的導演闡述,每天按時上班下班,一到17點半就走人,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和倪大宏他們說。演員是倪大宏、韓童生、任程偉、李琳這些公認的好演員,田沁鑫向我回憶:當時真是緊張,因為緊張,所以繃著,不和演員多做交流。不過,整個人是透明的,這種單純大概感動了倪大宏這些經驗老到的演員。“能感覺到他們對我的喜歡。”田沁鑫說。

李東還記得,雖然他很早就認識了導演,可是倆人一直不太熟悉。在他看來,田沁鑫就是那種他一點都不感興趣的文藝女青年。他在電影學院讀書的時候,田沁鑫,當時還叫田慶新的姑娘,能夠騎3小時的自行車,冒著大風來電影學院聽戴錦華的課。戴錦華大高個,拿著煙,在講台上滔滔不絕,田沁鑫聽得癡迷。

兩人的話劇結緣起源於1999年排演《生死場》。“排生死場我就當是工作。”當時在拍攝廣告的李東不關心話劇,可是趙有亮把他召回國家話劇院做事,覺得他拍廣告是不務正業,他也就老實坐在劇場裏看田沁鑫排練。看了一次,就震驚了,他說從來沒有過這種結構的戲出現在舞台上:“原來我認識了那麼久的田沁鑫,是個天才。”

人人皆知倪大宏是好演員,可當時在話劇舞台上還沒什麼表現。李琳是影視演員,初次上台。當時同台的還有被李東稱為“巨文藝青年”、現已去世的趙娟娟,也是初次上台。可是這些人都被田沁鑫捏出來了生命力。“我到現在還奇怪,她是怎麼捏出人物來的,她基本不上台示範,也不會熬夜排戲,下班就走,可是最後,每個人都釋放出自己來。”

田沁鑫特別反感上台示範。李東卻見識過她的台上功夫:“那年代京劇沒人看,我去吉祥戲院看過她演的武鬆打店,她演孫二娘,一出場,動作就很漂亮。後來又看過她在台上給演員示範,動作把所有人都震了,可是她很少做。”田沁鑫學京劇的時候就不願意登台,她說:“覺得就是耍猴,幹嗎要耍給大家看啊?結果老師批評我死臉子,麵無表情。”可是在台下的時候,她又特別能玩,李東還記得她學黃宏、宋丹丹的某個喜劇小品:“她的喜劇和悲劇都玩得很溜。”

嚴格按照劇本來,是當時這出戲的狀態。田沁鑫告訴我她如何塑造人物:“就得都擰著,不能順著下來,人物得按照靈魂去走。”裏麵有個糊塗的農民二裏半,倪大宏演的,反應特別慢,老爺和他說事,他恨不得兩天後才能明白,結果把老爺給氣得夠嗆,當天正好日本人來,氣頭上的老爺當時就和日本人吵起來,特別滑稽地死了,可是這又是大殘酷;“裏麵不少人身上有我的影子,像趙三愛吹牛,我在學校也愛吹牛,愛打那種無用的抱不平,替同學出頭,結果被老師停課;還有王婆,大家都覺得她剛烈,可是她也有愚昧的一麵,她愛的男人死了,她也就死了,就是為他人活著。”田沁鑫說她愛琢磨這些人身上的固有的東西。“過了兩年翻導演手記的時候才明白,寫的全是掙紮,生的掙紮,死的掙紮。是人類固有的悲哀。”

當時劇協一批專家就是因為人物身上的“劣根性”要求停演,外加若幹指責:結構關係混亂;時空不清晰;宣揚階級調和論和“歪曲史實”。要求這部上了沒兩天的戲停演,李東說,著急啊。可是他把工作做在了前麵,李東手裏有5萬元的經費,要是做市場廣告,簡直都不會有反響,他誤打誤撞專門在三聯書店與《讀書》雜誌開了學者座談會,並且把海報放在書店門口,後來文化部部長前來看戲,他派了兩人專門看著部長的表情。結束後部長大讚其好,這才能夠繼續上演。

這不是戲劇能賺錢的年代,李東回憶,上演的時候,劇場在兒藝,正好兒藝前麵的馬路在翻修,想都不想就知道票房肯定糟糕。可是在學術界和文化界反響很好,李東說:“大家都很震驚,不明白一個29歲的女導演怎麼做出這麼一出戲來。最好玩的是田沁鑫去參加座談會,別人一係列分析框架,女性主義、民族主義什麼的,她來一句:‘你們說的這些我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