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這出戲得了文化部的文華大獎,李東覺得是虎口拔牙,對手是南京軍區的《虎踞鍾山》,也很不錯,可是李東他們並不在意。“沒衝著得獎去,能得到當然好,我和導演早就商量好了。”越是這麼想,獎到他們手中,那越代表著新道路的可能:坐飛機滿天飛,飛到全國幫各地劇團去排戲,當時一場排下來幾萬元到手,是一條名利雙收之路。可是他和導演都覺得,這不是我們的道路,拿獎拿一次就可以了,我們要排自己想排的戲。一直到今天,田沁鑫都沒開名車,她對錢很冷淡。
之後是《狂飆》,講述田漢生平的戲,又是獻禮給建黨80周年的戲,此時的田沁鑫並沒有改變自己的焦灼狀態。一位老先生的劇本她覺得太正史,按照她的習慣,對著作者像寫劇本,排《生死場》的時候對著蕭紅,現在對的是田漢的照片,光頭那張,完全寫不出來,三天隻能拿出來一張紙,後來李東拿羅大佑的《海上花》給她聽,她又有了靈感。不過李東在戲開排前看到劇本,幾乎被嚇壞:“看不明白,加上打字倉促混亂,看來看去不符合任何要求,講田漢和他幾個老婆的故事,這怎麼給黨獻禮啊?”當時此劇出品方之一是北京市文化局,張和平是當時的局長,他在製作方麵的才能深受李東敬佩,也是李東的偶像。“我覺得對不起他。”
李東知道改劇本是不可能了。他做別的功課,找田漢先生的兒子,又找田漢專家,因為這出戲劇的危險性在那兒,要是有人反對,就很可能是製作方麵臨災難。擔心一直持續到演出前一天,在北大合成彩排,票都賣出去了,演員用的是辛柏青、陶紅、朱媛媛等一批明星,可是完全不能看。“都快絕望了。”田沁鑫對他說:別急,節奏不好,我再調調就好了。第二天正式演出,一到台上,大放光彩。因為李東的工作,也沒有人反對這個複雜的田漢。李東說:他是這時候才相信導演有天賦,這就是老天爺賞飯吃。
田沁鑫的主要作品全部由李東充當製作人,兩人的默契,在吵鬧中更加突出,常常大吵,然後講和。不過兩人對這種關係都很珍重,田沁鑫在我采訪完之後還打電話給我:“別忘記寫上,沒有李東,就沒有我們的戲。”
即使有天賦,田沁鑫還是緊張。當時扮演田漢的辛柏青對我說:“當時我們在學校學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係,和這複雜結構戲裏的要求完全不同。她很著急,灌輸式地讓我接受一切,到了一周,我就崩潰了,演不出來,每天晚上失眠,放電影式的把所有東西放一遍。這裏麵不光要演田漢,還有別的角色,她也跟著我崩潰,把我弄到一邊去摳戲。”
辛柏青覺得,田漢身上有種江湖老大的氣質他沒體會到:大哥的魅力,對女性有致命的吸引力,這些東西在導演的戲裏寫到了,可是真得灌輸到他身上,他沒有,就是演不出來。“最舒服的一場是末場演關漢卿,念韻體詩歌,符合我的氣質。”雖然覺得田沁鑫強勢,但是他覺得可以學到很多東西,後來排《趙氏孤兒》,他特意演出了不重要的趙盾,就是因為在現場可以和田沁鑫學到太多東西了。
李東覺得,是後來排《1699·桃花扇》導演才洗掉了自己的焦慮,給演員更多的空間。現在她完全是另外的風格。
前段《四世同堂》排演到了一半,雷恪生老爺子坐不住了,他不能接受整天坐在現場拿著茶壺泡茶的導演田沁鑫。劇場有國家話劇院老中青壯四代演員,表演風格完全不統一,北京籍的演員是少數,對北京人骨子裏的聊天意識缺乏認知,這出戲又是典型的北京戲,田沁鑫既沒有導演手記,也沒有什麼表演要求,就是拿著功夫茶具,在排練場鋪排開來,提倡大家和她一起喝茶。“老爺子最後就著急了,就差衝我嚷嚷了。”
演員分成幾種,老演員受蘇聯專家影響,年輕明星是自然現實主義的表演狀態,而剛畢業的學生則是濃厚的學院風格,不同的表演風格在空中打架,李東都在旁邊發愁,這怎麼捏啊?統一表演風格,成為田沁鑫最大的煎熬,可是她不罵人,每天就坐在那裏,拿著茶壺,慢悠悠給大夥泡茶,讓所有人隨便,隨意,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也著急,可習慣不罵人,我大概是國家話劇院唯一沒有罵過人的導演了。發脾氣,一時痛快,而直接惡果就是煙火氣,和老舍先生的人物氣質相去甚遠。”田沁鑫說。
田沁鑫的姥姥在旗,自己從小被姥姥帶大,對老北京的人情世故特別在意。“倆老太太見麵,什麼都不帶,一聊能聊半個小時。我一直想把這種鬆弛狀態帶到排練場裏。”
實際上,田沁鑫是外鬆內緊。演員吳彼跟隨田沁鑫已經有幾年了,看著導演在現場喝茶很輕鬆,可出門一上車,整個人就癱了,還是在現場累壞了的緣故。
吳彼在《四世同堂》的青年版裏演冠曉荷,舞台上是個輕浮而不失體麵的形象,讓人覺得可憐複可哀,很讓人驚訝,畢竟他隻有20歲出頭,對人物的複雜性缺乏理解。沒認識田導之前,他學的是音樂劇,被介紹認識了田沁鑫。剛認識的時候,他連導演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第一次去見導演,把旁邊喝茶的老象當成了導演,犯了錯誤。同班還在登台演出的同學寥寥無幾,大半轉行,剩下的也去演電視劇了。“收入相差懸殊。”排練《四世同堂》的時候,他們這些演員的基本月收入隻有3000元左右,演電視劇的同學都嘲弄他。
可吳彼跟定了田沁鑫,他跟過幾個當今話劇界出名的導演的組,最後還是選擇了田沁鑫。“別的導演是從你身上挖東西,類似於壓榨的方式,比如有個段落,要求你擺出八種演出辦法來,然後導演從中挑選一種。可是導不一樣(他和許多人一樣,喜歡管田沁鑫叫導),她是給你東西,盡管她很少上台示範,可是和她聊著聊著,不知不覺,戲就出來了。導教我說,冠曉荷首先是個老北京人,瀟灑,漂亮又精神,上台不久,就被她調理出來了。”而另外一個跟定田沁鑫的理由,則是她“儒雅”。“不是不說髒話就儒雅,她也經常說髒話,可是她的整個狀態,是出離世外的。”
走在黑暗中的舞台上,可以看到放大的布景下麵均有滑輪,《四世同堂》的舞台設計很特殊。李東告訴我,首場演出定在台灣國父紀念館,注定不能複雜,裝台時間和準備時間也都倉促,幸好舞美薛殿傑很厲害,采用了鐵藝和透明的材料,景片本身也可以轉動,幾家的門樓下麵裝輪子,推著走,這就給演員帶來難題,他們得一邊演一邊推著輪子走動,演員演出的狀態,既要在戲中,又要能出離,對大牌演員都是考驗,何況這些年輕演員。
青年版裏演出祁家老大瑞宣的張露,是剛畢業的中戲的學生,他告訴我導演對他的要求,別和黃磊的那個一樣,你們各是各。“可是我一直放不開,因為不知道怎麼演,導演也不生氣,一直到在外地巡演,突然有一天,開竅了,把導演高興壞了,說,你敢演了。”
因為田沁鑫能帶演員的名聲很大。吳彼說,不少人和導排完一出戲就離開了,覺得自己學會了很多東西,可是過段時間,發現那些東西沒到自己身上,還得回來。“導還是慢悠悠喝茶,也不說什麼。”吳彼太年輕了,他沒有見過早年田沁鑫的緊張狀態。
舞台上的審美
在對待演員上由緊張轉為放鬆,可是在舞台的結構上,田沁鑫似乎是天生的熟極而流。她講自己的《趙氏孤兒》,黑紅黃的大色塊前麵,有個王突然從天而降,整個戲本身就魔幻,突然降下來王,而且是個瘋子,氣氛更加詭異,整個戲的魔幻色彩更突出。“這叫一個爽。”
她找了德國回來的舞美設計,背景裏有塊類似腦血管放大的圖案,是將趙無極的一幅畫的局部無限放大,整個空間充滿了現代感,可是觀眾並不覺得和戰國時代矛盾。這種感覺,是她始終的追求。
田沁鑫把她自己喜歡的兩段視頻放給我看,一段是《1699·桃花扇》的開頭5分鍾,一段是《明》的結尾。《1699·桃花扇》本來是命題作文,2005年,江蘇演藝集團改革,邀請田沁鑫去做一出大戲,她選擇了昆曲。而此時,話劇界正在麵臨新變化,票房越來越重要,商業性成為必需的追求,李東之所以願意田沁鑫花漫長的時間去精雕細刻磨一出昆曲,是因為他覺得,能排好這出戲,是翻身仗,對導演的名聲大有幫助。“票房不也是靠導演的名聲?”
江蘇省昆曲演員底子很好,可是誰也想不到會去排已經失傳的《桃花扇》,李東解釋,他們幫江蘇省裏捅破了一層窗戶紙,告訴他們,要上,就上最精華的,而且南京本身就是故事發生地點,這就是天助。
“找蘇州木瀆鎮的繡娘繡裙子,另外做幾十把描金扇麵,這些都不惜工本,服裝費用就150萬元,不過這些不稀奇,都是前麵台灣製作的《牡丹亭》玩過的,老田要的不是這個東西。”她要的東西,是舞台上能夠活生生地展現明代生活。新編曆史劇表現古代,總是用些山水,她當然不會看上這個,最後和蕭麗河合作,舞台的後麵是樂隊,樂隊前麵,是征得國家博物館同意使用的明朝“南都繁會圖”的紗幕,打上燈光後,南京繁華的街道就出現了,前麵,是類似博物館使用的回廊,和牆封一起,構成了庭院結構;中間是亭子,這亭子既是古戲台,又和回廊共同構成了南方多雨空間下的生活區域。
多重空間的點睛之筆,在於從德國進口的反光的亮麵舞台地板,象征水麵,整個故事發生在波光灩瀲的秦淮河上,這裏又是交通要道,達官,書生,歌伎三三兩兩走來走去,一開場,10個大青衣各自裝束齊整出場,完全打破了傳統戲曲主角和配角的分配。隻用這5分鍾的開場,南朝圖景已經出現,使中國的傳統戲曲有了現代的新展現方式,這出戲一直到現在都是田沁鑫最滿意的戲。
李東說,當然滿意,排得舒服啊。坐在江寧學府的排練場裏喝茶,外麵是冰天雪地,梅花在雪中,似乎觸摸得到;裏麵是滿屋子的少男少女,田沁鑫排戲排了半年,把許多本來有矛盾不說話的老演員也改造了,大家一團和氣。
當然田沁鑫不是為這個原因滿意,她覺得自己的功勞在於用現代人的審美樣式把600年前的中國古典的美呈現出來了。南明滅亡之季,她使用了文武同台的手段,接下來又是大麵積的哭塚場麵,很有電影畫麵的效果,又符合當時驛馬報喪的時空觀,最後的結尾是傳統的兩人雙雙入道的結尾,有一種空渺之氣;在話劇《明》的結尾,他們用了藝術家夏小萬的立體山水,將十幾個皇帝隱隱約約放在多層次的,漸入虛空的山水畫中,象征著帝王最終要消失在江山裏,老象還記得,為了舞台效果,他們找這材料就花了幾個月。
這是個雜交時代,任何人都會用各種手段完成自己的構思,但在田沁鑫的審美體係中,任何手段的應用,都是為了自己戲劇的主旨而服務。
《明》的劇本是“當年明月”寫的,這在田沁鑫的劇作中,是少有的事情。李東還記得,當年明月極其聰明,是個大胖子,在田沁鑫家裏待了3天,就把劇本寫了出來,可是以田的個性,別人的劇本,要是不貫穿上她自己的主旨就上演,是不可想象的,所以她在培養演員和舞台裝置上下了大工夫:請了相聲演員何雲偉來教相聲,裝置則請了夏小萬畫出了他自己沒有做過的9米多高的玻璃畫幕。
再比如在《生死場》裏麵,人物出場,都有雕塑似的造型,表現的是北方農民的渾厚,土一樣的人生;更得意得是在《狂飆》中,表現田漢和前兩個妻子分離的糾葛故事時,她在沒多少錢的情況下,把朱媛媛的前妻角色設計在燈箱裏麵,兩個人的空間自然分離,又代表著情感的離散。在兩位妻子都離開之後,所有的女性劇作家的名字都出現在燈箱裏被推上舞台,“五四”那一代女性作者的名字就這樣和田漢的故事有了不同軌道上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