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賣雪的老人(1 / 1)

下雪的日子裏,一個早已消失的村子,一個早已逝去的老人,總會從我的記憶深處緩緩走來,驚現在我的眼前。

那年,我們一家六口蝸居在撫州文昌橋西的一個名叫橋腳下的貧民窟,一間門朝撫河四壁漏風的木板房裏。那時,父親沒有工作,在街上拉板車。母親在橋頭擺了個地攤,賣些鐵製農具。由於長期的營養不良,我和弟弟的個頭都很矮,又黑又瘦,就像花圃裏開敗了的孱弱的花朵。

那年,弟弟6歲,我8歲。那時學校不興素質教育,放學早。我和弟弟常到建築工地去敲砸拆房時掉下的水泥塊,從裏麵抽出舊鋼筋和鐵絲,拿到收購站去賣,換些零用錢。要是在夏天的傍晚,街上歇涼的人多,我和弟弟還常扛著一大桶井水,沿街叫賣。爺爺見我們懂事,總心疼地撫摸著我們的小腦袋,有時還會散幾個糖塊作為犒賞。我不知爺爺是從哪裏弄來的錢,但我們最開心的事就是獲得他的糖塊。

那年冬天,城裏幾乎天天下雪,到處白茫茫,寒氣直往骨子裏鑽。呼嘯的北風刮得我家的紙窗啪啪作響。此時,臥病在床的奶奶聽到外麵的風聲,不住地咳嗽,爺爺咒罵鬼天氣不想讓人活。而父母也整天陰著臉,好像誰欠他們的債一樣。我和弟弟怕惹父母生氣,哪裏也不敢去,一放學便老老實實蝸居在家裏。

總算盼到雪後初晴,我和弟弟的心情特別好,便跑到大街上玩耍。街上散步的人很多,大家的臉上都帶著喜氣,因為過幾天就要過年了。

正走著,我看見前麵圍著一堆人。我忙紮進人堆看熱鬧,隻見一個老人坐在小木凳上,身後放著兩大筐雪。原來竟有人賣雪!

我看見一個小女孩走到老人麵前,說要買隻雪兔。我一愣,隻見老人抓起一團雪,三兩下功夫便揉捏成一隻小白兔。然後,他從衣兜裏取出兩粒紅豆,嵌入白兔的頭部,算是兩隻紅眼睛了。接著,他用一根竹簽插入雪兔身上,便笑著遞給女孩。

忽然,弟弟尖叫起來,說:“他不是爺爺嗎!”

我一愣,再三打量,不會錯,果然是爺爺。我忙捂住弟弟的小嘴,要他別出聲。

不久,一位阿姨牽著一個男孩走到爺爺麵前。男孩嚷著要買隻雪狐。雪狐多難捏啊!我暗暗為爺爺叫苦。可是,爺爺仍三兩下功夫便揉捏出來了,還活靈活現呢。男孩接過雪狐,樂得合不攏嘴。

約摸得了半個鍾頭,我看見爺爺賣出了十多隻“小動物”。他那凍得發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我不知道那裏麵藏著的到底是喜悅,還是酸楚。

我家怎麼會落魄到這步田地。我差點傷心得哭起來。這時,一個小女孩哭著跑到爺爺麵前,說:“老爺爺,我想買個聖誕老人。可是我沒有錢,我用糖紙換行嗎?”

我想,這下爺爺該犯難了。不料,爺爺卻笑吟吟地說:“行!不過,你得先讓我親一下!”

於是,我看到了爺爺親吻小女孩的感人場麵。他捧起小女孩,在她的小臉上啪地親了一下,就像親自己的孫女一樣。要是爺爺有個可愛的孫女多好!我看見爺爺的臉上燦爛如花。

這年冬天,爺爺的手凍得裂開了皸,一沾水便鑽心地疼。而我和弟弟卻從爺爺的手中獲得許多糖塊。我們的歡笑聲衝散了奶奶的咳嗽聲,給破敗的木板房帶來了不少生氣。這是一個至今值得懷念的冬天。

數年後,奶奶咳嗽得更厲害了,痰裏帶著血絲,不久就去世了。後來,我們家裏漸漸殷實起來。爺爺似乎再也沒去賣雪了。再後來,父母帶著我和弟弟搬進了城市深處的商品房,告別了蝸居木板房的日子。可是,爺爺說什麼也不肯搬離那個瀕臨撫河名叫橋腳下的地方。他要守著奶奶的遺像,度過自己最後的時光。

爺爺去世的時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天上下著鵝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父母說下這麼大的雪,在這些年裏都很少見呢。而我卻認為這才正常,因為蒼天有情,要用無盡的雪花送別一個曾貧窮得賣雪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