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村裏的狗爺(1 / 1)

故鄉的村前,有一條小河,嚴格地說,它還算不上河,隻能算作較寬的港而已。小河的底床絕少積集泥沙,仿佛是清一色的褐石鋪就的。河心有不少褐石裹著青苔,出露水麵,憨憨地打量著行人。

小河邊,每天早晚總有不少村婦淘米渙衣,清洗器物。大熱天的中午,村裏的狗爺更是爆響著吆喝聲,帶著我們去河裏遊泳。

我從小沒有爺爺。狗爺說當年日本鬼子“走反”時,我爺爺正在河心的褐石上洗澡渙衣,被鬼子開槍打死了,鮮血染紅了褐石,也染紅了小河。

狗爺沒有妻子,無兒無女,孤苦一生。他待我可好了。他時常把隊裏分到的桃子塞幾個到我的衣袋裏。他要我喊他真爺爺。喊就喊唄。

奶奶年紀大了,耳聾眼瞎,管不住我。我天天跟著狗爺下河玩水,累了,就騎在河心的褐石上,看天上的白雲,看對岸的山林,看河上的水鳥,想不著邊際的心事。

每當這時,狗爺便遊過來親我的小臉蛋,笑著教我遊泳的新招式。他的水性特好,不像我,隻會狗爬式。但畢竟上了年紀,他不敢在水裏久泡,泡久了就鬧病。

一天中午,我同小夥伴們在河裏打著水仗,打得起勁。這時,奶奶拖著哭腔喚我回家。我赤著身子跑上岸,被奶奶曳住小手,挨了幾巴掌。我哭了。我掙脫她的手,沒命地跑,哭著要去告狗爺。她追了上來,幾次差點摔倒。我忙跳入齊腰深的河水中。她哭了,啞著嗓子喊道:“死鬼,別去哇!”那蒼老的聲音在河邊久久回蕩——

狗爺聽到喊聲,便把我拉上岸。他對我奶奶說:“別打傷娃子,他長大了會有大出息!”

這天晚上,我們纏著狗爺講古。他說,很久以前,我們村裏有母子倆人,相依為命。母親含辛茹苦,培養兒子讀書。兒子大了,上京趕考,母親一直送到村外的小河邊。誰知從此一別,就再也沒聽到兒子的音信了。於是,那位可憐的母親,日日站在小河邊,癡癡地等著,等著,可兒子一直沒有回來。寒來暑往,她的頭發都等白了。有人告訴她說,你的兒子在趕考途中病死了。她不敢相信,依舊日日等著,最終變成了河心的一塊褐色的大石頭。

就在夜裏,我做了一個夢,夢中聽到那位母親的哭聲,好淒涼,仿佛滿河的水都在跟著哭。

我不知道,其他的夥伴是否也做了我同樣的夢。我不知道,狗爺的死是否同我做的夢有關。

這年的梅雨來得特別晚。都六月了,梅雨才來,一下就十天半月。小河簡直發了瘋,水位暴漲,都快溢出河岸了。然而,我們一夥頑童天不怕地不怕,仍偷著去河裏玩水。我們相互潑水,打著水仗。一朵朵水花,猶如雪蓮花,在河麵上乍開乍謝,閃著耀眼的白光,我們玩得真過癮。忽然,一個夥伴的腿抽筋了,幾下子便被水浪抓走了。我們嚇慌了,趕忙跑上岸,去喊狗爺。此時狗爺正好路過,隻見他二話沒說,便一頭紮進河裏,向河心遊去。那孩子總算得救了,但年邁的狗爺從此大病纏身,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這年冬天,狗爺沒有挺過年關,便去世了。我們都到河邊為狗爺送行,無不傷心落淚。河風嗚咽,流水失聲,狗爺被安葬在小河對岸的山上。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好歹做了一個城裏人,還考取了公務員,當了單位上的頭兒。故鄉的許多人事,我都已漸漸淡忘。但每當清明回故鄉掃墓時,我總會想起狗爺,因為托他吉言,我長大後真的有大“出息”了。每次,我都在狗爺的墳前,燒了好多好多紙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