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看到了鄉長,鄉長卻沒有看到我。我在文昌橋頭的工商銀行裏辦事,隔著銀行的玻璃門看到了鄉長從門外的街道上風塵仆仆地走過。鄉長進城有什麼事呢?我沒有喊住他。他上他的街,我忙我的事。
說他是鄉長,其實並非鄉長,他是我在鄉村中學的一位老同事。他原本姓王,省農大畢業,被分配到鄉政府工作。他人不壞,隻是太耿直,太認真,眼睛裏容不得一粒砂子。他看不慣許多事,愛說真話直話,冒犯了上級領導,才被塞進一所鄉村中學當了一名教師。教師們見他衣著樸素,不拘小節,顯得土氣,人又老實,憤世嫉俗得有點“傻冒”,便送給他“鄉長”的外號。
鄉長從鄉政府“下放”到鄉村中學做教師,心裏極不平衡,滿腹牢騷,卻沒有誰理解他,同情他。相反,個別得知內情的同時還在背後議論笑話他呢。有很長一段時間,鄉長萎靡不振,整天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鄉長愛議論“學校大事”,評頭論腳,說張領導長李領導短。更讓人難以容忍的是,鄉長常說些偏激的過頭話,比如“這世上的壞人為何總這麼多,總這麼猖獗?我恨不能把這地球炸掉,大家都別活了,同歸於盡吧!”又比如,鄉長最看不慣一些教師在領導麵前溜須拍馬,大獻殷勤,說人家是“馬屁精”。沒想到,鄉長的話不脛而走,傳到校長耳裏。校長聽到關於鄉長的小報告實在太多了。他多次找到鄉長談話,教訓他說:“你太理想化了。這社會這世界不是你一個人所能改變的。你既然不能改變,就應學會適應,就應該改變你自己!記住適者生存的道理,別再牛氣,再傻冒了!”誰知鄉長極不服氣地回答:“校長大人,如果大家都像你這樣明哲保身,以為個人的力量太小,誰也不去改變,那麼這社會這世界將永遠落後、腐朽、黑暗,永遠不會進步!”一番話說得校長理屈詞窮,連連歎氣,說:“年輕人,你的脾氣再不改,還會栽跟頭的!”
果然,鄉長不久就栽跟頭,他落聘了。好心的同事念在鄉長老實本分,總勸鄉長說話要注意影響,別得罪領導。我也曾多次告誡鄉長說:“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該改改壞脾氣了。做人就得夾著尾巴,委曲求全,寧彎不折,寧為瓦全,不為玉碎!你的教訓還不深刻麼?”我不知道鄉長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耳朵裏去。
由於鄉長的壞脾氣得罪了領導,也讓不少勢利的同事瞧不起,他在學校裏簡直成了“狗屎”,沒有任何地位。鄉長比以前更孤獨,更寂寞了。一天夜裏,我看到鄉長房裏的燈遲遲沒熄,我便敲門進去。鄉長很高興,他正在寫日記呢。我沒想到他還挺有文采。我看到他的一段日記這麼寫道:“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改其節。我是一堆不甘熄滅的火,我是一塊拒絕融化的冰,我是一朵不敢隨風飄逝的雲,我是一個不畏歲月風化的石頭------可是我得摘多少朵白雲才能包裹住我的靈魂,包裹住我夢中的靈魂,不受外界的汙染和傷害?”看來,鄉長真的太孤獨了。我心裏酸酸的。
鄉長在鄉村中學一呆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間,不少教師相繼調到城裏工作了。我調到城裏工作後,與鄉長見麵的次數便漸漸少了。而鄉長仍然呆在那所鄉村中學,知音越來越少。他在學校仍然是個毫不起眼的角色,一個受取笑遭排斥的角色。聽說,學校一度不讓他任課,派他看守校門。還有人說,他們曾看到鄉長到城裏的一些小區裏兼職做保安呢。
其實,那天我在銀行大廳透過玻璃門看到鄉長從外麵走過時,真想同他打聲招呼,勸他還是現實點,想開點,勸他改一改憤世嫉俗的毛病,跟領導和同事搞好關係,因為我和他畢竟是多年的老同事。然而,我擔心他又會說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類的話來,擔心自己無意間又在他傷口上撒了把鹽,令他更痛苦。真的,但願鄉長吉人天相,憨人有憨福,好好過日子,能得到善良的人們的寬容、理解和幫助,能平安無事地工作下去,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