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節下午,我看到村裏禾場上圍滿了人群。
幼生站在人群中間,大聲唱著:“花喜鵲,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
有人叫幼生再唱一段曲子,幼生果然又扯開嗓門唱了起來。
“荷花那個朝水開,開花姑娘呀美又美——”
大夥齊聲喝彩,豎起大拇指,有人還不斷給幼生敬煙,鼓勵他接著唱。
“楓樹梢上魚產卵,高山嶺上撿螺螄。烏雲翻滾滿天星,三十晚上出月亮——”
眾人不停地鼓掌,繼續逗幼生開心。這時,幼生娘擠進人群,大嚷著:“幼生,你又在瞎唱什麼?還不回家吃飯!”說罷拉著幼生回家了。
幼生是我兒時的玩伴。他三歲時沒了爹。他隻讀完小學就隨哥哥出外做石匠。前年夏天,他到福建晉江一個鎮上建民房。那天中午,他喝高了,頭昏昏沉沉,一不小心竟從二樓的樓道上栽到樓下,摔成腦震蕩和腦出血。好在幾兄弟東籌西借,花了幾萬元醫藥費才保住了幼生的一條小命,但他從此落下了嚴重的後遺症。他的模樣完全變了,滿臉橫肉,身材臃腫,眼光傻呆傻呆的,同出事前判若兩人。經過數月的調養,幼生慢慢可以下地走路,跟人聊天,甚至能幹些輕活了。
雖說幼生康複得很快,但時常神智不清,說些胡話,一說就是大半天,全然不顧聽者的反應。更好笑的是,他還常常唱著不知從哪裏學來的曲兒,走到哪裏唱到哪裏,惹得一村老小捧腹大笑。因此,大夥沒事總愛捉弄幼生玩,要他唱曲兒,並不停地向他敬煙。
同出事前一樣,幼生酷愛抽煙,煙癮很重。他抽不起好煙,有抽就行。隻要聽說村裏哪個在外工作的人回家了,幼生就會奇跡般地出現在那人家中,同人家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天,還向人家討煙抽。他抽煙總要先看是什麼牌子的。如果是“芙蓉王”、“中華”、“小熊貓”之類的,他便會滿臉喜色,同人家沒完沒了地聊下去,說自己如何不幸,如何可憐,聽得人家心裏難受。有不少年輕人,看到幼生可憐,多半會送給他幾包煙,甚至給些零花錢。幼生口裏說不要,但最終沒有拒絕。幼生嚐到甜頭,便總盼望有打工發財者或在外工作的大學生常會村裏看看。
可不,今年清明節,村裏在外工作的大學生大都回來掃墓了。幼生得知,竟一家家去登門拜訪。自然,幼生得到不少香煙和零花錢,他滿心歡喜。
清明節晚上,我坐在燈下看書。我很納悶,幼生怎麼忘了來我家玩呢?突然,一個小朋友跑進我家裏,說幼生來了。我忙出門去招呼。
“天生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還認得我麼,我是幼生!”幼生老遠就嚷著。
我仔細打量著幼生。他胖胖的,肥頭大耳,目光呆滯,額上還有動手術留下的疤痕。他完全變樣了,我簡直不敢相認。我趕忙端來一把椅子,幼生坐了上去,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的不幸故事。
“你現在還好麼?”我關切地問。
他似點頭又似搖頭地說,妻子嫌他“殘疾”,同他離婚了。他還沒有恢複勞動能力,說不定一輩子也不能下地幹活。更困難的是,他的兒子才四歲,對他來說,是個不小的負擔。幼生越說越激動,我聽後難受極了。幼生還特別強調,幾個跳出“農門”的兒時玩伴都到看望他,並送了他好幾條香煙。
說者無心,聽者難堪。我感覺臉上在發燙。我摸了摸口袋,發現裏麵僅有兩張百元鈔票和幾枚硬幣。我咬緊牙關,裝著極慷慨的樣子,將兩張百元鈔票遞給幼生,說:“幼生,一點小意思,你拿去買煙抽吧。我平時不抽煙,身上也沒帶煙,沒敬煙給你抽,實在不好意思。”幼生口裏說不要,但還是伸手接了。
當幼生離開我家門時,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裏極不是滋味,這就是我兒時的玩伴幼生嗎?可憐而又可悲的幼生,我怎麼從他身上找不到一絲從前的影子呢?
沒想到,第二天清早,幼生娘帶著幼生來到我家,幼生老遠就笑著說:“天生哥,我花一百元買了兩條香煙,還剩一百元,還給你吧!”
我連連擺手說:“幼生,你太見外了,是不是嫌錢少了?”
幼生忙說:“你說哪裏話,我真的不忍心用你那麼多錢,你還是收下吧。”
我佯裝生氣,但幼生硬是把一百元塞還我。我忙將鈔票遞給幼生娘,幼生娘不接。她笑著說:“謝謝你的好意,幼生又給大夥添麻煩了。煙我替幼生收下了,但這錢我生死不能要!”
說罷,幼生娘帶著幼生走了,消失在小山村朦朧的晨光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