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夫初到上陽的時候,他那老朋友家的獨苗苗已經腦子糊塗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原本的翩翩好兒郎,被時疫折磨得眼窩深陷漆黑,臉色蠟黃,嘴上起了一層白皮,又幹又燥。
眼瞅著這少爺連水都咽不下去了,偏又渴得慌,代夫人隻能讓丫鬟每每用幹淨帕子沾了水點在他嘴唇上潤潤。
程大夫仔細查看了一番,一時也看不出個緣由來,想著去縣衙找那些先來的大夫詢問些過場,看看他們已經研究出些啥來了,集思廣益,也好商議對策。
代老爺子卻拉住他,不讓他去:
“兄長,你全不必走那一趟了,縣太爺請來的大夫們日日在那病人堆裏打轉,已經全部染上時疫了,一點兒精神頭沒有,根本是有心無力,已經放下研究藥物的工作了,你去了也是白去。”
程大夫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這才幾日啊?怎的全都染了病?難道縣太爺就沒有再召集別的大夫來嗎?”
“如今這般境況,誰還敢來?紛紛逃都來不贏,誰還管咱這老百姓的死活啊!”
代老爺先頭也生的有兩個兒子,不幸都沒能養活,這到了四十頭上才娶了房小妾生下了這個獨苗,好不容易養到十四五,眼瞅著該娶妻生子,延續香火了,卻沒曾想染了時疫,如今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他不禁老淚縱橫:
“兄長來的時候沒見著嗎?這整個縣城大白天的街道上連一個人影兒都沒得,誰不怕死啊,有門路的想法子往其他地方逃去了,沒門路的也是關死了門,不敢出屋的。”
“咱這上陽縣城啊,都快成了座空城了。”
“老爺,你扯這些沒用的幹嘛,還是讓兄長靜下心來仔細研究研究咱兒子的病吧!”
“早聽老爺提起兄長,您當初在盛京都是有名頭的,一定可以想出辦法救我兒子……”
這一邊開口一邊拿帕子擦眼睛的,正是代老爺的正房夫人。
她前頭死了兩個親兒子,到了四十來歲也生不出娃了,眼見著老爺抬了一房美妾,第二年就生下個哥兒,就把那美妾抬了姨娘,心中既歡喜又害怕又憤怒,歡喜老爺終於有後了,憤怒這騷蹄子日日用兒子勾得老爺去她屋裏,害怕老爺顧著她兒子,往後這偌大的家業都給這母子兩個奪了去,哪兒還有她的容身之所。
思來想去,代夫人索性使了點子手段,讓這小妾生下孩子沒過多久就得了風寒,拖了一兩個月也不見好,終是沒福分得去了,她就直接把這個哥兒抱了過來自己撫養。
為防著家裏下人多嘴多舌,教壞了哥兒,代夫人兩三年之間幾乎將家裏的奴仆下人換了個遍,漸漸的家裏竟沒人知道,老爺以前還抬過一房美豔的姨娘。
代老爺有子萬事足,後院的事全是不管。
哥兒養了這般大,隻知道代夫人是他正經娘親,嘴甜也甜,人也孝順,把個大夫人當著親娘,哪裏還曉得這家裏頭有過一個姨娘,而那死去的姨娘才是他親娘哩!
代夫人也是真心疼這個兒子,平日裏對他寶貝得緊,本還指著百年後他給自己披麻戴孝呢,見眼下不過月餘就不好成這樣了,可不是挖了她的心肝了。
程大夫一時看不出這時疫的譜來,隻得安慰了代老爺一番,便收拾了東西先行住下了。
第二日,小廝來報,縣裏最先發病的那批病人已經有人死了,死的那幾人,身上一點兒肉沒有,瘦得皮包著骨頭,原本七八尺的壯漢,隻剩四十來斤了,聽說看起來嚇人的很啊!縣太老爺正指揮人這拉出去燒了哩!
小廝嚇的聲音發抖,代夫人頓時被這消息駭得暈死過去,連一向壯實的代老爺都站不穩了,身板晃了晃,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來。
“快,快,快請程大夫來。”旁邊的丫鬟婆子大驚失色,不疊聲兒的讓叫程大夫。
程大夫腳步飛快,穿過代老爺家的九曲回廊,看兩人隻是急火攻心,沒甚大事,開了方子,讓從庫房抓了藥,立馬熬將起來,不一會子,伺候代夫人的丫鬟端了藥來,吹涼,給代夫人灌下去,代夫人才睜眼醒過來。
同時,讓熬製的安神藥也端了來,代老爺拂開要幫他吹藥的丫鬟,自己端起碗來,咕隆咕隆一股腦兒全喝了下去,燙得他舌頭發麻,胃裏發燙,整個人才清醒過來。
“兄長啊!”打發走屋裏的下人,代老爺撲通一聲就給程大夫跪下,老淚奪眼而出。
“可使不得!”程大夫嚇得趕忙去扶。
代老爺把頭搖得如波浪,死都不起來:
“無論如何,你可得救救我兒啊,我就隻有這一個個兒啊!”代老爺是真的怕了,都知道這時疫來勢洶洶,很是厲害,可也沒死人不是,大家雖心裏害怕,也還抱著一絲僥幸,等著縣太爺想辦法,可如今,解救的法子沒想到,人倒先死上了。
眾人這才徹底醒悟,心中惶恐不定,這可是要命的病啊,一旦染上,人說沒就沒啊!
程大夫無法,看著老朋友臉上那道刀疤,是自己欠他的!
心中長歎一口氣,程大夫再三保證了要竭盡所能救他那獨苗苗的性命,代老爺才起來。
這時疫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小孩兒、老人、凡身體稍差些的最能被傳染上,程老大夫惜命,也是承諾了老友要醫好他兒子,迫不及待就趕回房間去,掏出他帶來那小包煙草。
雖知道這藥奇妙,但也不曉得到底能有啥功效,按雪娃娃的意思,好像這藥能阻隔時疫傳染,程大夫行醫研藥一輩子,卻也拿不準,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
把包煙草的黃紙打開,統共他也就帶了這麼一小包,且這藥如此珍貴,程大夫的小心眼子又發作了,猶豫著遲遲不敢下手。
這般反複糾結了好幾番,程大夫終究是舍不得將這珍貴的煙草裹了來吸,用指尖小心挑起那麼兩三絲,放進嘴裏慢慢嚼動,雖說味道辛辣無比,他卻嚼的一臉肉痛加享受。
嚼完之後,還真別說,真感覺到一股神清氣爽的勁兒!頓時讓他那顆有些被時疫嚇著了的老心髒,跳得更加起勁。
一來這藥實在珍貴,二來因他自負且心眼子小,隻帶了這一小包,量也小,三來若分給了別個,他要是半途染了病,也沒人給研究治這時疫的法子了。
總之,程大夫反複思量之後,小氣得並沒有把煙草拿出來分享給代老爺。
拋開程大夫小氣又愛財的毛病,坐起事來也是很拚的,已然應承了代老爺的事,他當晚就開始鼓搗起來,把他認為可能會有效用的藥物一一列了出來,運用他幾十年的老經驗一晚上就給開出了不同的十來個方子。
眼下,也隻能一個一個的試了。
又過幾日,縣裏染病的人數已達上千人,好些個孩童熬不住,先去了。
代府三個沒留頭的丫頭,七八個幹粗活的老婆子,皆染上了病,代老爺這陣子身體拖得有些垮了,也染了病,一時人心惶惶,到處透著絕望。
代夫人手忙腳亂,又要使人照顧兒子,又要使人照顧老爺,還要穩住府裏驚慌失措的眾人,簡直是筋疲力盡。
剛一聽下人來報,說又有一個老婆子疑似染了病,差點把累得頭一陣陣發暈的代夫人給摔下椅子去。
按著她的意思,染病的人通通都給趕出府去,不想程大夫卻攔了下來,說正好他缺病人研究,可以留下來試藥。
代夫人心裏怕得要命,卻也抱著一絲希望,便使人將得了病得全部移到西廂深院子去,沒有她的命令誰也不許靠近,即便是要去送水送飯的,全都聽了程大夫的用濕帕子捂住了口鼻,是一刻也不敢留的。
盡管穆楚瀟三申五令下了死命令,不許讓上陽縣逃疫的民眾進入金陵城,止不住人求生欲望的強烈,即便城門白天黑夜看管的嚴實,自有那走親戚門路,暗地裏塞銀子賄賂的人偷偷進了去。
恰好其中一家人八歲的閨女染上了時疫,卻不自知。
一家人花了一百多兩銀子,才偷偷摸摸進了城,臨時尋了宅子住下,自覺得離了那洪水猛獸般的上陽縣,便可以安生了。
第二日那家男人裝了一袋子碎銀兩,就領了家裏的婆娘閨女出門逛上了金陵城。
金陵,金陵,和上陽縣比,可不就是遍地都是金子的好城。
那閨女帶著病源,專門往人多的地兒擠著看熱鬧,不到半天就在無形中把時疫給傳播開了。
三日之後,金陵城突然好幾家的孩童都發起病來,找了大夫來看,大夫像見了鬼。
這症狀不是跟傳言的上陽縣時疫一模一樣嗎?
大夫當即嚇得屁滾尿流,說什麼也不給看,留下一句,“染了這病隻有等死的命,可別連累了活人”,連診金都不要了,溜的比老鼠還快。
其中一家的男人氣不過,跑到衙門去鳴鼓,他又不是出不起診金,大夫天生的職責便救死扶傷,憑啥不給他家娃娃看病?
這金陵的父母官比上陽縣的縣太爺還老,今年都六十有五了,早歇了往上爬的心思,隻窩在這金陵好吃好喝的胡亂混著日子,根本不耐煩管這升鬥小民的破事兒。
男人鳴鼓的時候,這姓周的父母官正召集了一群酸不拉幾的窮秀才吟詩作賦呢!他也就這點子愛好了,突然被人攪了興致,不分黑白,直接吩咐了衙役把那男人按住打了了二十個大板子,扔了出去。
男人怒火攻心,回去就病倒了,身體差了,一下就被兒子過了病氣,再隔個幾日,竟病得連床都起不來,比兒子還要嚴重幾分。
他家老媽子恰好和穆楚寒府裏的一個養花嬤嬤是同鄉,素日裏互相稱著姐妹,常有往來。
老媽子眼瞧著兒子一日日消瘦下去,孫子也倒了床,全城的大夫皆請不動,便想著老姐妹在財大氣粗的穆府幹著活,關係廣,或許能幫上點忙。
著急忙慌的,老媽子懷裏揣了十兩銀子就去穆府尋人,到了穆府又被那威嚴的府門給震住了,心裏發怵,不敢去叫門,隻得改道去老姐妹住的胡同院門坐著幹等。
見著了穆府那養花嬤嬤,先是流下兩行渾濁的淚水,這般那般一說,又掏出了十兩銀子,萬般求嬤嬤且看在同鄉姐們的情分上,想個法子把她兒子並孫子救上一救。
別說是個專門給穆九爺侍弄花草的,便是穆九爺府上掃地的丫鬟都比外麵的平頭百姓高上好幾等,那嬤嬤收了老媽子的銀子,看她實在可憐的緊,也計劃著給她辦成這事兒。
且聽起來,那病症厲害的緊,連城裏的大夫都不給看,說是什麼時疫,可別是真的。
養花嬤嬤越想越心驚,她都是黃土埋脖子上的人了,聽老輩的人講起時疫來,哪次不是要死老多人了。
這可不是幫著老姐妹想法子的事兒了,養花嬤嬤立即就去了穆府尋了廚房要好的老婆子,讓她給九爺屋裏的大丫鬟青玉兒遞個話,順手塞給她一兩銀子。
晚間守著灶火的老婆子左右看了看,四下無人,把嬤嬤那一兩銀子順勢塞到懷裏,一口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