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貴族之家(1 / 3)

1

春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季節,一團團飄浮在空中的雲朵被晚霞映照成緋紅色,給這個美麗的黃昏平添了一副動人的畫卷。

省城O市近郊的一條街上,有一幢漂亮邸宅,在宅子敞開的窗前……(故事發生在1842年),坐著兩位老年人:其中一位年齡在50歲左右,而另一位卻已年屆古稀。

兩人之中年紀小一點兒的叫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卡裏金娜。她的丈夫在世時曾做過省城檢察官,當年也是眾所周知的傑出人物,為人熱情、果敢,但同時性情急躁易怒,剛愎自用。不過他離世已近十年了。他曾受過良好的教育,上過大學,但由於出身寒微,所以早就懂得開拓自己前程和扒攢家財的必要。他儀表不凡,聰明,在樂意的時候還相當溫存可愛。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被他深深吸引最後嫁給了他。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出嫁前姓彼斯托娃)兒時就失去雙親,曾在莫斯科住過幾年,就讀於一所貴族女中,後來回到離O市五十俄裏的世家領地波克羅夫斯科耶村,與哥哥和姑媽住在一起。不久後她的哥哥便遷到彼得堡供職,開始為他的事業前程打拚,他對待姑媽和妹妹相當苛刻,這種情況直至他突然離世,才宣告結束。由於哥哥沒有繼承人。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便繼承了波克羅夫斯科耶,但在那裏居住的時間並不長;在和卡裏金結婚的翌年(他隻用了幾天就征服了她的心),波克羅夫斯科耶被用以換成了另一處產業,那裏沒有莊園,也不夠漂亮,但收益卻相當不錯;與此同時卡裏金在O市買進了一份房產,便和妻子喬遷到城裏定居下來。

其實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心裏不止一次為失去美好的波克羅夫斯科耶而惋惜,那裏小橋流水,綠樹成蔭,成了她心中美好的記憶;不過她沒有反對丈夫的決定,她對他的聰明睿智從不懷疑。結婚十五年後,當他撇下一子兩女離世而去的時候,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對自己的屋子和城市生活已經非常習慣,已經不想離開O市了……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在年輕時是個嫵媚動人的金發女郎,如今雖已年過半百,身體雖然有點發福,不如年青時那樣眉清目秀,卻依然風韻猶存。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即使到了成年,仍有貴族女中學生的氣質;她任性嬌慣,一遇不順心的事情,容易生氣,甚至傷心落淚。但是隻要她事事如意,也沒有人頂撞她,卻又是非常和藹可親和熱忱殷勤的。她家境相當好,主要不是她繼承所得,而是因為丈夫生財有道。兩個女兒和她長年相伴;兒子則在彼得堡最好的一所公立學校讀書。

和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一起坐在窗下的老太太就是她的姑媽,叫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彼斯托娃,瑪麗婭曾和她一起在波克羅夫斯科耶度過幾年寂寞的村居歲月。她為人孤僻,對任何人都直來直去,即使手頭非常拮據,她的舉止也會讓人覺得她家有萬貫似的。因為容忍不了已故的卡裏金,所以當侄女兒嫁給他時,她就離開他們,回到自己的小村莊,在一個農民家的茅屋裏過了整整十年。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年事雖高,卻擁有一頭烏黑秀發,目光敏銳如故;她小小的個子,尖尖的鼻子,走起路來步履輕捷,腰背筆挺,說話伶牙俐齒,毫不含糊,嗓音清脆而響亮,總是戴一頂白包發帽,穿一件白短上衣。

“你這是怎麼了?”她突然問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沒事總是歎什麼氣?”

“是這樣,”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道,“天上的雲彩多好看哪!”

“你該不會為這些雲彩歎息吧!”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一句話也沒有回答。

“蓋傑奧諾夫斯基怎麼到現在還沒有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利索地撥弄著一副毛線針說道,(正在編織一塊毛線圍巾)。“他應該和你一塊兒歎氣,否則又要胡說八道一通。”

“您怎麼老是對他那麼苛求!謝爾蓋·彼得羅維奇是個受人敬重的人。”

“受人敬重的人?!”老太太責備道。

“他對我已故的丈夫是那麼忠心耿耿!”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至今隻要想起我已故的丈夫,他還是滿懷深情的。”

“夠了!是你丈夫把他從爛泥漿裏揪著耳朵拖出來的。”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抱怨說,手裏的毛線針動得更快了。

“看上去樣子倒挺恭敬老實,”她又開始說,“頭發全花白了,可是一張嘴,不是胡編亂造,就是說別人壞話。還是個五等文官呢!其實呀,他不過是個牧師的兒子!”

“誰沒有行為失檢的時候呢,姑媽?謝爾蓋·彼得羅維奇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也不會說法語;不過他這個人啊,倒是挺討人喜歡的,聽不聽隨您的便。”

“是啊,他老是親你的手來著。連法語也不會說——這才是天大的災難!我自己法語也說不太好。他最好哪一種外語也不說,隻要不說謊話就行。你看,說曹操曹操就到,”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朝街上望了望,又說道,“你那個討人喜歡的人正走著呢。細長的樣子,活像一隻鸛!”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整了整頭上的鬈發。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冷笑地望著她。

“你頭上是什麼,大概是一根白頭發吧,我的媽呀?你得教訓教訓你那帕拉什卡,怎麼也不看清楚。”

“姑媽,您怎麼總是……”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懊喪地嘟囔著,一麵用手指敲著安樂椅的扶手。

“謝爾蓋·彼得羅維奇·蓋傑奧諾夫斯基到!”一名麵頰通紅的小廝從門外跑進來尖聲尖氣地通報道。

2

進來的人個子很高,穿一件整整齊齊的常禮服、一條短短的褲子,戴一雙灰色麂皮手套,係一條雙層領結,一層是黑的,另一層是白的。這個人渾身上下,從端正帥氣的麵容,梳得溜光的鬢發到走起路來沒有任何的聲響的平跟皮靴,都透出一種彬彬有禮,舉止得體的氣質。他先向家裏的女主人問候,然後向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鞠躬致意,接著緩緩地脫下手套,牽起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小手。儀態優雅的,接連吻了她的手兩下,然後在安樂椅裏從容自若地坐下,麵帶微笑,一麵將兩隻手的手指尖兒互相摩挲著,一麵說:“葉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好嗎?”

“好,”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回答道。“她在花園裏。”

“那麼葉連娜·米哈依洛芙娜呢?”

“她也在花園裏。有沒有什麼新鮮事?”

“怎麼沒有,怎麼沒有呢,”客人拉開嘴唇慢慢翕動著,回答說。“嗯!……請聽著,有一條令人大吃一驚的新聞:拉夫列茨基·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回來了。”

“費佳!”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大聲叫起來。“行啦。你別又在這胡說八道,我的老爺子?”

“不是謊話,我親眼見到他了。”

“可是不知這算不算證明。”

“他身體健康著呢,”蓋傑奧諾夫斯基繼續說,那樣子仿佛沒聽見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說的那句話,“肩膀更寬了,而且滿麵紅光。”

“強壯起來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慢慢吞吞地說,“看樣子,他怎麼還結實得起來?”

“就是說嘛,”蓋傑奧諾夫斯基回答說,“換一個人處在他那種境地怕是沒臉見人啦!”

“這又為什麼?”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斷他的話頭。“有這樣荒唐的道理嗎?一個人回到自己家鄉來了——您叫他到哪兒去?他錯在哪兒啦?”

“如果妻子行為有失檢點,女士,我可以告訴您,這是丈夫的不是。”

“那是因為你,老兄,自己還沒有結婚,才會這麼說。”

蓋傑奧諾夫斯基略顯尷尬地微笑了一下。

“請恕我冒昧的問一下,”沉默了一會後他問道,“這麼漂亮的圍巾是打給誰的?”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迅速瞥了他一眼。

“給那個人,”她回答說,“這個人從來不說人是非,不耍滑頭,更不說謊話,要是世界上有這樣一個人的話,告訴你,對費佳我最了解;他隻有一件事不對,他不該嬌慣自己的老婆。不過他是戀愛結婚的,這些戀愛締結的婚姻什麼樣的麻煩事沒生出來呀,”老太太一麵站起身,斜過眼去瞟了一眼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補充說,“現在,我的老兄,你愛說誰就說誰吧,當然說我也可以;我要走了,不會來打擾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起身走了。

“看吧,她每次都這樣,”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目送姑媽走開,說道,“每次!”

“畢竟是那麼大年紀的人啦!有什麼辦法呢!”蓋傑奧諾夫斯基說。“她總是說:不耍滑頭。可如今誰不耍滑頭?這是社會風氣問題。我有一個朋友,是個很受人尊敬的人,而且我告訴您,他的地位也不低,他常說:現在連母雞走近穀粒都耍滑頭——明明一心想著穀子,卻裝作沒事似的從旁邊走過的樣子。我看您的樣子,我的夫人,您的脾性真像天使一般;請把您雪白的手給我。”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勉強地一笑,把自己胖乎乎的、小拇指叉開的手伸給蓋傑奧諾夫斯基。他吻了吻這隻手,她則把椅子挪近他,微微欠過身,壓低聲音問道:“那麼您見著他了?他真的沒事兒,身體健康,內心也是真的高興?”

“高興,沒事兒。”蓋傑奧諾夫斯基悄聲回答。

“您有聽說他妻子在哪兒嗎?”

“前些時候在巴黎;最近聽說搬到意大利去了。”

“說實話,費佳的處境太尷尬了;我不知他怎麼咽得下這口氣。事實上,不幸的事誰都會碰到;可他的事,卻鬧得全歐洲都沸沸揚揚啦!”

蓋傑奧諾夫斯基歎了口氣。

“是啊,是啊。聽說她跟演員、鋼琴師,還有,聽那邊的說法,跟獅子和野獸都結交上啦。完全不知道什麼是……”

“我為他感到萬分難過,”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按血緣關係,謝爾蓋·彼得羅維奇,您知道,他是我的遠房侄兒。”

“我當然知道。跟你們家有關的事情我怎麼會不知道呢?怎麼會呢?”

“那麼您認為他會來拜訪我嗎?”

“我想他會來的;不過聽說他打算回鄉下家裏去。”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抬眼望著天空。

“唉,謝爾蓋·彼得羅維奇,正如我想的,我們女人的言行舉止真該非常檢點才是啊!”

“女人也可分不同的種類,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非常不幸,就是有這樣的女人——骨子裏就水性楊花……這與年紀也有關;從小的教養也很重要。(謝爾蓋·彼得羅維奇從口袋裏掏出一塊藍方格手帕,開始展開它。)是的,這樣的可不少。(謝爾蓋·彼得羅維奇拿起手帕的一角依次擦自己的眼睛。)一般來說,如果這樣考慮,也就是說……唉,城裏灰塵大得驚人。”他打住不說了。

“Maman,Maman,”一個洋娃娃般漂亮、十一歲左右的小女孩邊跑邊喊進了屋,“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騎著馬上我們家來了!”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站了起來;謝爾蓋·彼得羅維奇也站起身來,而且鞠了一躬。“向葉連娜·米哈依洛芙娜致以最美好的祝願。”他說。為禮貌起見他走到角落裏捂著他那長長的筆挺的鼻子,開始擤鼻涕。

“他那匹馬可好了!”小女孩繼續說道,“他剛才在籬笆門邊對我和麗莎說著向門廊口走去了。”

傳來了馬蹄的嘚嘚聲,街上出現了一個長相帥氣的騎士,身跨一匹健壯的棗紅馬,在敞開的窗戶前停了下來。

3

“您好,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騎士用中氣十足的嗓音高聲說。“您喜歡我新買的馬嗎?”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走到窗前。

“您好,Woldemar!啊,多漂亮的馬!您向誰買的?”

“向馬匹采購員……被他敲了一筆,那個強盜。”

“這馬叫什麼名兒?”

“奧爾蘭德……這個名字太沒文化了;我想改個名兒……Eh bien,eh bien,mon gar con……看你多麼不安分啊!”

馬兒打著響鼻,四個蹄子橐橐地踩著碎步,搖晃著滿口白沫的腦袋。

“連諾奇卡,摸摸它,沒事的……”

小女孩把手從窗口伸出去,但是奧爾蘭德猛地舉起兩個前蹄向一旁竄去。騎士神態自若,用小腿夾緊馬肚子,朝馬脖子上抽了一鞭,不管馬匹怎麼抵抗,還是把它停在了窗口。

“Prenez garde,prenez garde。”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趕緊不迭地說。

“連諾奇卡,摸摸它吧,”騎士回答說,“我是不會允許它放肆的。”

小女孩又將手伸過去,輕輕地碰了碰顫動著的馬鼻子,奧爾蘭德不住地顫抖著,咬著馬嚼子。

“可以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高聲說,“現在請下馬,到屋裏來。”

騎士矯健地調轉馬頭,用馬刺一刺馬,在街上一陣小跑便走進了院子。不大一會他已手揮馬鞭,從前廳的門裏走進了客廳。同時在另一扇門的門口出現一位身材纖瘦、年方十九的黑發少女——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長女麗莎。

4

剛才我們向讀者介紹的那位青年人叫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潘申。他在彼得堡,任內務部特派員。他是因為一樁臨時公務來到O市,聽從省長鬆奈伯格將軍的調遣,他是省長的遠親。潘申的父親是一名退役的騎兵上尉,賭場的高手,一雙眼睛深情款款,但臉上卻沒精打采,嘴角老是神經質地抽搐;他一輩子混跡於上流社會,出入於兩京的英國俱樂部;大家普遍認為他古靈精怪,辦事不太牢靠,然而是個親切可愛、可以與之交心的人。別看他事事機靈,卻幾乎長期處在貧困線上,隻留給獨子一份沒有前途的小產業。不過他倒也按自己的方式規劃著兒子的教育: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法語說得很出色,英語說得也很好,德語則說得非常糟糕。這是無可厚非的事:對有身份的人而言德語說的好是件丟人的事,但是在某些場合,多半是尋開心的時候,說上幾句德語是可以的,就像在彼得堡的巴黎人形容的那樣,C'est même três chic。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自十五歲起就已經開始自由地出入隨便哪一家的客廳,高高興興地轉上一會,轉得差不多時便及時告退。潘申的父親為兒子介紹了許多關係;在洗牌的間隙,或大滿貫得手後洗牌的當兒,他不放過任何一次向某一位愛好技術性牌戲的重要人物提一提自己的“伏洛其卡”的機會。從自己方麵來說,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在尚未取得大學畢業生的學位之前,就已結交了一些年輕的豪門子弟,並成為豪華邸宅內的座上客。

人們倒是很樂意接待他;他相貌不凡,英俊瀟灑,妙趣橫生,而且身強體壯,對一切都應對自如;哪裏需要,他會畢恭畢敬,舉止得體;哪裏可以,他會粗魯放肆,任意妄為;真是個百裏挑一的夥伴,un cha——rmant gar con。因此他朝思暮想的領域向他敞開門戶。潘申不久就領會了掌握上流社會訣竅的秘密;他會真心實意地對上流社會的行為規範表示崇敬;他也會帶著玩世不恭的傲慢態度去做荒唐事,還擺出一副對一切重大事情都毫無興趣的樣子;他的舞跳得極好,穿英國式的服裝。在短時間內他被稱為彼得堡最可愛、最機靈的青年人之一。潘申確確實實非常機靈——一點不比他父親遜色;同時他又充滿才氣。他樣樣在行:唱起歌來娓婉動人親切動聽,畫起畫來一蹴而就,會寫詩,上台演戲惟妙惟肖。他如今才二十八歲,卻已當上宮廷的侍從。論官階已經很高了。潘申對自己,對自己的才智和見識非常自信;他勇往直前,堅定不移,開足馬力;他在人生路上一帆風順。他已學會如何迷倒眾人,無論老少,同時他認為很了解別人,尤其是女人:他對她們平素的弱點了如指掌。作為一個對藝術相當熟悉的人,他覺得自己身上有一股熱情、某種強烈的興趣和激情,因此放縱自己去做出各種荒唐的行為:縱酒作樂,結交上流社會之外的各色人等,顯得遊刃有餘,自然大方。但他內心卻是既冷酷又狡猾,即使在他狂喝暴飲的時候,他那機靈的棕色小眼睛時刻都在警戒著,窺探著;這位勇敢、自由自在的年輕後生永遠不會失控,也不會完全忘情。若論他的長處,應當說他從來不誇耀自己的成功。他一到O城,立即就拜訪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府邸,不久在這間屋裏就熟同家人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對他喜歡得不得了。

潘申優雅地向在座的各位一一欠身致意,跟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和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握了握手,輕輕拍了拍蓋傑奧諾夫斯基的肩膀,隨後轉過身,捧住了連諾奇卡的腦袋,吻了吻她的前額。

“您騎這麼凶悍的一匹馬不害怕嗎?”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問他道。

“怎麼會呢,我的馬非常溫順;告訴您,我怕的是:我怕和謝爾蓋·彼得羅維奇打普烈費蘭斯;昨天在別列尼曾家裏他讓我輸得一塌糊塗。”

蓋傑奧諾夫斯基發出了輕細、諂媚的笑聲:他討好的是一個來自彼得堡、前途遠大的年輕官吏,省長的寵兒。在和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多次交談中,他常常提到潘申傑出的才能。在他看來,這樣的人不誇還能誇誰呢?年輕人躋身於上層社會,春風得意,論工作簡直稱得上楷模,而且沒有半點恃才傲物的樣子。同時,在彼得堡人們都認為潘申是一員幹練的官吏:他的工作幹得有聲有色;談到自己的工作隻不過一笑了之,就如上流社會人士對工作輕描淡寫一樣,其實事情是他幹的。上司最滿意這樣的部下;他本人十分確信:隻要他想,將來便可當上大臣。

“您說我叫您輸得一敗塗地,”蓋傑奧諾夫斯基說,“可是上個星期誰贏了我二十盧布?還有……”

“好厲害的嘴,好厲害。”潘申溫和地打斷他的話說,但是語氣間稍稍帶有幾分輕蔑的漫不經心的意味,他向麗莎走去,沒有再去理會他。

“我沒能找到《奧伯龍》的序曲,”他說道。“別列尼岑娜隻會說大話,說她擁有所有的古典樂曲,其實她也隻有波蘭舞曲和華爾茲舞曲,不過我已經寫信到莫斯科去了,過一個星期您就會有這首序曲了。還有,”他繼續說,“昨天我寫了一首浪漫曲;詞也是我寫的。我給您唱唱怎麼樣?我想讓你評價評價。別列尼岑娜認為這首曲子妙極了,可是她的話不太可信,——我想聽聽您的意見。不過我想還是過會兒再唱好。”

“為什麼過會兒?”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插進來說,“怎麼現在不唱?”

“好的。”潘申麵露某種陽光明媚的笑意說道,那笑意會在他臉上突然出現,也會瞬間散去;他用膝頭推了推椅子,坐到鋼琴前奏上礁個和弦,便一板一眼地唱起了下麵一首浪漫曲:

雲海蒼茫萬仞巔,

一輪皓月浮雲間。

清光一瀉三千丈,

疑是波濤湧九天。

君如月影長相隨,

心海似潮寄情思。

此恨綿綿無休止,

悲歡苦樂惟君知。

愁緒滿懷情難消,

相思無語恨綿綿。

佳人不識相思苦,

冷月無聲在九霄。

潘申懷著特殊的情感和力量唱完第二節;磅礴的伴奏聲道出陣陣起伏的波瀾。隨著“佳人不識相思苦”一句,他輕輕一聲歎息,垂下了眼瞼,歌聲也低沉下來——於是morendo了。最後一個尾聲落下,麗莎對它的旋律大加讚賞,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好極了”,蓋傑奧諾夫斯基禁不住叫喊起來:“太棒了!歌詞和曲子都棒!”連諾奇卡懷著童稚的崇敬心情看著歌手。總之所有在場的人對這位年輕的蹩腳的新作無不大加讚揚。但在客廳門外的前廳裏站著一位剛到的人,他已上了年紀。盡管潘申的浪漫曲婉轉動聽,但從他低首俯視的臉部表情和聳動的雙肩可以看出,他並不喜歡。這個人在前廳頓了一下,用一塊厚厚的手帕撣走靴子上的灰,突然眯起眼睛,默默地閉緊了雙唇,彎起本來就夠駝的脊背,慢慢地步入客廳。

“啊!克裏斯托弗·費奧多雷奇,您好!”潘申搶在所有人之前,首先大聲招呼,說著從椅子裏霍地站起身。“我沒想到您在這裏,——有您在場我可不敢唱我的曲子。我知道您不喜愛輕音樂。”

“我沒聽前(見)。”進來的人用很爛的俄語說道,同時向在場的所有人欠身致意,不知所措地在房間中央站定。

“萊姆先生,”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您來給麗莎上音樂課啦?”

“不,不是給麗莎費耶特·米哈依洛芙娜,是給葉蓮·米哈依洛芙娜上課。”

“哦!那也好。連諾奇卡,和萊姆先生一起到樓上去!”

老人正要走,潘申叫住了他。

“克裏斯托弗·費奧多雷奇,上完課請您不要走,”潘申說,“我和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要合彈貝多芬的奏鳴曲呢。”

老人輕輕地咕噥著什麼,潘申還在用蹩腳德語說個不停:

“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給我看了您帶給她的一首呈獻曲,真是特別棒!您或許認為我不會鑒賞嚴肅的音樂,其實相反,這類音樂有時雖然不夠活潑多情,但是卻受益匪淺。”

老人的臉一下子漲紅了,他斜眼掃了一眼麗莎,便快步走出了客廳。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又請求潘申再唱一遍浪漫曲;然而潘申卻說不願褻瀆聰明的德國人的耳朵,提議麗莎彈貝多芬的奏鳴曲。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於是歎了口氣,轉而請蓋傑奧諾夫斯基陪她到花園裏去散散步。“我還想,”她說,“再和您說說我們可憐的費佳的事。”蓋傑奧諾夫斯基咧開嘴笑了笑,鞠了一躬,用兩個手指拿起自己的禮帽和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帽簷上的手套,和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一起離開了。屋子裏隻剩下潘申和麗莎:她把奏鳴曲拿了來打開;兩人靜靜地坐到了鋼琴前。樓上傳來輕輕的鋼琴聲,那是連諾奇卡不熟練的手指在彈練習曲。

5

克裏斯托弗·特奧多爾·霍特裏布·萊姆1786年生於薩克森王國開姆尼茨城,一個窮困的音樂世家。父親是圓號手,母親是彈豎琴的,他自己從五歲開始就在練習三種不同的樂器。八歲那年父母雙亡,他成了孤兒,十歲起就靠自己的技藝掙錢養活自己了。他長時間過著流浪的生活,到處演奏——小飯館,集市,農家的婚禮,舞會;最後進了一個樂隊,一步步往上爬,直至當上了樂隊指揮。他的演奏技術實在差得可憐,不過音樂功底卻很紮實。二十八歲時他移居俄國,受一位有錢地主的聘請。這位地主自己對音樂一點不感興趣,可是為了虛榮,卻養了一支樂隊。萊姆擔任樂隊指揮,在他那裏待了大約七年,離開的時候卻兩手空空,一文錢也沒有:地主破產了,他曾打算給他一張期票作為工資,可是後來連這也賴掉了,總之一分錢也沒給。有人讓他遠走高飛,但是他不願意貧窮地離開俄羅斯回國,更不願離開偉大的俄羅斯這塊演員們的福地;他決定留下來碰碰運氣。二十年來可憐的德國人嚐試過自己的運氣:在各式各樣的老爺們家待過,到過莫斯科,也在外省的不少城市住過,飽嚐艱辛,窮苦潦倒,像魚兒一樣在冰上掙紮;然而不管他遭遇多大的苦難,卻從沒有打消過衣錦還鄉的念頭,這個原因可是他惟一的支柱。盡管如此,命運卻仍不願意讓這最後的、也是最初的幸福得以實現:到五十歲上時,他已病病歪歪,顯得老態龍鍾,留在O市走不了了……他現在徹底失去了離開可惡的俄羅斯的念頭,便在該城永久定居下來,靠教課勉強度日。萊姆的外貌對他一點兒幫助都沒有。他個子不高,有點駝背,兩肩聳起、一高一低,肚子癟進;長著一雙扁平的大腳,一雙青筋嶙嶙的紅手,手指僵硬,拳曲不伸,指甲蒼白發青;臉上滿是皺紋,麵頰凹陷,緊閉的嘴唇不停地蠕動、咀嚼著,這一切,加上他平時不苟言笑,給人的印象幾乎是凶神惡煞;一綹綹灰白的頭發直垂到低低的額頭,一雙凝滯不動的小眼睛靜靜地發出幽暗的微光,仿佛剛澆過水的炭火;他步履沉重,每走一步,行動不便的身軀都要一顛一晃。

他的有些動作,像關在籠子裏的貓頭鷹,感覺到有人在審視它,便擺出古怪笨拙的樣子,其實那雙擔驚受怕、半睡不醒地眨巴著的黃色大眼睛勉強看得見。多年無休止的痛苦在可憐的樂師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使他本來就平凡的形象更被歪曲、醜化了。然而隻要有人不以貌取人,那麼就能在這個被摧殘得差不多的生命身上發現某種善良、誠實和不凡的品格。萊姆作為巴赫和韓德爾的崇拜者,自己業務的專業人士,思想裏天生有生動的想像力和日耳曼民族特有的勇敢精神,假如生活不把他引上另一條道路,或許後來——誰知道呢?——他會躋身於他祖國偉大作曲家的行列;然而他並不是一個交如此好運的人!他一生寫過很多曲子,卻沒能看到自己的任何一件作品公開發表;他不善於溜須拍馬,曲意逢迎,也不會把握時機。很久以前有一位拜倒在他腳下的朋友,也是個德國人,雖然也窮得叮當響,但還是自費為他出版了他的兩首奏鳴曲——但是這些樂曲至今還原模原樣地躺在音樂商店的地下室裏。它們無聲無息,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仿佛一夜間被人扔進了河裏。終於萊姆對什麼都灰心了,不再有所指望;隨著歲月的流逝,他心腸變硬了,人也像他發僵的手指一樣不問世事了。他隻身一人,和一個他從養老院領來的老廚娘(他從來沒有結過婚)住在O市一所小房子裏,離卡裏金家不遠;他知識廣博,廣泛閱讀書籍,及欣賞戲劇。但他早就放棄了歌曲創作;可是他最得意的門生麗莎,顯然能打動他。他為她寫了潘申提到過的那首呈獻曲。歌詞是他改編自讚美詩集的,有幾行詩則是他自己的原創。這是一首二重唱曲,一部是幸運者之歌,另一部是不幸者之歌。結尾時兩部和諧地融合在一起,共同唱出:“仁慈的主,寬恕我們這些有罪的人,讓我們摒棄一切惡念和生世的誘惑。”扉頁上工工整整地書寫甚至描繪著:“隻有虔信上帝的人才無罪。聖歌。創作並獻給我親愛的學生葉麗莎維塔·卡裏金娜小姐,她的老師克·特·霍·萊姆。”“隻有虔信上帝的人才無罪”和“葉麗莎維塔·卡裏金娜”這兩行字四周是流光溢彩的光圈。這一頁的下端寫著:“隻為您一個人而作,für Sie allein。”所以,萊姆才臉紅並斜眼向麗莎瞟了一眼。潘申當著他的麵提及那首呈獻曲時,他感到十分傷心。

6

潘申毫不遲疑地彈起了開頭幾個和弦(他彈的是第二部),但是麗莎遲遲不彈自己的聲部。他停下來看了她一會兒。麗莎的雙目直視著他,露出生氣的表情;她嘴角收緊,整個臉部顯得嚴峻,近乎哀傷。

“您怎麼啦?”他問。

“您為什麼不遵守約定?”她說。“我給您看克裏斯托弗·費奧多雷奇作的曲子,是因為您向我保證不再向他提及為前提的。”

“是我的錯,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我隻是隨口而出,沒經過大腦的。”

“您讓他傷心了,我也一樣。現在他再也不會信任我了。”“您讓我如何辦才好呀!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我從小見到德國人心裏就激動:於是就不自覺地想逗他一下了。”

“您怎麼能這樣說,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這個德國人,窮困潦倒,孤身一人,憂鬱寡歡,您竟然不可憐他?您還要拿他逗樂?”

潘申變得局促不安起來。

“您說得對,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他說:“說來說去,都是由於我太過火了。不,請不要反駁我,我非常了解我自己。我的冒失使我做了許多壞事。而且因為它,使我得了狂妄自大的名聲。”

潘申沉默了一會。不管他從哪兒開始話頭,說到最後都把話題引向自己。這些話出自他的口中,令人覺得那麼悅耳動聽,情意綿綿,又仿佛是無意的。

“就拿你們家裏的人來說吧,”他繼續說道。“您的媽媽當然對我非常好——她的心腸那麼好;您呢……不過我不知道您對我有什麼看法;但是您那姑奶奶卻簡直看不慣我。說不定我哪句冒失的蠢話得罪了她。她不喜歡我,對嗎?”

“是的,”麗莎說話的時候稍有點吞吞吐吐。“她不喜歡您。”

潘申的手指迅速地從鍵盤上滑過;他的嘴角迅速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那麼您呢?”他說。“您也認為我是個狂妄自大的人嗎?”

“我對您還不太了解,”麗莎答道。“不過我不認為您是個自私自利的人;相反,我應當感謝您……”

“我知道,我知道您想說的是什麼,”潘申打斷她的話,又用手指在琴鍵上滑了過去,“為了我帶給您的樂譜、書籍,為了我在您的畫冊上塗鴉的那些蹩腳繪畫,等等,等等。雖然這一切我都能做到,但我仍然是個隻會想自己的人。我大膽設想,您和我在一起不會感到無聊,您也不會把我當成一個壞人,但是您還是會認為我——究竟怎麼說好呢——為了說上一句俏皮話,可以不惜辱沒自己的父親和朋友。”

“您和所有紈絝子弟一樣,三心二意,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麗莎說道。“我要說的就這些。”

潘申的眉頭皺了起來。

“我說,”他說,“咱們再也別談我的事了;還是彈咱們的奏鳴曲吧。我隻求您一件事,”他用手攤平放在譜架上的樂譜的頁子,補充道。“您怎麼看我都行,甚至說我自私自利——這些都可以!可是別叫我紈絝子弟;這個稱號我受不了……Anch'ioson pittore 。我也是個演唱家,雖然有些差勁,也就是說我是個差勁的演唱家,這一點我現在就要證明給你看。開始吧。”

“開始吧。”麗莎說。

第一段慢板進行得非常順利,雖然潘申彈錯很多次。該他彈的部分以及記熟的部分他彈得非常悠揚,但理解很差。然而曲子的第二部——那是節奏非常明快的一段快板,卻怎麼也彈不上手:潘申已經慢了兩拍,到第二十小節上他彈不下去了,便笑著移開了自己的椅子。

“不行!”他大聲說,“今天我不能彈了;幸好萊姆沒聽見咱們彈:要不他會暈過去的。”

麗莎起身蓋上琴蓋,轉臉看著潘申。

“那我們幹什麼呢?”她問。

“這個問題泄露了您的本性!您是個閑不住的人。這樣吧,如果您願意,趁著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咱們就來畫畫。也許另一位繆斯——繪畫的繆斯,究竟該怎麼稱呼呢?我忘了……會愛慕於我。您的畫冊呢?我記得那上麵有一幅我還沒畫完的風景畫。”

麗莎到另一個房間去拿畫冊,潘申獨自一人留在屋子裏,從口袋裏掏出一塊細亞麻布手帕擦自己的手指甲,偏著手欣賞著自己的雙手。那雙修長而白淨的手左手大拇指上戴著一隻螺旋形的金戒指。一會兒麗莎回來了;潘申靠近窗口坐下,打開畫冊。

“啊哈!”他叫起來,“我看您臨摹起我的畫來了——棒極了。好極了!隻是這裏——請把鉛筆給我——陰影不夠濃,看。”

於是潘申拿起鉛筆,刷刷地畫上長長的幾道線條。他總是畫同一幅景物:近景是枝葉繁盛的幾棵大樹,遠處是林間空地和以藍天為背景的參差嵯峨的山嶺。麗莎站在他的肩膀後麵看他作畫。

“在繪畫上,以及在生活的每一個方麵,”潘申左右搖擺著腦袋,說道,“輕鬆和果敢是首要的。”

這時萊姆走了進來,他麵無表情地欠了欠身,準備告辭。但是潘申把畫冊和鉛筆扔在一邊,說道:

“你這麼快就要走了,親愛的克裏斯托弗·費奧多雷奇?難道您不留下來和我們一起喝茶嗎?”

“我得回家,”萊姆發出悶悶不樂的聲音說,“頭痛。”

“噯,那沒什麼大不了的,請留下來吧。我還想和您探討莎士比亞的戲劇呢。”

“頭疼。”老人重複說。

“您不在場的時候我們本來已經開始彈貝多芬的奏鳴曲了,”潘申殷勤地摟住他的腰,興奮地莞爾一笑,接著說,“可是根本彈不順手。您知道,我不可能毫無差錯地接連把握兩個調子。”

“您還是唱您的拉(浪)漫奇(曲)吧。”萊姆推開潘申的手回答道,然後就走了出去。

麗莎從後麵追上去,在門廊的台階上趕上了他。

“克裏斯托弗·費奧多雷奇,你聽我解釋,”她沿著庭院裏修得很短的草坪一直送他到門口,用德語說,“我很抱歉,請原諒我。”

萊姆什麼也沒說。

“我給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看了您寫的呈獻曲;我相信會得到他的高度讚揚,——他確實很喜歡這首歌。”

萊姆站定了腳。

“這沒什麼,”他用俄語說,然後又用他的母語接著說,“不過他根本無法理解;您難道看不出這一點嗎?他隻是個二調子——僅此而已。”

“您對他有偏見,”麗莎回答說,“他什麼都懂,幾乎什麼都會做。”

“對,但仍然排不上第一號,廉價貨,粗製濫造的東西。大家喜歡這種貨色,也喜歡他這號角色,而他也引以為豪了——這多好啊。我倒不生氣;這首呈獻曲,還有我——我們倆是兩個老傻瓜;我感到有點兒恥辱,不過這沒關係。”

“原諒我吧,克裏斯托弗·費奧多雷奇。”麗莎又說道。

“沒關係,沒關係,”他又用俄語重複說道,“您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看,有人向您走來了。再見,您是個善良的姑娘。”

萊姆加快步伐向大門走去,一位他素不相識的先生,身穿灰色大氅,頭戴寬簷草帽,正從門口往裏走。萊姆彬彬有禮地對他一鞠躬(他對O城所有的陌生人都躬身行禮;而在街上遇到熟人則轉身就走——這已成了他的慣例),從他身邊經過,遠去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圍牆外麵了。陌生人驚異地目送他離去,隨後看了一眼麗莎,徑直向她走過來。

7

“您可能不記得我了,”他摘下帽子說,“我卻認出您來了,雖說從我上次見到您,已經是八年前了。那時您還是個小孩,我是拉夫列茨基。您媽媽在家嗎?能見見她嗎?”

“媽媽會非常開心的,”麗莎回答說,“她聽說您回來了。”

“您好像叫葉麗莎維塔?”拉夫列茨基登上門廊的台階說。

“對。”

“我對您的印象很深;那時候您的臉就已經是這個樣子,叫人不能忘;那時候我還給您帶來過糖果。”

麗莎臉紅了,心想:他這個人真怪。拉夫列茨基在前廳裏停留了一會兒。麗莎走進客廳,那裏正傳來潘申的說話聲和笑聲;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和蓋傑奧諾夫斯基已從花園回到屋裏,他向他們說了城裏正在傳播的一個謠言,於是便對自己說的話大笑不止。聽到拉夫列茨基這五個字,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嚇壞了,臉色都白了,接著便走出去迎接他。

“您好!您好,我親愛的cousin!”她拖長了嗓子,幾乎帶著哭音大聲招呼道,“很高興見到您!”

“您好,我的好表姐,”拉夫列茨基回答說,一麵友好地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您過的怎麼樣?”

“請坐,請快坐下,我親愛的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啊,我太開心了!首先,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女兒麗莎……”

“我已經向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作過自我介紹了。”拉夫列茨基打斷她說。

“莫西埃潘申……謝爾蓋·彼得羅維奇·蓋傑奧諾夫斯基……快坐下!讓我瞧瞧,天啊,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您身體怎麼樣?”

“正如你所見:精神煥發哪。您也一樣啊,表姐,但願您沒被下了什麼詛咒,這八年來您還是老樣子。”

“想想看,我們都好幾年沒見過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若有所思地說。“您今兒個從哪裏來?耽擱在哪兒……也就是說,我是想說,”她急忙接著說,“我是想說您會在我們這兒長住嗎?”

“我從柏林來,”拉夫列茨基回答說,“明天動身去鄉下——也許要在那裏住很久。”

“您真的要在拉夫裏基住下?”

“不,不是在拉夫裏基;離這兒大約二十五俄裏我有一個小莊子;我到那裏去。”

“就是您從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那裏繼承來的那個莊子?”

“正是。”

“那太好了,費奧多爾·伊凡內奇!您在拉夫裏基有那麼漂亮的一幢房子!”

拉夫列茨基把眉頭皺了一下。

“是呀……可是那個莊子裏隻有一間小屋;不過眼下我別的什麼也不缺。這個地方現在對我來說是再合適沒有了。”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又再次顯得不知所措,她挺直了身子,攤開了雙手。機智的潘申給她解了圍,和拉夫列茨基聊起天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這才平靜下來,舒服的靠到了安樂椅的椅背上,偶而插上一兩句話;與此同時她卻用十分憐憫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客人,意味深長地歎息著,傷心地搖頭,終於客人忍無可忍,非常不客氣地問:她是不是病了?

“托上帝的福,我很好。”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回答說。“有事嗎?”

“是這樣,我覺得您不太舒服。”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既然如此,”她想,“與我何幹,我的老兄啊,你看上去倒很瀟灑;要是別人,可能都快痛苦死了,可你居然還發福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在心裏和自己嘀咕時毫不避諱;在出聲說話的時候可就禮貌有加了。

拉夫列茨基的確不像厄運的犧牲品。他那張雙頰緋紅、純俄羅斯型的臉龐,臉上那寬闊白淨的天庭、略顯粗大的鼻子和寬闊端正的嘴唇,總是洋溢著草原人的健美和堅忍不拔、擁有用之不盡的力量。他英俊不凡,淺色的頭發卷曲在頭上,看上去還是個青年。隻是在他的雙眼裏,在那雙藍色的、向外突出的而且有點凝視不動的雙眼裏流露出來的神情,既不像是沉思,也不像是困倦;他說話的聲音似乎也顯得過於深沉。

此時潘申還在繼續努力,使談話不致中斷。他把話題轉向製糖業的收益上去,這是他不久前從兩本法國小冊子上看來的。他開始有模有樣、一本正經地敘述兩本書裏的內容,至於小冊子本身,卻一個字也沒說到。

“這不是費佳嗎!”隔壁房間半開著的門裏突然傳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的聲音。“是費佳,一點沒錯!”老太太利索地走進了客廳。還沒等拉夫列茨基從椅子上起來,她已經擁抱他了。“讓我瞧瞧,瞧瞧,”她放開他的臉向後退一步說道。“唉!你長得真帥。雖然老了點兒,可一點兒也不見醜,真的。你幹嘛親我的手——如果不介意我臉上的皺紋,就直接親我的臉嘛。到現在你還沒問起過我吧:姑媽還活著嗎?你可是我最親的哦,看,變得這麼老了!不過也沒什麼;你哪有時間想起我呢!不過你回來了,就是個聰明人。你怎麼,上帝呀,”她轉向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道,“用什麼招待他來著?”

“我什麼也不要。”拉夫列茨基忙說。

“就是喝口茶也好。哦,我的天!不知他從哪兒來到這裏,連茶也不讓喝一口。麗莎,你去張羅一下,快點兒。我記得他小時候是有名的愛吃鬼,今兒個說不定胃口大開呢。”“您好,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潘申從側麵靠近興衝衝的老太太,向他深深一鞠躬說。

“對不起,我的閣下,”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回道,“我太高興竟沒有注意您在這兒。”“她重新轉臉向著拉夫列茨基,繼續說道,你變得更像你媽媽了,她是個可親可愛的人。”“不過你的鼻子還是像你爸爸。對了,你在我們這兒呆多久?”

“我明天就走,姑媽。”

“去哪兒?”

“回家,去瓦西利耶夫斯科耶。”

“明天?”

“明天。”

“好,明天就明天吧。祝你一路順風——你心裏清楚要幹什麼。不過你可別忘了來告辭。”老太太拍拍他的麵頰。“我沒想到還能等到你回來;那倒不是說我快去見上帝了;不,我也許還能夠活上十來年:我們彼斯托夫家的命都很長;你死的爺爺以前老說我們這一家人一生能活兩世;那時,不知道你還要在國外混多久。你可是個好樣兒的,出色的人;大概還跟從前一樣,一隻手舉得起十普特重?你已故的爸爸,盡管很荒謬,但有一件事做得好,他為你雇了個瑞士人;你記得你們赤手空拳和他對打嗎?那叫體操來著,是嗎?唉,看我扯到哪兒去了,妨礙彭欣(她從不按正確的讀法叫他潘申)先生說話了。我想我們最好還是到涼台上喝茶去;我們的奶脂是最好的——你們倫敦、巴黎的是無法相比。走吧,走吧,費裘沙,讓我牽著你的手。哦!你的手臂好粗!和你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大家都起身到涼台上去了,隻有蓋傑奧諾夫斯基沒動,他悄悄地跑了。在拉夫列茨基和家中的女主人、潘申以及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聊天的全過程中,他坐在角落裏,一心一意地眨著眼睛,懷著天真的獵奇心撅著嘴巴:現在他急急忙忙地趕去向全城散布新聞去了。

當天晚上十一點,卡裏金太太家裏發生這樣一件事。樓下,在客廳的門口,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機會,握著麗莎的手正和她道別,說道:“您知道是誰把我迷住了;您知道我為什麼不停地到你們家拜訪;我想這一切你都明白的,現在也沒有再說的必要。”麗莎一句話也沒有回答他,她雙眉微蹙,兩頰緋紅,臉上沒有什麼反映,眼望著地麵,可沒有抽回被他握著的手。樓上,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的房間裏,古老聖像前的昏暗燈光下,拉夫列茨基坐在安樂椅上,雙肘支在膝頭,兩手托著腮幫;老太太站在他麵前,有時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發。與屋裏的女主人告別後他在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房裏已呆了很久了;他差不多什麼也沒有跟自己的這位知己交流,她也沒有向他詢問……是啊,說了會怎樣,問了又能怎樣呢?她早已對他的事一清二楚,對充溢他心靈的一切充滿了無奈與同情。

8

費奧多爾·伊凡諾維奇·拉夫列茨基(我們應當請求讀者原諒暫時打斷敘述的線索)出身於一個古老的貴族世家。拉夫列茨基家族的先祖從普魯士出來投奔瓦西裏·焦姆內的公國,受賞獲得位於別熱茨基威爾赫的二百切特維爾季土地。他的後代中,有很多曾擔任各種官職,在大公們或邊遠軍事管轄區人們的手下幹事,他們在官場混跡多年,沒有一個超過禦前大臣職務,因此也沒有積累多少財富。所有姓拉夫列茨基的人裏,最富有、最傑出的要數費奧多爾·伊凡內奇的曾祖安德烈;他為人名聲不太好。關於他的剛愎自用、暴戾成性、自私自利和貪得無厭,至今仍在到處流傳。他身材高大、大腹便便,臉色黝黑、嘴上無須,口齒不清、經常無精打采;然而他說話的聲音越低,他周圍的人越是謹慎害怕。他娶的妻子和他真是天生一對。她娘家是茨岡人,她有著一雙金魚眼、鷹鉤鼻,黃黃的臉皮圓圓的臉,性格暴躁、心眼又很小;她和丈夫吵了一輩子,從未對他表示屈服,因此她幾次差點被他整死,她也沒有比丈夫多活幾年。安德烈的兒子彼得,即費奧多爾的祖父,可不像自己的父親:這是個在草原地區生活的普普通通的地主;他非常任性,說話大大咧咧,做事磨磨蹭蹭,粗魯但不凶狠,熱情好客,還喜歡養狗打獵。他的父親給他遺留了整整兩千名農奴,他那時已年過三十,但他不久就將他們釋放了,還出售了部分產業,對仆人則異常放縱。那些卑微的小人,不管是相識或不相識,像蟑螂一樣從四麵八方趕來,湧向他那寬敞、溫暖而淩亂的邸宅;他們隨便見到什麼就大嚼一頓,吃飽喝足,並且喝得醉醺醺的,能拿就拿,並稱讚和誇耀慈愛的主人;主人在心境不佳的時候也稱讚自己的客人,戲稱他們是吸血鬼,大騙子;要是沒有了這幫人,他就感到生活乏味。彼得·安德烈依奇的妻子是個溫柔賢惠的女子。按照父親的意願和指令,把她從鄰居家娶了過來;她叫安娜·巴甫洛芙娜。她從不過問丈夫的事,熱情待客,樂意交往,雖然用她的話來說出門前化妝簡直是要了她的命。她到老年時還曾說過:“人家在你頭上罩上一塊氈頭巾,把你的頭發往上梳,抹上脂油,撲上麵粉,再把幾根鐵簪子插上去——以後就再也弄不掉了;但是外出作客不不得不化妝——人家會因此而認為你對他不尊重——真是苦事一樁!”她喜歡跑馬,玩起牌來可以沒日沒夜,遇到丈夫走近牌桌的時候,她總是把自己記錄所贏小錢的籌碼用手捂起來:而她的全部陪嫁和錢財卻統統交給丈夫,由他支配,從不過問。她和他生了兩個孩子:兒子伊凡,也即費奧多爾的父親,和女兒格拉菲拉。伊凡不在自己家長大,而在一位富有的老姨媽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家受的教育:她把他指定為繼承人(若非這一項父親是不會放他出去的),把他打扮得像個木偶,給他雇了各式各樣的教師,還派了一個專門照管他的外國家庭教師,這位教師是法國人,以前是天主教神父,讓·雅克·盧梭的信徒,他的名字叫Courtin de Vaucelles,他是一個機靈而瘦削、善於鑽營的人物——用她的話來表達,是外國僑民的fine fleur——結果在她快到七十歲的時候居然和這位“芬·弗裏奧爾”的家庭教師結了婚,把全部財產轉到了他的名下,盡管她麵色紅潤、渾身散發出éla Richelieu牌香水的香味,一群小黑人把她照顧得很好,還有一群細腳伶仃的小狗和叫嚷不休的鸚鵡不離左右,卻死在路得維希十五時代的一張歪歪斜斜的綢麵沙發上,死時手裏還捧著一隻貝蒂多製作的搪瓷鼻煙壺——她是被丈夫遺棄後死的:巧舌如簧的庫爾丁先生帶著她的錢財遠走巴黎。當這意想不到的變故——我們說的是公爵小姐的再嫁,不是指她的死亡——落到伊凡頭上的時候,他才滿二十歲;他在姨媽家的地位一下子由高貴富有繼承人淪為一無所有的寄宿者,就不想留在那兒了;他在其間成長的彼得堡社交界向他關閉了大門;若要供職就得從卑微的職位爬起,對這樣一條艱難而又毫無前途而言的路他感到厭惡(凡此種種都發生在亞曆山大大帝執政的初期);他迫於無奈隻好回到鄉下父親身邊。在他看來他的故裏舊宅又破又醜;草原地區的生活清冷閉塞,屋子裏煙霧迷漫,伸手不見五指,他每走一步都感到一種屈辱;寂寥無歡折磨得他吃不好睡不著;所以家裏人除了母親,大家都不給他好臉色看。父親不喜歡兒子的京都習氣、燕尾服、襯衫上豎起的高硬領子、書籍、長笛和一塵不染的作風,他討厭這種作風並非毫無原因;他抱怨兒子,說個沒完沒了。“這裏什麼都不稱他的心,”他說,“坐在餐桌邊挑挑撿撿的,不肯吃,受不了屋裏人的氣味和悶氣,見到別人喝醉酒他就生氣,有他在讓你連吵架也不敢,找飯碗幹活他又不願意:瞧他那弱骨伶仃的樣子;嘿,有你這樣的嬌小子!都是因為滿腦子的伏爾泰主義。”老頭子尤其看不起伏爾泰和那個“狂小子”狄德羅,雖說這兩位的著作他一個字也沒讀過:讀書二字本來就離他很遙遠。彼得·安德烈依奇說的非常正確:兒子腦子裏裝的的確是伏爾泰和狄德羅,而且不隻是他們兩個人——他腦子裏裝的還有盧梭、雷納爾、愛爾維修,還有許多這樣的寫文章的人——不過隻在腦子裏罷了。伊凡·彼得羅維奇從前的一個老師,一位退休的神父和百科全書派學者,都傾盡所學向自己的學生灌輸了十八世紀的全部深奧難解的思想並為此而沾沾自喜;他果然腦子裏全是這些思想;這些思想存在於他的頭腦,卻不曾與他的血液融為一體,沒有融入他的靈魂,沒有表現為堅定不移的信念……是啊,在五十年以前的思想怎麼可能讓一個年輕的後生樹立起信念呢?我們到如今都尚且不能理解這些信念。父親家的訪客在伊凡·彼得羅維奇麵前也覺得不自在:他看不起這些人,他們也怕他。而跟比他大十二歲的姐姐格拉菲拉他更是沒什麼話可說。這位格拉菲拉堪稱是個奇異的活物:她相貌不端,背部微弓,身材瘦小,一雙咄咄逼人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兩片薄薄的嘴唇收得緊緊的,她的臉形、頭型、粗笨而迅捷的動作都和她祖母一樣,那位茨岡女人,安德烈的妻子。她秉性固執喜歡支使別人,出嫁兩個字提都不能提。她並不願意伊凡·彼得羅維奇回來;當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把他留在身邊時,她曾指望至少可以得到父親財產的一半,她那小氣的性格也像祖母。此外,格拉菲拉既羨慕又妒忌自己的弟弟:他是那樣有涵養,說一口流利的法語,帶著巴黎口音,而她隻會勉強說“蓬如阿”和“科曼·符·波爾特·符?”是的,她的雙親一點兒法語都不會說,因而她心裏感到不平衡。伊凡·彼得羅維奇極其無聊,非常不適應的在鄉間過了一年;這一年的時間在他看來比十年還長。他隻和自己的母親吐露心聲,常常接連好幾個小時坐在她那低矮的臥室裏聽這位善良的女人東拉西扯的閑聊,一邊大吃果醬。說來也巧:安娜·巴甫洛芙娜的女仆中有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叫瑪蘭尼婭,她目光溫柔似水,容貌秀麗,聰明文靜。伊凡·彼得羅維奇一眼就看上了她。他真的愛上了她:他愛她羞怯的步態、羞答答的回話、低低的嗓音和羞澀的笑容。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她越來越招人喜愛。她對伊凡·彼得羅維奇也傾心相愛,柔情似水,凡是俄羅斯少女迷戀上一個男子時能做的她都做了——於是與他私定終身。在鄉間地主的邸宅裏什麼隱私都不可能保留很久:不久大家都知道了年青少爺和瑪蘭尼婭的這種關係。有關這種關係的消息終於傳到了彼得·安德烈依奇的耳朵裏。要是其他時候他也許對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置之不理,但是他早就看兒子不順眼,如今得到機會可以對從彼得堡回來的自作聰明的紈絝少年羞辱一番,真是大喜過望。喧嘩聲、叫喊聲、吵鬧聲驟然而起:瑪蘭尼婭被禁閉在貯藏室裏;伊凡·彼得羅維奇被傳喚去見父親;安娜·巴甫洛芙娜也聞聲趕來。她試圖使丈夫消消火,然而彼得·安德烈依奇已經什麼話都不聽了。他暴躁的衝著兒子發起火來,指責他沒有道德,不信上帝,裝腔作勢;同時把沸騰起來的對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的一腔怨氣也全部發泄到他身上,這些羞辱的話讓伊凡·彼得羅維奇忍無可忍。其實在起初伊凡·彼得羅維奇默默地承受著,但是當父親想用羞辱性的懲罰威脅他時,他忍無可忍了。“狂小子狄德羅還沒有下台呢,”他想,“你們等著瞧,我叫你們大家都大吃一驚。”他盡管四肢在顫抖,但卻用鎮靜平穩的語氣對父親大聲說他責備他沒有道德是沒有什麼用的;雖然他不想為自己找借口,但是願意彌補這一過錯,而且更願意讓自己擺脫一切束縛,也就是計劃娶瑪蘭尼婭為妻。不用懷疑,伊凡·彼得羅維奇在說完這些話後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彼得·安德烈依奇被他震驚得張大了嘴,嚇傻了;然而他很快醒悟過來,當時他穿著鬆鼠皮的短襖、光腳套著鞋子,猛地揮舞著拳頭向伊凡·彼得羅維奇撲來,而那一天兒子似乎是有意的,梳了á la Titus的發式,穿了一件新的英國式藍燕尾服,一雙帶纓子的靴子和一條時髦的緊身駝鹿皮褲子。安娜·巴甫洛芙娜狂呼大叫起來,兩手把臉捂住;兒子狂奔著穿過整間屋子,縱身一躍跳進了院子裏,隨後衝進菜園,又衝進花園,又穿過花園飛奔到路上,不顧一切向前狂奔,直到聽不見父親沉重的腳步聲和他時斷時續的大聲叫喊的聲音……“站住,騙子!”他死命地喊,“站住!我詛咒你!”伊凡·彼得羅維奇躲在附近一個獨院小地主家裏。彼得·安德烈依奇回到家時已經虛脫,大汗淋漓,剛一喘過氣來就宣布取消對兒子的祝福和繼承權,命令把他的全部混賬書籍都給毀了,瑪蘭尼婭姑娘則立即流放到遠處的鄉村。一些人出於好心,找到了伊凡·彼得羅維奇,把一切情況都告訴了他。他覺得這是恥辱,氣得要死,發誓要向父親複仇,當天夜裏他暗中截住了運送瑪蘭尼婭的那輛農民的大車,硬是把她搶了下來,和她一起騎馬到了最近的一座城裏舉行了婚禮。結婚的費用是一個鄰居借助的,那人經常宿醉,是一個心地極好的退休海員,又非常喜歡多管閑事,凡是別人所說的一切崇高的事情都喜歡管。第二天伊凡·彼得羅維奇帶著挑戰的意味給彼得·安德烈依奇寫了一封毫無感情、但卻看似彬彬有禮的信,自己則出發到一個鄉村去,那裏住著他的表兄德米特裏·彼斯托夫和讀者已經認識的他的妹妹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他向他們講清事情的原委,宣布打算到彼得堡去求職謀生,並懇求他們哪怕暫時收留一下他的妻子。說到“妻子”兩字他傷心地哭了,而且不顧自己的學識和麵子,低三下四地像俄羅斯貧民一樣在親戚麵前卑躬屈膝,甚至還磕了個頭。彼斯托夫一家是有同情心的心地善良的人,於是答應了他的請求。他在他們家住了大約三個星期,暗中等待著父親的回音;然而一點回音都沒有,也不可能來。得悉兒子結婚的消息,彼得·安德烈依奇病倒在床上,任何人不準在他麵前提及伊凡·彼得羅維奇的名字;但是母親暗中背著丈夫向司祭借了錢捎了五百盧布紙幣去,還給他妻子帶去了一個聖像;她不敢寫信,但是他讓那個一晝夜能趕六十俄裏路的瘦骨伶仃的農民捎去口信,安慰兒子不要過於傷心,說托上帝的福,一切都會好的,父親也許會回心轉意;說盡管她希望自己的兒媳另有他人,但是看樣子還是上帝的旨意,她向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致以父母的祝福。瘦骨伶仃的農民得到了一個盧布,請求見一見新少奶奶,他是她的幹親,吻了吻她的手就跑回家去了。

伊凡·彼得羅維奇一身輕鬆地啟程去彼得堡。他的前程充滿了未知數;也許他麵臨著饑寒交迫的惡運,但是他已告別了可恨的鄉間生活,主要的是他沒有出賣自己的老師,真正將他們發揮作用,事實上他沒有辜負盧梭、狄德羅和la Declaration des droits deI'homme。一種履行了職責的感覺、勝利的感覺、自豪的感覺,溢滿了他的心中;與妻子的分離也沒有使他過於忐忑不安;如果必須讓他和妻子天天呆在一起,他更會感到不知所措。那件事已經做過,現在需要著手別的事了。和自己的預想完全相反,他在彼得堡很走運:庫賓斯卡婭公爵小姐——雖然庫爾丁先生已經拋棄了她,她卻還未死去——為了彌補自己對外甥的愧疚,將他介紹給自己所有的朋友,並送給他五千盧布,——這恐怕已是她最後所有——還有一塊鏤花表,表上愛神花邊裏刻有他名字第一個字母的大寫花體。不過三個月的時間,他就在俄國駐倫敦的使館謀到一個職位,搭上第一艘駛離俄羅斯的英國商帆(當時還壓根兒不知道有蒸汽船這東西)出海了。幾個月後他收到彼斯托夫寄來的信。心地善良的地主向伊凡·彼得羅維奇表示衷心地祝賀兒子的降生,他於1807年8月20日在波克羅夫斯科耶村誕生,為紀念殉教韻聖徒費奧多爾·斯特拉季拉特,取名為費奧多爾。由於太過虛弱;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隻在信後寫了幾行附筆,可就是這短短幾行字卻叫伊凡·彼得羅維奇非常驚訝:他不知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已教會了他妻子識字。不過伊凡·彼得羅維奇並未長久陶醉於喜得兒子的興奮之中:他當時正在向一位有名的甫靈或萊斯(古典稱謂當時正時髦)獻殷勤;蒂爾西和約剛剛簽署,大家正忙於尋歡作樂,正在一陣瘋狂的旋風裏打轉,熱情活潑的美貌少女的黑眼睛正迷得他不知所以。他手頭很緊,不過在牌桌上運氣頗佳,結交漸多,一切可能參加的娛樂活動都會有他的身影,總之,他正一帆風順。

9

拉夫列茨基老頭很久都不能原諒兒子私自結婚。如果事隔半年以後伊凡·彼得羅維奇前來低頭認錯,撲到他麵前雙膝下跪,也許他會先狠狠地罵上一頓,再打一拐杖嚇唬他一下,就原諒他了;然而伊凡·彼得羅維奇遠渡他國,看起來對這事並不在意。“住嘴!想都甭想!”每當妻子試圖替兒子求情時彼得·安德烈依奇總是說。“這狗崽子該一輩子向上帝祈求我不詛咒他;要是我父親還活著,非親手宰了他這個不孝子不可。要真是這樣才好呢。”聽到這樣可怕的咒罵,安娜·巴甫洛芙娜隻好偷偷地畫十字。至於伊凡·彼得羅維奇的妻子,彼得·安德烈依奇開始時對她的名字連提都不能提,甚至在收到彼斯托夫提及他兒媳婦的信後,還吩咐回話,仿佛他沒這個兒媳婦一般,並認為有義務給對方提出忠告,收留逃亡的女仆是犯法的;後來當他得知孫兒降生,心便軟了下來,吩咐順便向產婦問好,還給她,似乎不是他讓做的,稍寄一點錢去。費佳還不滿周歲的時候安娜·巴甫洛芙娜突然病倒了。臨終前幾天她已不能起床,睜著一雙死氣沉沉的淚眼怯生生地望著,當著神父的麵對丈夫說,想見兒媳婦一麵並且寬恕她,還想替孫子祝福。老頭很傷心,答應了她的請求,立即派自己的馬車去把兒媳婦接來,還第一次稱她為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她回來時帶著兒子和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後者說什麼也不放她一個人走,以免她受委屈。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走進彼得·安德烈依奇書房時忐忑不安。保姆抱著費佳跟在她後麵。彼得·安德烈依奇沉默地看著她;她執起他的手,不住發抖的雙唇勉強碰了碰手,印下一個無聲的吻。

“好吧,新來的貴夫人,”他終於說道,“你好,一起去看太太吧。”

他起身向費佳俯下身子;嬰孩麵露笑容,向他伸過一雙白白的小手。老頭被深深地打動了。

“哦。”他說,“你這個沒爹的孩子!你在替你父親向我求情啊;小乖乖,我不會撇下你不管的。”

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一走進安娜·巴甫洛芙娜的臥室,就在門邊跪了下來。安娜·巴甫洛芙娜把她叫到床邊,擁抱了她並祝福她的兒子,然後向丈夫轉過那張被病魔熬煎得隻剩皮和骨頭的臉想說什麼……

“知道了,知道你想說什麼了,”彼得·安德烈依奇說,“別擔心:她會呆在這兒的,為了她我連凡卡也原諒了。”

安娜·巴甫洛芙娜吃力地抓起丈夫的手,貼到了自己的嘴唇上。當晚她就走了。

彼得·安德烈依奇信守自己的承諾。他告訴兒子,為了他母親臨終的所托,為了費奧多爾這個孩子,他再次對他表示祝福,並把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接回自己家裏。他從兩層樓之間的半樓裏撥給她兩個房間,把她介紹給自己最尊貴的客人:一隻眼的旅長斯庫列辛和他的妻子;送給她兩個使女和一個小廝供差遣。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和她告別:她恨格拉菲拉,一天內和她吵了三回。

可憐的女人開始過得很不愉快,心裏老不自在;不過後來也就熬過來了,也習慣了自己的公公。他對她也習慣了,甚至喜歡上她了,雖說他幾乎不跟她說話,雖然他對她的慈愛總流露出某種潛意識的輕蔑。最叫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難以忍受的是她的大姑子。母親還沒去世時格拉菲拉就已把整個家漸漸掌握在手裏:從父親開始,家裏每個人都聽她的管束;沒有她的同意,連一塊糖也甭想拿出去;要她和另一個女主人分掌大權,她寧肯去死,更何況那另一個算不上什麼女主人!她對兄弟的婚事比彼得·安德烈依奇還要惱火。她開始教訓飛上枝頭當鳳凰的人,於是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一開始就變成了她的奴隸。是啊,她,一個溫良順從,終日羞羞答答、惶惑不安的女人,身體又很虛弱,哪裏是自作主張、傲慢無禮的格拉菲拉的對手!格拉菲拉沒有一天不向她提醒她的出身,沒有一天不稱讚她固守本分。不管這些提醒和讚揚多麼令人難以忍受,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還是默默地接受了……然而把費佳從她身邊奪走,這才是對她致命的一擊。他們說她不能使孩子接受很好的教育,幾乎不許她接近兒子。格拉菲拉管起了這件事,把孩子掌握在她的手中。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難過得恨不得死去,便開始在給伊凡·彼得羅維奇的信裏央求他早日歸來;彼得·安德烈依奇也希望見見自己的兒子;然而他隻是在回信裏一味地推三阻四,感謝父親寬恕了他妻子,給他寄了錢,並答應不久之後就回家——但就是沒有回家。1812年終於把他從外國召了回來。六年分別後首次相見,父子擁抱,當年的爭鬧隻字未提。當時已顧不上那件事:俄羅斯全國一致對外,英勇抗敵,他們兩人都覺得俄羅斯的熱血在他們的血管裏奔流。彼得·安德烈依奇為整整一個團的民兵提供現款、提供衣裝。然而戰爭結束了,危機已經過去。伊凡·彼得羅維奇又感到無聊了,他又向往遠方的那個世界,那個已和他融為一體的世界,在那裏他才能有家的感覺。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沒法留住他;她對他來說什麼也不是,甚至連她希望的事也沒實現:丈夫也認為把費佳的教育委托給格拉菲拉要體麵得多。伊凡·彼得羅維奇可憐的妻子受不了這一個打擊,更受不了第二次分別:她誰也不抱怨,幾天後便與世長辭了。終其一生,她沒有對任何事物作出反抗,甚至對疾病也未作抗爭。她已說不出話了,她的臉已罩上死亡的陰影,然而她的顏容仍舊流露出忍讓的困惑和一貫溫良恭順的表情;帶著同樣溫良順從的眼神望著格拉菲拉;猶如安娜·巴甫洛芙娜在臨終的病榻上親吻彼得·安德烈依奇的手背一樣,她也吻了格拉菲拉的手,並將自己的獨生子托付給她。一個安靜、善良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天知道為什麼要將這生命從土壤裏拔出來,又在頃刻之間將它拋之不顧;它枯萎了,來無影去無蹤,這個生命,沒有人為它傷心垂淚。替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惋惜的隻有女仆們,還有彼得·安德烈依奇。她臨終前不會說話的那個時候,老頭沒有在場。“原諒我吧——別了,我溫順的孩子!”他在教堂裏最後一次向她鞠躬,低聲自語說。他在向她的墳墓上撒一把土的時候,哭了。

她死後沒超過五年,他也走了。他帶著格拉菲拉和孫子來到莫斯科,於1819年冬季在那裏安靜地與世長辭。他留下遺囑要求將他和安娜·巴甫洛芙娜、還有“瑪拉莎”葬在一起。伊凡·彼得羅維奇正在巴黎尋歡作樂;1815年後不久,他就退了職。得知父親去世的消息後,他決計回俄國去。需要考慮安家立業,而且根據格拉菲拉的來信,費佳已年滿十二歲,到了認真管一管他的教育的時候了。

10

伊凡·彼得羅維奇回到俄國時已全盤英國化。短促幹練的發式,漿硬的豎領,有多層小領子的豌豆黃長襟常禮服,陰陽怪氣的麵部表情,招呼人時那種愛答不理和不冷不熱的態度,透過牙齒縫說話的語氣,突然爆發的幹笑,麵容嚴肅,純政治型和政治經濟型的談話內容,生活中少不了帶血的牛排和波爾圖葡萄,——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強烈地大不列顛氣質;他好像整個兒都浸入其中了。然而——真是很奇怪!——盡管生活習慣上伊凡·彼得羅維奇已經全盤英化,他卻在精神上變成了一個愛國主義者,至少他自認為是愛國主義者,雖說他對俄羅斯不怎麼了解,既沒有保持一個俄羅斯的習慣,俄語也說得陰陽怪氣:日常交談時他說話慢條斯理,法國式的俄語摻雜其中;一旦涉及重大問題,便會有這樣一類語句從他嘴裏脫口而出:“表現自我努力的新經驗”,“這不符合事物的本質”,等等,等等。伊凡·彼得羅維奇帶回來幾個有關國家製度及其改進的計劃的手稿;他對在俄羅斯所目睹的一切都極為不滿,尤其叫他氣憤的是缺乏製度。與姐姐見麵時他一開始就揚言打算實施徹底改革,今後他將使一切都井然有序。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一句話也沒有回答伊凡·彼得羅維奇,隻是咬了咬牙,心裏想道:“那我怎麼辦呀?”然而陪同兄弟和侄兒來到鄉下後,不久她就放心了。家裏確實發生了某些變化:寄食者和遊手好閑之徒立刻遭到驅逐;這可苦了兩個老太婆,一個眼睛看不見,另一個不能走路,長年臥床,還有一個老態龍鍾的奧恰科夫時代的少校,由於他實在太能吃了,隻給他黑麵包和濱豆做口糧。還發布了一道命令,一概不再接待以前的客人:一位住在遠處的鄰居,是一位長有淺色頭發、病弱不堪的男爵,一個受過良好教育而生性固執的人物,已將他們統統取而代之。家裏出現了從莫斯科運來的新家具;加進了痰盂,小鈴鐺,梳妝台;端早餐的方式也變了樣;外國葡萄酒取代了伏特加和果子露酒;為傭人們縫製了仆人的製服;家族紋章下麵新加了題詞:“inreicto virtus…”實質上對格拉菲拉的權力沒有任何影響:一切進出款項仍然要通過她的批準;一個從國外帶回的阿爾薩人貼身侍從曾試圖與她較量,結果丟了位置,盡管老爺對他百般庇護。至於家政和對產業的管理(格拉菲拉連這些事都參與),雖然伊凡·彼得羅維奇一再聲稱要注入一點新鮮血液,卻沒有實際行動起來,隻是某些方麵增加租金了,還有添加勞役了,還有禁止農民直接和伊凡·彼得羅維奇說話:愛國主義者特別瞧不起自己祖國的同胞。伊凡·彼得羅維奇的製度隻在費佳身上得到了充分采用:對他的教育已受到“根本改革”:完全由父親掌管。

11

伊凡·彼得羅維奇從國外回來之前,費佳處在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的照護之下,這已經交代過了。母親離開人世的時候他還不到八歲。他並不能每天都見到她,所以熾烈地愛她:對於她,對於她安靜蒼白的麵容,對於她憂鬱的眼神和膽怯的愛撫的記憶在他的心裏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不過他模模糊糊理解她在家中的地位;他感覺到自己和她之間有一道無形的阻礙,而那道鴻溝是她所不敢也無力跨越的。他十分害怕自己的父親,而伊凡·彼得羅維奇自己也從沒對他表現親切;祖父偶爾摸摸他的小腦袋,允許他吻他的手,但叫他怪小子,把他當作小傻瓜。瑪蘭尼婭·謝爾蓋耶芙娜死後姑姑完全將他撐控在了自己手裏。費佳怕她,怕她那尖刻的目光,怕她那威嚴的聲音;隻要她在場他一點都不敢反抗;常常會出現這樣的狀況,他剛在自己的椅子上輕輕動一下,她就厲聲責問他了:“你要去哪兒?乖乖地坐著不許動!”每到星期天,做完午禱後準許他玩耍,真實就是給他一本厚厚的書,那是一本讓人難以讀懂的書,某一個叫馬克西莫維奇·阿姆博迪克的作品,書名是《象征與圖譜》。這本書裏有近一千幅圖畫,其中一部分海涵難懂,又配以五種文字書寫的不知所名的說明。全身裸露、臃腫的丘比特在這些畫裏扮演重要角色。一張題為《番紅花和彩虹》的畫配上這樣一行說明:“其效極大”,另一幅,畫著一隻口銜紫羅蘭花正在舉翅飛翔的蒼鷺,畫旁邊有一行題詞:“你都認識”;一幅《丘比特和舔小熊崽的熊》的畫象征:“漸變”。費佳認真看著這些畫圖;對這些畫的每一個細節了如指掌;有幾幅畫,而且總是那幾幅相同的畫,使他沉思遐想,喚起他的想像力;他除這些之外,不知還有什麼樂趣。及至該讓費佳學外語和音樂的時候,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雇了個廉價的瑞典老處女,這位老處女長一雙兔子眼,法語和德語馬馬虎虎,鋼琴彈得一般般,此外還醃得一手好黃瓜。費佳就在由這位女教師、姑媽和一個叫瓦西裏耶芙娜的未出嫁的老婢女三人組成的圈子裏度過了整整四年。他經常帶著他的《圖譜》坐在角落裏,一直這麼坐著;低矮的房間裏散發出天竺葵的氣息;一根油脂做的蠟燭發出微弱的光;蟋蟀單調地啾啾叫著,仿佛在訴說它的空虛孤寂;一架小小的壁鍾匆促地嘀嗒作響;老鼠在壁紙後麵悄悄地爬動,磨著牙齒;三個老處女仿佛三個命運女神一樣,靜靜地飛快撥動著編針,她們雙手的投影有時動的飛快,有時在微弱的顫抖;而這種奇快的、幽暗的景象也會聚到了孩子的腦海裏。誰也不把費佳稱作一個好玩兒的孩子:他臉色相當蒼白,但身體很胖,身材比例不協調,動作不靈活——按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的說法,是個十足的農民。如果經常放他到戶外去,他蒼白的臉色很快會消退。他的功課學得很不錯,雖說經常偷懶;他從來不哭;但是不時地要發發倔脾氣,這時任誰也拿他沒辦法。身邊的這些人,費佳一個都不喜歡……從小就未曾愛過人的心是最糟糕的!

伊凡·彼得羅維奇就是這樣看他的,因此他不失時機地開始在他身上實施自己的想法。“我想首先把他培育成一個人——unhomme,”他對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說,“而且不僅要培育成一個人,還要讓他成為一個斯巴達式的人。”於是他從以下幾個方麵開始實施他的計劃:把兒子穿戴得像蘇格蘭人;十二歲的孩子穿著裸露小腿的衣褲,頭戴一頂可折疊式插有公雞毛的男便帽;一個年輕的瑞士人取代了瑞典老處女,他的體操可是很專業的;音樂作為好的東西,已被永遠罷黜;自然科學、國際法、數學,為了激勵騎士的情感而設的,是讓·雅克·盧梭所建議的木工手藝學以及紋章學,才是未來的“人”應該學的;四點鍾他被叫醒,馬上洗個冷水澡,被強製手牽繩索、圍繞一根高杆子跑步;他每天一頓飯隻吃一個菜,還要騎馬、射箭,隻要有機會就按父親的樣子錘煉毅力,每天晚上在一本專用的本子裏記載一天的經過和自己的感想;伊凡·彼得羅維奇也以自己的觀點,用法語為他寫下訓導詞,在這些訓導詞裏他稱他為mon fils,對他用vous稱呼。費佳說俄語時對父親稱“你”,但是卻不敢在他麵前坐下。父親的“方法”使孩子很迷糊,許多混亂的概念輸入到大腦裏,使他受到壓抑;但是新的生活方式對他的身體大有裨益:開始他得了熱病,沒幾天就恢複健康,接著就長成了一個英姿勃勃的帥小夥了。父親為此非常自豪,用自己奇怪的語彙稱呼他:大自然之子,我的傑作。當費佳滿十六歲的時候,伊凡·彼得羅維奇認為有責任及早的給他講授關於輕視女子的念頭——於是年輕的斯巴達人雖然心理上還不太成熟,嘴上也剛長出胡須,雖然他血氣方剛、精神飽滿、活力無限,卻已在努力表現無動於衷、冷漠無情和生硬粗魯的態度了。

然而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飛逝。伊凡·彼得羅維奇一年的大部分時間在拉夫裏基(這是他祖傳的一份主要的產業的名稱)度過,每到冬季便獨自前往莫斯科。他住在一家飯店裏,是俱樂部的常客,在人家的客廳裏大發議論,闡明自己的計劃,比以往任何時候更保持英國人的風度,更保持健旺的談鋒和棟梁之材的氣概。然而1825年來臨了,隨之帶來的是很多痛苦。伊凡·彼得羅維奇親近的熟人和朋友遭受了嚴峻的考驗。伊凡·彼得羅維奇趕緊離開城市去了鄉下,把自己局限於屋子裏。又過了一年,伊凡·彼得羅維奇突然變得虛弱、憔悴、且意誌消沉;他的健康也一天比一天差了。說他的思想是自由的——他卻開始往教堂裏跑並預約做禱告的時間;說他是個歐洲人——他卻開始洗蒸汽浴,兩點鍾午餐,九點鍾上床,在老管家絮絮叨叨的廢話聲中才能入睡;說他是可用之材——他卻把自己的全部計劃和書信燒了,見到省長會抖個沒完,對縣警察局長點頭哈腰;說他意誌堅強——他卻在發現身上長出一個癤子或別人端上一盤冷湯時傷心落淚,叫苦不迭。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又掌管了家中的一切;管家、村長和普通農民又開始從後門進去見“老潑婦”(家仆們給她起的諢名)。伊凡·彼得羅維奇身上的變化使兒子非常吃驚;他已經十九歲了,開始思索並掙脫束縛他的手掌了。從前他就發現父親言行不符,發現他的自由主義理論和他小暴君式的專橫霸道截然相反;然而他沒有料到會有如此巨大的轉變。根深蒂固的利己主義一下子突顯出來了。年輕的拉夫列茨基於是準備去莫斯科,打算進大學,——這時出乎意料的一場新的災難又降臨到伊凡·彼得羅維奇頭上:他雙目失明了,而且無藥可醫地失明了,在一日之內。

他對俄國的醫生沒有信心,於是開始張羅出國申請。但他的申請被駁回。這時他就帶著兒子在俄羅斯流浪了整整三年,從一個醫生到另一個醫生,不斷地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他的沮喪情緒和急躁心理使醫生、兒子和奴仆都絕望了。他回到拉夫裏基時已是一個徹底的廢物,一個喜怒無常、挑剔任性的小孩了。痛苦的日子開始了,他使得大家都受不了了。伊凡·彼得羅維奇在吃飯時才能安靜下來;他從來沒有那麼貪吃過;在其餘時間,他不讓自己,也不讓別人有安寧的時間。他祈禱,抱怨命運不好,咒罵自己,咒罵政治和自己的體係,咒罵他曾經引以為傲的一切,咒罵他曾經給兒子樹為典範的一切;反複說自己再也不信別的什麼,卻又祈禱起來;他不能忍受哪怕是一小會兒的孤單,要求家裏人沒日沒夜坐在他的安樂椅邊寸步不離,給他講故事,有時他大聲呼叫著打斷別人的故事:“您老是胡說八道——這些事有多荒唐!”

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尤其受罪;如果她不在他身邊,他根本就沒法活——她一直都對病人百依百順,雖然有時為了避免流露出聲音裏使她喘不過氣的那種惱恨心情,她沒敢立即回答。他這樣又拖了兩年,在五月初去世了,當時他被帶到涼台上,正曬著太陽。“格拉莎,格拉什卡,肉湯,肉湯,老傻……”他那僵硬的舌頭喃喃地說道,沒等說完這句話就永遠停在了那兒。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剛從管家手裏接過一碗肉湯,聞聲頓住了,望了望兄弟的臉,緩慢地畫了一個很大的十字,就一聲不響地走開了。在場的兒子也一言不發,身子支在涼台的欄杆上,凝視著充滿花香、綠樹成蔭、在春日映照下金光耀眼的花園。他已二十三歲;這二十三年流逝得多麼可怕,仿佛是奔跑著走來的!……生活在他麵前展開了一個新的篇章。

12

青年拉夫列茨基埋葬了父親,將家務和對管理人員的監督一成不變的委托給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便動身前往莫斯科,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然而十分強烈的感覺吸引著他到那裏去。他意識到自己所受教育的不足,所以盡最大的努力來挽回一些。近五年裏他閱讀了許多資料,開闊了眼界,腦子裏醞釀過許多念頭;也許任何一名教授會羨慕他的某些知識,同時還有很多連中學生都知道而他卻全然不知的東西。拉夫列茨基意識到自己並不自由;他暗地裏感到自己是個古怪人。英國迷和自己的兒子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隨心所欲的教育結出了他應得的果實。長年以來他順從自己的父親,不加思考;及至終於番然醒悟時,生米已成熟飯,習慣已經浸入骨髓。他不善於與人交往:他生下至今已經二十三歲了,縱然他羞澀的心裏懷著不可遏製的對愛情的渴望,卻不敢正眼去瞧一眼任何一個女子。憑他那清楚健全而又稍帶幾分遲鈍的頭腦,憑他那喜歡堅持自我、善於觀察和惰性十足的性格,他該早就墜入了生活的泥淖,然而他被人為地與世隔絕了多年……眼看著束縛他的力量已經解除,他卻還在原地打轉,被封閉、禁錮在自己內部。可笑的是到他這把年紀還穿學生裝,但是他不怕被別人笑話:他所受的斯巴達式教育至少有一點好處,即在他身上養成了對他人議論不予理睬的習慣。於是他很自然地穿上了學生裝。進了物理數學係。他身體健康,麵色紅潤,已經蓄起了胡子,不苟言笑,給他的同學們留下一個古板的印象。他們很確信,這個有時乘坐寬大的鄉下雪橇準時來聽課的男子漢,內心裏簡直還是個小孩子。在他們看來他是個古怪的書呆子,他們不需要他,也不討好他,他則有意避開他們。在大學度過的頭兩年裏他隻和一個大學生交往,因為這個大學生幫他補習拉丁語。他名叫米哈列維奇,是個熱心腸,會寫詩,真心實意地喜愛拉夫列茨基,而且出於完全偶然的因素,他成了使拉夫列茨基的命運發生重大變化的罪人。

有一次在劇院裏,(其時莫恰洛夫正處在榮譽的頂峰,拉夫列茨基每場必到,觀看他的演出),他在二樓包廂裏遇見一位女子,——盡管每一個女人經過身邊都會使他心跳,但是他的心從來沒有跳得如此劇烈。姑娘兩臂依靠在包廂的包絲絨的靠手上,一動也不動;在她黝黑、嫵媚動人的圓臉上,每一根線條都煥發出年輕的勃勃生機;細細的柳眉下溫柔地凝神而視的美麗的雙眸,動人的唇間掠過的一絲冷笑,全身的任何一個姿勢,都顯示出一種高雅的聰慧;她的衣著非常華美。緊挨著她而坐的是一個四十五歲上下年紀、黃皮皺臉的女人,袒胸露肩,戴一頂黑色直筒高女帽;一張緊張兮兮的臉瘦得癟了下去,沒了牙的嘴角掛著一絲笑容;包廂深處有一個年齡很大的男人,穿著寬大的常禮服,係一個高高的領結,一雙小眼睛露出呆滯、傲慢的神色和某種諂媚多疑的表情,唇須和連鬢胡須染過了顏色,額頭寬大,臉孔皺皺巴巴;所有這些特征都在顯示他是一位退役將軍。拉夫列茨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使他驚詫的少女;驀然間包廂的門打開了,進來的是米哈列維奇。在拉夫列茨基看來,這個在莫斯科全城他惟一認識的人的出現,並且在吸引了他全部注意的獨一無二的少女的圈子裏出現,是件非同尋常、耐人尋味的事。在繼續注視包廂的時候,他發現那裏所有的人都像見到老相識那樣同米哈列維奇打招呼。拉夫列茨基沒有再關注舞台上的演出;盡管莫恰洛夫本人在那天晚上演得非常賣力,卻沒有給他留下什麼印象。當演到一個動人的場麵時,拉夫列茨基不能抑製地向美麗的姑娘瞟了一眼:她全身向前斜傾,兩頰緋紅;由於他盯住不放的目光,她的眼睛本來注視著舞台,也慢慢地轉過來,落到了他身上……他覺得那雙眼睛整夜浮現於他眼前。人為構建的堤防終於決口了:他全身顫栗,渾身發熱,第二天便去見米哈列維奇。從他那裏得知妙齡女郎叫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科羅賓娜;和他同坐一個包廂的老頭和老太婆是她的父母;米哈列維奇本人是一年前到H伯爵在莫斯科郊外的莊園當“家庭補習教師”時認識她的。這個熱心人對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讚賞有加。“這個人啊,我的老弟,”他以特有的清脆的嗓音激動地大聲說,“這個姑娘啊,是個迷人、天才的人物,真正的演員,而且心地善良。”他從拉夫列茨基仔細的詢問中發現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已給他留下深刻印象,便建議介紹他們認識,還說他是他們家的常客,將軍為人謙遜,而母親卻很笨拙,隻知道抹布不能當奶吸。拉夫列茨基臉刷地一下紅了,含糊不清地嘟嚷了幾句就逃走了。他用了五天才克製住自己的羞怯心理;到第六天年輕的斯巴達人穿上新製服,完全聽命於米哈列維奇了,後者作為自己人,隻梳了梳頭發,於是雙雙出發去科羅賓家。

13

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的父親巴維爾·彼得羅維奇·科羅賓,退伍的少將,他一輩子都在彼得堡服役,年輕時是有名的舞林高手和軍人,由於家境貧寒曾為兩三個長相醜陋的將軍當過副官,並且還娶了其中一位的女兒為妻,因而得到大約兩萬五千盧布的陪嫁,深諳操練和檢閱的奧妙,可謂細致入微;經過長期的經營,在過了二十多年後終於爬到了將軍的位子,掌握了軍團的指揮權。這時他本該知足滿意了,從容不迫地享受衣食無憂的地位;他倒真的這麼打算過,但是天不盡人願:他想出了一個新的辦法來侵吞公款,——這辦法實在巧妙,可惜他聰明反被聰明誤:有人把他告發了,於是惹出了更為難堪的醜聞。將軍設法從這件醜聞中脫身,可是官運就此斷送:他被迫退伍了。他在彼得堡遊蕩了兩年光景;希望能碰上補缺的文官位置,可是這樣的好事輪不到他。女兒從貴族女子中學畢業了,開銷一天比一天大……萬不得已,為了省點錢他決計搬到莫斯科,在老馬廄街租了一間屋頂上飾有一個大族徽的矮小房子,憑著每年兩千七百五十盧布的生活費,過起了莫斯科退伍將軍的生活。莫斯科是個好客的城市,對世界各地的人都笑臉相迎,對將軍們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不久,巴維爾·彼得羅維奇笨重而不失軍人風度的身影開始出現在莫斯科豪華的客廳裏。莫斯科的那些平庸的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對他那光禿禿的後腦勺,還有那一綹綹染過色的頭發和烏黑發亮的領結上那油漬斑斑的安娜勳章綬帶無比熟悉。巴維爾·彼得羅維奇在社交場合很彰顯自己的優點;他說話不多,但按老習慣用鼻音說話,當然跟職位顯貴的人不用這種腔調;玩紙牌時小心謹慎,在家用餐很節製,在外作客時則能毫無顧忌。至於他的妻子則很平常:她叫卡裏奧帕·卡爾洛芙娜;她的左眼常淌眼淚,因此卡裏奧帕·卡爾洛芙娜(而且她具有德國血統)她認為自己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她老是擔心著什麼,總是有氣無力的樣子,穿的是緊身的絲絨衣服,戴的是直筒高女帽和褪色的空心手鐲。巴維爾·彼得羅維奇和卡裏奧帕·卡爾洛芙娜的獨生女兒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從某貴族女子中學畢業時剛滿十七歲,如果她在學校裏算不上第一美女的話,那麼也算得上第一才女和優秀的女音樂家,她還在學校得過皇後頒發的花字獎章。拉夫列茨基初次見到她時,她還不到十九歲。

14

當米哈列維奇把拉夫列茨基引進科羅賓家收拾得非常糟糕的客廳並向主人介紹時,斯巴達人的兩腿發軟了。但是他被緊張害怕的那種感覺很快便無影無蹤了:將軍對他極為禮遇,這更加彰顯了他身上那種所有俄羅斯人都天生具備的溫厚善良的心地,凡是名聲不怎麼樣的人,往往以禮貌待人為其稟賦;將軍夫人不久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至於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則顯得那麼文靜、自信而溫雅,使得每個人在她麵前都會有回家的感覺;而且,她那迷人的身段、帶著笑意的雙眼、無可指責地緩緩享單垂的雙肩、白皙紅潤的手臂、輕盈而又似嬌慵無力的步態、從容不迫而甜甜蜜蜜的嗓音,散發出一種捉摸不定的溫馨的魅力,一種柔和委婉、脈脈含羞的溫存,某種叫人心旌搖蕩、情感沸騰的東西,猶如飄逸在空中的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拉夫列茨基把話題引到了戲劇,引到了昨晚的演出上。她馬上就對莫恰洛夫提出自己的看法,並且不僅僅是讚賞的感歎,她還就他的表演發表許多中肯的、女士特有的獨到的見解。米哈列維奇說到了音樂。她就毫不做作,坐到鋼琴前嫻熟地彈奏了肖邦的幾首馬祖爾卡舞曲,當時正流行這種舞曲。正餐時間已到;拉夫列茨基打算告辭,但是他被邀請共進晚餐。席間將軍請他喝拉斐特葡萄酒,這是將軍特地命人去搞來的。拉夫列茨基很晚才回到家,他呆坐很久,不脫衣服,雙手蒙住眼睛,一種心醉神迷的力量讓他呆住了。他仿佛感到現在才明白什麼才是人生的價值。他所有的設想、抱負,這一切種種荒謬絕倫、微不足道的東西,頓時消聲匿跡了。他的整個心靈已沉浸到一種情感、一種向往之中,對幸福、對占有、對愛情、對甜蜜的女性的愛情的向往之中。從那一天起他成了科羅賓一家的常客。半年以後他向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表白了愛情並向她求婚。求婚被接受了。將軍在很久以前,幾乎就在拉夫列茨基來訪的前夜,已向米哈列維奇了解過,他,拉夫列茨基,家底如何。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非常清楚自己的未婚夫家底豐厚,因此在年輕人向她獻殷勤的整個過程,甚至在他表白愛情的瞬間,都保持了平素那種處變不驚、心明如鏡的心態,卡裏奧帕·卡爾洛芙娜則認為:“Meine Tochter macht eine schne Partie”,於是給自己買了頂新的高筒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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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婚就這樣被接受了,不過還有一些附加的條件。第一,拉夫列茨基必須立刻放棄大學學業:誰會嫁給一個大學生呢?而且一個地主,家境又那麼富有,到了二十六歲還像個中學生那樣去上課,多麼滑稽的事情!第二,由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負責訂購和采辦嫁妝,挑選新郎的禮物。她有很多切實可行的計劃,趣味廣泛,她酷愛舒適,並具有許多為自己獲得這種舒適的才幹。當婚禮一結束,夫妻雙雙坐進她采購的舒適的馬車駛向拉夫裏基時,拉夫列茨基對妻子的這種才幹驚訝不已。他周圍的一切,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竟全都打點得全麵周到!品種繁多得讓人喜愛的物品呈現於各個角落,那令人讚不絕口的梳妝盒和咖啡壺,而每天清晨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親自煮咖啡的樣子更是多麼嫵媚動人!不過當時拉夫列茨基還沒有時間細心觀察:新婚燕爾,他正沉醉在幸福裏;他猶如一個小孩,沉湎其中而不能自拔……他這個年輕的阿爾喀得斯,孩子般的純真!他年輕的妻子不會毫無原因地散發出那種魅力,也不會毫無原因地允許人在從未體驗過的享樂中感受隱秘的華美;她所壓抑的比她許諾的更多。她們到達拉夫裏基時正值盛夏,屋子裏顯得幽暗而髒亂,仆人們又可笑又糟糕時,卻沒有向丈夫提及此事。如果她打算在拉夫裏基長久生活的話,無疑她會從房子開始對這裏的一切進行改造。然而她腦子裏從來也沒有想過要在這個荒僻的草原長住。她住在這裏就仿佛在帳篷裏露宿,默不作聲地忍受種種不便,以一種調侃的心情笑談那些不便。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趕來看望她一手帶大的孩子。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很喜歡她,可是她卻不喜歡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新的女主人與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也親近不起來。她本可不去驚擾她,但是科羅賓老頭想插手女婿的事務:管理這麼一位近親的產業,他說,即使作為將軍也沒有什麼值得丟臉的。應當認為,巴維爾·彼得羅維奇並不嫌棄為他不認識的人經營管理產業的工作。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非常機敏地施展了自己的攻擊手段。表麵上看,她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完全沉湎於蜜月的幸福之中,沉湎於安寧的鄉村生活,沉湎於音樂和閱讀之中,但是她卻把格拉菲拉漸漸地引到了這一步,以致一天早晨後者憤怒地跑進拉夫列茨基的書房,把一串鑰匙往桌子上一摔,宣布她再也無力管理家裏的事務,而且也不想再待在莊子裏了。拉夫列茨基早有安排,立即同意她離開這裏。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卻沒有料到會有這一出。“好!”她眼睛暗淡地說道,“我看出來了,我在這裏是多餘的人!我知道是誰把我從這裏趕走,叫我離開世世代代的老家的。不過請你記住,我的侄兒:連你也不會有安身之地,你會流浪一輩子。這就是我對你的衷告。”她當天就離開這裏回到自己的村子。一個星期以後科羅賓將軍駕到,眼神和行動中帶著愉快的憂鬱神色,親手接管了全部產業。

九月,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把丈夫帶到了彼得堡。她在彼得堡呆了兩個冬季(夏季他們遷到皇村消夏),住在一套美麗、明亮、配有精美家具的住宅裏,混跡中上層的社交圈裏,經常外出和接待賓客,舉辦極其迷人的音樂和舞蹈晚會。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猶如吸引飛蛾的燈火,吸引著來賓。費奧多爾·伊凡諾維奇頗不喜歡聲色犬馬的生活。妻子建議他到政府裏某一個職位。由於對父親原有的記憶,也由於他自己的觀念,他卻無意於仕途,但是為了迎合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的心意,他還是留在了彼得堡。但是他沒多長時間便悟出了道理,在他那全彼得堡最寧靜舒服的書房裏,誰也不妨礙他離群索居,而且他那無微不至的妻子甚至願意幫助他離群索居,於是從此一切進展順利,萬事如意。他又開始做自己的事,開始進行他認為沒有完成的學業,又開始讀起書來,甚至學起英語。看到他不停地低頭伏案的強健魁偉的身影,看到他半埋在詞典或筆記本的書頁中的須發稠密、飽滿紅潤的臉頰,實在難以置信。他每天的活動便是上午工作,午飯味口大開(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是個出色的女主人),晚上則加入那個令人神往、香氣四溢、燈光耀眼、擠滿喜氣洋洋的青年人的世界,——這個世界的焦點正是那位盡心竭力的女主人,他的妻子。她生了個兒子,他開心極了;可是不幸的是孩子沒活多久,到春上就夭折了。到夏季,按照醫生的建議,拉夫列茨基帶妻子到國外去進行礦泉治療。經過這個悲慘的事件,她必須出去走走,她的身體也需要溫和的氣候。他們在德國和瑞士度過一夏一秋,到冬季,則如同所期待的一樣,到了巴黎。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在巴黎如初開的玫瑰,香氣襲人,也像在彼得堡一樣迅速和靈巧地營造自己的小窩。她找到了一處最可愛的住所,位於巴黎一條幽靜然而時髦的街道;她為丈夫做了一件以前他從來沒有做過的睡袍;雇了漂亮的女仆、出色的廚娘、幹練的聽差;置辦了華麗的馬車、精美的鋼琴。不到一個星期,她已經走街穿巷,圍著披肩、打著陽傘、戴著手套,一點也不比地道的巴黎女郎差。不久她就有了新朋友。開始她家裏來的都是俄國人,後來開始出現法國人;這些人都是善於獻殷勤並且風度翩翩的單身漢,他們口若懸河,異常健談,無拘無束地寒暄問候,愉快地眯起眼睛;每個人紅紅的嘴唇裏露出雪亮的白牙——他們多麼會笑啊!他們每個人都引見自己的朋友,很快la belle madame de Lavret zki便開始成為從Chaussée d'Antin到Rue de Lille家喻戶曉的人物。在那個時代(事情發生在1836年)諷刺小品作家和報紙新聞專欄編輯之類人物還沒有大量出現,不像現在,如同蝗蟲泛濫;可是那時在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的沙龍裏出現了某一個叫mr Jules的角色,此公相貌平平,名聲也好不到哪去,就像所有的決鬥愛好者和挨過打的人,既傲慢無禮又卑賤猥瑣。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對這個mr Jules非常反感,但是她還是接待他,因為正是他在各種報紙上都寫到她,提到她,有時稱她為m—me deL…tzki,有時稱她為m—me de□,cette grande dame russe sidistinguée,qui demeure rue de P…,向整個上流社會,也就是那幾百個和m—me L…tzki毫不相幹的報紙訂戶宣傳並誇耀這位夫人,說這位名副其實的法國女士(une vraie fran caise par l'ésprit),——在法國人嘴裏沒有比這再高的讚詞了——既可親可愛,又熱情好客,她是多麼難得的一位音樂家,她的華爾茲舞跳得多麼棒(瓦爾瓦拉的確舞藝精湛,她輕盈、飄忽的衣裙把周圍所有人的心都卷入其中)……總的說來,他正在向全世界散布一個關於她的傳說,而這一點,無論你如何宣傳,總是使人愉快的。女明星瑪爾那時已經告別舞台,而女明星拉舍爾尚未出現;盡管如此,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仍然是戲院的常客。她為意大利的音樂而瘋狂,對老邁不堪的奧德裏置之一笑,在法蘭西喜劇院禮貌地打嗬欠,為多爾瓦爾夫人在某一部超浪漫主義的情節劇裏的演出傷心落淚;主要的是李斯特到她家裏為她演奏過兩次,那麼親切可愛,那麼樸實無華——令人傾倒!冬天就在如此心曠神怡的感受中度過,到將過去的時候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甚至被引見到了宮廷裏。就費奧多爾·伊凡內奇來說倒也不無聊,雖然有時壓在肩頭空虛使生活變得很沉重。他閱讀報紙,聽Sorbonne和Collége de France的課,注視議院的辯論,著手翻譯有關水利的著名學術論文。“我不是在消磨時間,”他想,“這一切都是有益處;但是明年冬季以前一定要回俄國,要幹一番事業了。”很難說他是否清醒地意識到這事業是什麼,也隻有天知道他在冬季以前是否能回到俄羅斯;現在他正和妻子一同去巴登—巴登……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把他的計劃全打亂了。

16

有一次,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不在的時候,拉夫列茨基走進她的書房,看到地上有一張仔細折疊的小紙片。他下意識地撿起來,無意間打了開來,看了下麵一段用法文寫的文字:

“我親愛的小天使貝西!(我怎麼也不敢稱呼你Barbe或瓦爾瓦拉——Varvara。)我白在林蔭大道拐角處等了你一場;明天一點半到我寓所來吧。你那位善良的胖子(ton gros bonhomme de mari)通常現在都是在讀他的書;我們再唱你們的詩人普斯金(de votre po te pouskine)的那首歌,還是你教我的:《老丈夫,可怕的丈夫!》一千次地吻你的小手和小腳。我等你。

艾爾奈斯特”

拉夫列茨基沒有馬上反應過來,自己讀的那段文字要表達的是什麼;他看了第二遍,頓時感到天和地都在打轉,腳底下的地板像輪船搖晃時的甲板一樣動了起來。刹那間他呼喊起來,長歎一聲,失聲哭了起來。

他失去了理智。他竟這般盲目地信任自己的妻子;從來也沒有想像過欺騙和背叛的可能性。這個艾爾奈斯特,他妻子的情人,是個頭發淺色,長得很秀氣的男孩子,大約二十三歲,長一個翹鼻子,留一撮細細的唇須,恐怕是她所有的熟人裏最不起眼的一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拉夫列茨基仍然呆在原地,把那張命運攸關的紙條緊緊攥著,頭腦空白地望著地板。透過某一陣黑暗的旋風,他的眼前影影綽綽地閃動著一張張沒有血色的臉;他的心痛苦地揪在了一起;他仿佛覺得自己在不斷地往下跌、跌、跌……跌落無底的深淵。絲綢衣服擺動的熟悉、輕盈的聲音使他從麻木呆滯的狀態中恢複過來;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頭戴簷帽,身披披肩,急匆匆地散完步回來了。拉夫列茨基渾身一顫,轉身跑掉了。他感到此時此刻他會把她撕個粉碎,會和農民一樣把她打個半死,會親手把她掐死。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大吃一驚,想把他叫住;他隻是喃喃自語:“貝西”,便衝出屋去。

拉夫列茨基叫來馬車,吩咐載他到城外去。這一天剩餘的時間、直到清晨前的整個夜晚他都在躑躅徘徊,不住地走動著,拍打著手掌:他有時激動得發狂,有時覺得自己可笑,甚至覺得似乎很快樂。清晨他實在太冷了,便走進郊外一家寒酸的小旅館,要了個房間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陣陣困意向他襲來。他的兩腿勉強撐著身體,渾身軟弱無力,他卻感覺不到——但是困倦最終占了上風:他坐著、望著卻什麼也不清楚;他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會四肢麻木,嘴裏苦澀,心裏沉重得像壓著塊石頭,孤身一人來到這空曠的陌生的房間;他不清楚是什麼促使她,瓦裏婭,委身於這個法國人,她明知自己對丈夫不忠,怎麼能夠裝作若無其事,居然對他親昵、信任如故!“我一點兒也搞不清楚!”他那兩片幹燥的嘴唇輕輕自語道,“現在有誰來向我保證在彼得堡……”他沒有提完問題,又打了個哈欠,全身一陣哆嗦,瑟縮起來。樂觀的回憶和悲觀的回憶一起向他襲來;他突然想到前幾天她當著他和艾爾奈斯特的麵坐在鋼琴前唱了《老丈夫,可怕的丈夫!》這首歌。他想起了她臉部的表情、奇異的眼光和麵部的紅暈,——於是他從椅子裏站起身,他想去對他們說:“你們跟我開玩笑是白費心機;我的曾祖父曾把農民穿住肋骨吊起來,而我的外祖父自己就是個農民”,恨不得把他們弄死。忽而他又感到他遇到的事都是做夢,或者連夢也不是,不過是某件荒唐事;隻消竦身一抖,回頭看去……他於是回首既往,然而憂傷有如鷂鷹用爪子抓緊捕獵到的小鳥一樣,越來越深地紮進他的心裏。除此以外,幾個月以後拉夫列茨基可望成為父親……既往未來,全部生活都被毒化了。他終於回到了巴黎,住在旅館裏,把艾爾奈斯特的字條寄回給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並附上了一封短簡:

“附上的紙條它說明了一切。順便我要告訴您,我實在太不了解你了:您,一貫小心謹慎的一個人,竟會把如此重要的信件弄丟了。(這句句子使可憐的拉夫列茨基斟酌和品味了好幾個小時。)我不能再見到您;我想您也不應當期望和我見麵。我每年供給您一萬五千法郎;再多了我也沒那個能耐。請把您的地址寄給鄉下的賬房。您要做什麼,您要住哪兒都由你自己決定。祝您幸福。不必回信。”

拉夫列茨基雖然在信裏寫道不要回信……其實他仍在期待,他在盼望著她的回信,她對這件莫名其妙、難以置信的事情的解釋。當天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就派人給他送來了一封用法語寫的長信,這封信簡直快可以殺了他。他最後的疑慮也消散了,他為自己居然還存有疑慮而感到恥辱。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沒有替自己辯解:她隻希望能與他見上一麵,懇求他不要對她作出不可更改的判決。信裏的措辭冷淡而勉強,盡管有些地方留有斑斑淚痕。拉夫列茨基苦笑一聲,吩咐送信人傳話,說一切就這樣吧。三天以後他已離開巴黎:不過他沒回俄國,卻到了意大利。實際上去哪兒他無關緊要,隻要不回家就行。他給管家寄去一份有關妻子年金的命令,同時吩咐他不用等移交,馬上從科羅賓將軍手中把莊園的全部事務接管,而且還安排好將軍閣下撤離莊園的事宜。他腦子裏生動地設想著被逐的將軍的一臉窘態,裝模作樣的臭架子;雖說他心裏很痛苦,可是感到某種幸災樂禍的快慰。想到這裏他在信中請求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回拉夫裏基來,並給她寄去了委托書。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並未回複拉夫裏基,親自在報上登了啟事,聲明委托書無效,此舉成為多餘。拉夫列茨基隱居在意大利的一座小城,還常常關注妻子的行蹤。他從報上得知妻子已離開巴黎,按計劃到了巴登——巴登。她的名字不久即出現在儒爾先生撰寫的小文章裏。這篇文章以戲謔的口吻,流露出某種友好的同情。費奧多爾·伊凡諾維奇讀這篇文章時心裏非常反感。後來他又了解到自己有了個女兒;差不多兩個月以後他接到管家的通知,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拿去了年金的第一個三分之一。然後傳來的消息越來越糟糕;終於所有雜誌上輿論一片嘩然,報道了一件尷尬的事件,在這件事中他的妻子扮演了極不光彩的角色。一切都完了: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成了一個“聞人”。

拉夫列茨基不再注視她的行蹤,可是心裏還是不能恢複平靜。有時對妻子的思念占了上風,他甚至願意什麼都不顧,也許還願意……懇求她,隻要能重新聽見她親切的聲音,感覺到她的手心的溫度。然而時間可以帶走一切。他不是天生的受苦者;他健康的本性開始行使自己的權力。他開始悟出很多道理。曾使他震驚的打擊本身,在他看來遠不是意料之外的事。他看清了自己的妻子——對親近的人你隻有在和他分手之時才能看清他。他又能學習和工作了,雖然早已沒有以前那種全身心投入的勁頭:由人生的體驗和所受的教育所造成的懷疑主義在他的心靈紮根。他開始變得對什麼都漠不關心。過了大約四年,他感覺到自己已能夠返回祖國,去和家人相見。他既不在彼得堡,也不在莫斯科逗留,他來到了O城。我們剛才和他在那裏分手,現在請好心的讀者和我們一起重新回到原點。

17

在我們寫到的那天的翌日清晨,十點左右,拉夫列茨基跨上了卡裏金家門廊的台階。麗莎戴著帽子和手套出來,與他碰了個正著。

“您要到哪裏去?”他問她。

“去做午禱。今天是禮拜天。”

“您也做午禱嗎?”

麗莎沒說話,詫異地望著他。

“請原諒,”拉夫列茨基說,“我……我想說的不是這件事……我是來向您告辭的,再有一小時我就去鄉下了。”

“離這兒遠嗎?”麗莎問。

“大約二十五俄裏。”

連諾奇卡在侍女的陪伴下走到門口。

“別把我們給忘了”,麗莎說著走下了台階。

“您也要記得我啊!還有,”他說,“您既然去教堂,順便也替我祈禱祈禱。”

麗莎停住腳步向他回過頭來。

“好,”她正麵望著他的臉說,“我祈禱的時候也算上你那一份。連諾奇卡,咱們走。”

拉夫列茨基碰到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一個人在客廳裏。她身上冒出香水和薄荷的氣息。聽她說,她頭痛,夜裏失眠了。她以她平時那種令人舒心的好客態度接待他,漸漸地打開了話匣子。

“您說是嗎,”她問他,“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是個多麼叫人喜歡的年輕人?”

“您說的是哪一個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

“就是潘申啊,昨兒晚上在這兒的那個。他對您非常喜歡。我私下裏告訴您一件事,Mon cher cousin,他簡直被我的麗莎迷得團團轉。怎麼樣?他家庭不錯,幹的差事也挺棒,人又聰明,還是個宮廷侍從官;如果上帝有意撮合這件姻緣,那麼從我這方麵來說,作為母親,我是會很高興的。當然,我的責任重大。父母親應該對孩子的幸福負責任,這話一點也不假:到如今究竟是好是壞,還不是我把什麼都一個人擔待著,到處隻有我一個人張羅,全都是這樣:教養孩子,教他們讀書,都是我一個人幹……我剛才還寫信給波留斯太太,讓她幫我請個家庭教師……”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開始嘮叨她操心的事,她的痛苦,她作為母親的心情。拉夫列茨基靜靜地聽她說,把禮帽握在手裏轉。他那漠然、嚴峻的目光使愛嘮叨的太太心裏緊張起來。

“您喜歡麗莎嗎?”她問。

“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是個很傑出的姑娘。”拉夫列茨基回答道,一麵站起身鞠了一躬,向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房裏走去。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悶悶不樂地目送他離去,心想:“真是個笨蛋,鄉下人!現在我終於知道了,為什麼他的妻子要背叛他。”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坐在自己房裏,處於她的全體隨從的包圍之中。這些隨從由五個生命組成;她心裏對這五位都很公平:一隻受過訓練、嗉囊大大的紅肚子灰雀,她之所以喜歡它是因為它不再啼叫和喝水;一隻身體矮小、非常警惕、性格溫順的小狗羅斯卡;一隻愛生氣的貓馬特羅斯;一個麵色黝黑、活潑好動的小女孩,長一對大眼睛,一個尖尖的小鼻子,叫舒羅奇卡;還有一位年過半百的上了年紀的婦女,頭戴一頂白色包發帽,身穿一件深色連衣裙,外罩一件栗殼色短棉襖,名叫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奧加爾科娃。舒羅奇卡是個小市民家的孩子,父母離開了人世。如同對羅斯卡一樣,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出於仁慈的心靈把她領回了家:無論小狗還是小女孩都是她在路上發現的;兩者都在饑餓線上掙紮,渾身被秋雨淋了個透濕。對羅斯卡誰沒人來找尋,而舒羅奇卡呢,她叔叔非常樂意將她讓給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這位叔叔是個嗜酒如命的鞋匠,自己就沒有什麼東西吃,更沒有侄女的份了,況且還經常打她。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認識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是在修道院裏朝聖的時候;是她自己在教堂裏主動走到她跟前的(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喜歡她是因為用她自己的話說,後者的禱告有聲有色),和她說話並邀請她到家裏喝茶。從此她和她便形影不離了。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是個性情開朗、溫和的女人,她丈夫去世了,沒有子嗣,是家道中落的貴族。她長著圓圓的腦袋,頭發已經花白,一雙柔軟白皙的手,一張柔和的臉,臉部的輪廓粗獷而慈愛,那翹鼻子有點可笑。她尊敬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而後者也非常喜歡她,盡管常拿她的多愁善感開玩笑:她對所有的年輕人都顯得多情,為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也會像女孩子—樣不由自主地滿臉通紅。她的全部家產是一千二百紙盧布。她寄食於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門下,但兩人關係平等: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忍受不了別人對她畢恭畢敬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