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費佳!”她一見他就說道,“昨晚上你沒見到我的一家,看一看吧。我們都聚在一起喝茶來著。這是我們的第二次節日的早茶。你可以跟他們打打招呼;不過舒羅奇卡不會讓你碰她,還有小貓咪要抓人。你今天就要走?”
“對,今天就走。”拉夫列茨基坐在一張矮椅子上。“我已向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告辭過了。我還見到了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
“叫她麗莎,我的老天,她憑什麼值得你叫她米哈依洛芙娜,你給我老老實實地坐著,不然會把舒羅奇卡的椅子折斷的。”
“她正要去做午禱,”拉夫列茨基接著說。“難道她虔誠地信仰上帝?”
“不錯,費佳,非常虔誠。比我和你還要虔誠,費佳。”
“難道您不虔誠嗎?”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低聲嘟嚷著說,“今天您沒去做午禱,那麼做晚禱就一定要去。”
“就是不去,要去你一個人去:我懶得動,我的天呀,”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道:“我太喜歡喝茶了。”她對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稱“你”,盡管與她保持平等的地位——難怪她姓彼斯托娃:彼斯托夫家有三個人上了伊凡雷帝的迫薦亡人名簿。
“請您給我講講,”拉夫列茨基又說道,“剛才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說起那個……究竟叫什麼來著?……哦,潘申。這位先生怎麼樣?”
“她怎麼這麼多嘴,請上帝寬恕!”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抱怨說。“看樣子是悄悄地對你說的,說什麼碰上了一個好女婿。她跟那個牧師的兒子嘮叨嘮叨也就夠了。不,看樣子她還沒有說過癮。八字還沒有一撇,真是謝天謝地,可她已經在到處宣揚了。”
“為什麼要這麼說?”拉夫列茨基問。
“因為那個家夥我不喜歡;再說這件事有什麼好高興的?”
“您不喜歡他?”
“對,不是誰都會迷上他的,倒是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愛上了他,就這一點他就知足吧!”
可憐的寡婦驚慌不安起來。
“您在胡言亂語什麼呀,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上帝可都聽著呢?”她大聲說道,頓時紅暈泛上了她的麵頰和頸脖。
“可他知道,這個騙子,”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打斷她的話說,“他知道怎樣來討好她:送給她一個鼻煙壺。費佳,你向她要鼻煙壺聞一聞。你會看見多麼漂亮的一個鼻煙壺;蓋子上有一個騎馬的驃騎兵。我的天呀,你最好不要替自己辯解。”
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隻是一味搖手。
“那麼麗莎呢,”拉夫列茨基問,“對他喜歡嗎?”
“看樣子她喜歡他,不過並不確定!你知道,別人的心思都如同大海裏的針,姑娘的心思就更不用說。倒是舒羅奇卡的心思你去弄弄清楚!為何你一來她就躲了起來,卻又不走開?”
舒羅奇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跳起身逃走了,拉夫列茨基則從自己的位子裏站了起來。
“是啊,”他慢悠悠地說,“姑娘的心思是很難琢磨的。”
他開始告辭。
“怎麼?我們不久就會見麵吧?”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問。
“到時再說吧,姑媽,離這兒可不遠哪。”
“是啊,可是你去瓦西裏耶夫斯科耶。你不喜歡住在拉夫裏基,——不過這是你的自由。隻是你得到你媽的墓前看一看,順便也到你奶奶的墓前行個禮。你在國外學會了各種學問,誰知道呢,也許你媽和你奶奶在地下也能感覺到你回來了。還有,費佳,別忘了給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做安魂彌撒。給你一個盧布,拿著,這是我想給她做安魂彌撒的。她活著時我不喜歡她,沒什麼原因,生就的老姑娘脾氣。她很聰明;而且沒讓你受委屈。現在去吧,要不我生氣了。”
於是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擁抱了自己的侄兒。
“麗莎不會嫁給潘申的,你放心好了。這樣的丈夫不值得她嫁。”
“我一點都不擔心。”拉夫列茨基回答說,接著便走了。
18
大概四小時以後他已踏上回家的旅程。他的四輪長途馬車在鬆軟的鄉間道路上飛馳。旱情已持續了兩個星期。空氣中彌漫著乳白色的輕霧,把遠處的森林全都遮蔽起來。霧氣中有一股焦味。許多模糊晦暗的雲團在淡藍色的天空緩緩移動。相當強勁的風如一股強勁的激流在流淌著,卻未能驅散暑熱。拉夫列茨基把頭枕在靠墊上,兩臂交疊放在胸前,望著如扇形般掠過的一片片田野,望著爆竹柳叢緩緩地閃過,望著蠢笨的烏鴉和白嘴鴉遲鈍而疑慮重重地斜睨著從前麵駛過的馬車,望著田間長滿艾蒿、苦艾和艾菊的長長的阡陌。他望著……這清新、廣袤、野草叢生的大地和荒僻去處,這一片翠綠的景色,這蜿蜒起伏的崗巒和布滿矮小結實的橡樹叢的溝壑,這一個個灰白的村莊、一株株纖弱的白樺樹,——這在記憶中消失很久的俄羅斯風景畫在他心裏勾起絲絲甜蜜而又哀愁的情感,以某種欣慰的壓力擠壓著他的心。他的思緒在其間遊蕩;這些思緒也是沒有形的模糊的,猶如那些也在高處徘徊的雲團。他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母親,回憶起她快不行時他被帶到她的跟前,她把他的頭緊緊貼在自己胸口,開始用微弱的聲音為他祝福,朝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瞥了一眼,便不作聲了。他回憶起父親,起初是個生龍活虎、對什麼都看不慣的人,說起話來底氣十足,後來雙目失明,愛哭愛鬧,留著一撮淩亂肮髒的灰白胡子;他回憶起有一次吃飯的時候他多喝了一杯酒,把湯汁澆到自己的餐巾上,突然大笑,眨巴著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滿臉興奮地講起自己的勝利來。他回憶起了瓦爾瓦拉·巴甫洛芙娜——於是情不自禁地眯起了眼睛,就如一個人突然間觸到內心的隱痛而眯起眼睛那樣,接著猛地搖了搖頭。然後他的思緒停留在麗莎身上。
“眼看著,”他想道,“一個新的生命剛剛踏入生活的旅程。一個出色的姑娘。她的結局會是怎樣呢?她的臉龐漂亮白皙、生氣勃勃,雙眼和嘴唇是那麼嚴肅,目光又是那麼真摯。可惜她好像有點容易衝動。身材苗條,走起路來那麼輕巧,說起話來輕聲輕氣。我非常喜歡看她突然停住腳步,專心地聽你說話,表情嚴肅,然後若有所思,把頭發往後一拋的樣子。確實,我自己也覺得潘申配不上她。可是他又哪點不好?我胡思亂想幹嗎?她將要走上的路,就是所有的人都在走的那條路。我還是睡一會兒吧。”於是拉夫列茨基闔上了眼。
他睡不著,但是墮入了旅途中昏昏欲睡的麻木狀態。以前的人物形象依然不依不饒地在他心間升起、浮現,和其他的幻覺交織混淆在一起。天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拉夫列茨基開始想到羅伯特·皮爾……想到法蘭西曆史……想到如果他當將軍的話如何在征戰中獲勝。他依稀聽到槍聲和呐喊……他的腦袋滑向一邊,他從迷夢中驚醒。還是同樣的田野,同樣的草原景色。拉邊套的馬匹磨光了的馬蹄鐵透過滾滾風塵輪交替閃耀著。馬車夫腋下鑲紅邊的黃襯衫在風裏脹得鼓鼓地……“好哇,我又回到故裏了。”拉夫列茨基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於是喊起來:“快!”——他把外套拉緊,往靠墊更裏麵靠去。馬車猛地頓了一下,拉夫列茨基挺直身子,睜大了眼睛。他麵前,展現出在一座小山崗上的一個小村莊;稍後一點的地方出現一座關著窗戶、台階歪斜、破舊的地主小屋。寬廣的庭院裏自大門口起長滿了蕁麻,又綠又密,像大麻一樣。院裏豎著一間橡木造的、還挺結實的小穀倉。這就是瓦西裏耶夫斯科耶。
車夫把車拐向大門,勒住馬。拉夫列茨基的聽差從駕車的座位稍稍站起身,做好跳下車去的準備,喊道:“嗨!”傳來一陣嘶啞低沉的狗吠,但是沒見著狗在哪兒。聽差又作出準備跳車的姿勢喊道:“嗨!”又傳來一陣虛弱的狗叫聲,過了一會兒,院子裏不知從哪兒跑過來一個身穿中國南京土布長衫、滿頭白發的人。他用手遮住眼前的陽光望了望馬車,突然兩手一拍大腿,先在原地顯得不知所措的樣子,稍過一會兒就跑去開大門。馬車駛進院子,輪子碾過蕁麻時發出沙沙的聲響,然後在門廊台階前停住。白頭人看樣子很機靈,他已經大步分開微曲的兩腿站在台階的最下麵一級上,他解下馬車車轅,將皮套猛地向上一拉,一麵攙扶老爺下車,一麵吻了吻他的手。
“你好,你好,老兄,”拉夫列茨基說,“你好像叫安東?你還健在?”
老頭默默地鞠了一躬便跑去取鑰匙。在他跑開的時候,車夫歪斜著身子,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盯著上鎖的門;拉夫列茨基的聽差也從車上跳下,身體一直保持著一種悠然自得的姿勢,一隻手向後搭在車座上。老頭拿來了鑰匙,毫無必要地像蛇一樣躬著腰,高高舉起兩臂,打開了門鎖,退到一邊又深深鞠了一躬。
“我終於到家了,終於回來了。”拉夫列茨基一邊走進前室,一邊思忖道。與此同時把百葉窗一扇接一扇地吱吱嘎嘎地打開,耀眼的光芒透進空無一人的內室。
19
拉夫列茨基走進了那幢並不高大的邸宅,這座邸宅建於上個世紀,是用堅固的鬆木建造的,兩年前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在這裏去世。
這幢房子看似破舊,其實還能再保持五十來年甚至更長時間。拉夫列茨基把所有時間都看了一遍,窗戶通通打開,這引得那些紋絲不動地停在門楣下麵、老邁不堪、萎頓無力、背部積滿白灰的蒼蠅大為驚恐:自從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去世以後,窗戶再也沒被打開過。屋子裏的陳設依然如舊:客廳裏蒙上有光澤的灰色花綢的細腳白沙發,已經磨損,壓得陷下去了,讓人不自覺地想起葉卡捷琳娜時代;客廳裏還放著一張女主人心愛的安樂椅,有筆直的高靠背,但那靠背她卻到了老年也不曾靠過。正麵牆上懸掛著費奧多爾曾祖父安德烈·拉夫列茨基的一幅陳舊的肖像。肖像的一個角上掛著一個用落滿灰塵的蠟菊編織的花環。“這是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親自編織的。”安東報告說。臥室裏高高矗立著一張狹窄的床鋪,上麵罩一頂用陳年的、非常結實的條紋布料製作的帳子。床上堆放著一堆褪色的枕頭和絎過妁薄棉被;床頭上方掛著聖母進入神殿的聖像,窗前放著一張拚木梳妝台,上麵有銅的裝飾,不平整的鏡子和已經發黑的鍍金層。和臥室毗連的是供奉神像的小房間,裏麵空蕩蕩吧,角落裏有一個沉甸甸的神龕。地上鋪著一塊陳舊的小地毯。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就在這地毯上天天向上帝叩頭。安東和拉夫列茨基的聽差去開馬廄和車棚的門了。來頂替他的是一個幾乎和他年紀相仿的老太婆,包在頭上的頭巾幾乎壓到了眉毛上。她老是搖頭,目光呆滯,卻流露出盡心盡職的神情和長年養成的俯首貼耳聽候使喚的習性,同時還流露出某種畢恭畢敬的惋惜之情。她走近去吻拉夫列茨基的手,站在門邊聽候吩咐。他忘記了她叫什麼名字,甚至記不起來以前是否見過她。原來她叫阿普拉克謝婭;四十年前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把她趕出老爺的宅院,叫她去養雞;不太喜歡說話,有點老年癡呆的樣子,但是還挺會察顏觀色。除了這兩個老人和一個穿長襯衫的大肚子小孩、安東的曾孫外,老爺的宅院裏還住著一個獨臂的免除賦役的農夫。他像個麻雀一樣叨叨個不停,什麼事也不會幹。吠叫著歡迎拉夫列茨基歸來的那頭老態龍鍾的狗還比他有用一點:它戴著按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的吩咐購置的沉重鎖鏈已快十年,能拖著那沉重的負擔勉強移動。拉夫列茨基巡視完屋子、走進花園,對它表示滿意。花園裏雜草叢生;但是園裏有許多樹蔭濃密的老椴樹。這些樹栽種過密,不知什麼時候——大約一百年前——進行過修剪。花園的盡頭那個清清亮亮的小池塘,四周長滿淺紅色的蘆葦。人類生活的痕跡消失得相當迅速。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的莊園盡管尚未淪為蠻荒之地,卻似乎已沉入寧謐的昏睡之中,凡是沒有人類不良風氣驚擾的地方,一切都還如此安靜沉睡。費奧多爾·伊凡內奇也到村裏逛了逛;村裏的女人從農舍的門口望著他,一隻手支著麵頰。農民們老遠給他行禮,小孩子拔腿就跑,狗冷漠地吠叫;終於他感到有點餓了;然而他估計要到傍晚才能等到他的仆人和廚師;從拉夫裏基運送食物的車輛還沒有來到,——他隻好去找安東。安東當即就吩咐下去:抓了一隻老母雞,殺了,煺了毛。阿普拉克謝婭將母雞擦了又擦,洗了又洗,弄得又幹淨又漂亮,然後才放進鍋裏。待她終於把母雞煮熟,安東便收拾好桌子,鋪上桌布,把一個發黑的三足鍍金鹽瓶和加工琢磨過的水瓶,放在餐具前。然後用唱歌般的聲音向拉夫列茨基報告:飯菜已經做好,——他自己則站在主人的椅子背後,右手握拳,裹著一塊餐巾,發出一種濃烈、悠遠、類似柏樹的氣息。拉夫列茨基端過雞來,嚐了嚐湯的味道。雞的皮上布滿了小疙瘩,每條腿上有一根粗筋,雞肉裏滲著木頭和堿的味道。吃完午餐拉夫列茨基說他想喝點茶,如果……“這就端來。”老頭打斷他的話回道。他說到做到。找來了包在紅紙包裏的一小撮茶葉,又找來一隻滾得正歡、咕咕作響的小茶炊,還找到了一些表麵似乎已經潮解的很小的方糖。拉夫列茨基用一隻大茶杯喝茶。這隻茶杯他記得很清楚:上麵繪有紙牌圖案,隻有客人才用它喝茶,——現在他也像客人一樣,用它喝茶了。傍晚仆人到了。拉夫列茨基不願在姑媽床上睡,便吩咐在餐室裏打鋪。滅了蠟燭以後他久久不能入睡,想著不愉快的念頭。他的感受,是每一個首次到久無人住的地方投宿的人都曾有過的。他感到從各個方向奔湧而來的夜氣將他團團圍住似乎不能適應這位新的住戶,連屋裏的四壁也是困惑莫解的。最後他歎了口氣,拉上被子,睡著了。安東一直忙碌操勞著,比誰都久。他長時間和阿普拉克謝婭竊竊私語,壓低了聲音唉聲歎氣,劃了兩次十字。他們沒有料到老爺明明附近有那麼舒適的莊園,裏麵有設備良好的邸宅,卻要住進他們的瓦西裏耶夫斯科耶來。他們怎會想到,正是這座莊園叫拉夫列茨基討厭呢,它會喚起他許多不愉快的回憶。竊竊私語完了以後,安東拿一根棍子,將懸掛在穀倉邊沉默了很久的一塊木板拍打了一會兒,就地在院子裏湊合著睡了,他那雪白的腦袋暴露在外麵。五月的夜晚是安寧而溫暖的——老頭睡了一個香甜的好覺。
20
第二天拉夫列茨基起得很早,和村長聊了一會兒,到打穀場上溜達了一會,吩咐把院子裏那隻狗身上的鎖鏈打開,那隻狗隻叫了一會兒,甚至沒有離開自己的狗窩。回到屋裏後他一整天沉浸在一種悠然自得的麻木之中。“現在我真的跌進了穀底。”他不止一次對自己說。他坐在窗下,一動不動,傾聽著寧靜生活的涓涓細流,傾聽著僻靜鄉間稀稀落落傳來的聲響。街上一隻公雞啼了起來,尾音拖得異常的長。馬車轆轆駛過,村子裏嘎吱一聲打開了大門。“幹什麼?”突然傳來一個老婆子顫巍巍的嗓音。“哦,我的小乖乖,”是安東對一個他領養的兩歲的小女孩在說話,“把克瓦斯拿來。”同一個老婆子的聲音又說道,——忽然又變得死一般地沉寂;“現在我真的來到了河底,”拉夫列茨基又思忖道。“任何時候,這裏的生活永遠是寧靜和閑適的,”他想道,“進入這個生活圈裏,你就認命吧:這兒沒有事值得你激動不安,也不會讓什麼東西躁動不安;隻有那樣的人才一帆風順,他像農夫用犁開出犁溝一樣,不慌不忙地為自己開辟小道。周圍孕育著多麼大的力量,在這毫無動靜的沉寂裏蘊藏著多麼強健的生命!我最好的青春歲月年華都消失在對女人的愛戀上了,”拉夫列茨基繼續想道,“願這裏的孤苦寂寞使我醒悟,給我慰藉,使我去學會不慌不忙地做事情。”於是他又開始傾聽這寂靜,什麼也不期待,——同時卻又似乎不斷地期待著什麼。在同一個時刻,大地的其他地方生活正在沸騰、奔忙、喧響著。同樣的生活在這裏卻不為外界所擾,沉靜而安詳。直至傍晚,拉夫列茨基始終擺脫不了對這已經逝去並正在逝去的生活的反省。對往昔的哀愁如春雪一般正在他內心冰消瓦解——說也奇怪!——他心裏的鄉情從來沒有如此深沉,如此強烈!
21
兩個星期之內,費奧多爾·伊凡內奇把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的小屋打理得有模有樣,庭院和花園清理出來了;人們從拉夫裏基給他運來了舒適的家具,從城裏運來了葡萄酒、書籍和期刊;馬廄裏也看得見馬匹了。總而言之,費奧多爾·伊凡內奇置辦了一切的必需物品,開始過起了一種既不像是地主、又不像是隱士的生活。他的日子過得單調而平靜,但是他不覺得寂寞,盡管沒有什麼人與他為伴。他勤勉專心地操持經濟,騎馬在四周遊蕩,閱讀書刊。其實他不怎麼看書,而且更喜歡聽安東老頭講故事。通常拉夫列茨基帶上煙鬥,端一碗冷茶坐到窗前,安東則站在門口,反背著雙手,開始把那些過往的時代的事徐徐道來,那創造神話的時代,當時燕麥和黑麥的交易不是用稱來計算,而是用大口袋,兩三個戈比就可買上一袋;當時四麵八方,甚至城市的邊緣都是難以通行的莽莽林海,尚未墾殖的茫茫草原。“可如今,”老頭抱怨說,他已快滿八十歲了,“哪兒都砍光、墾光了,駕了車也沒有什麼可去的地方了。”安東還說了自己的女主人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的許多事:她是那麼通情達理和善於持家;有一位先生,是個年輕的鄰居,為了巴結討好她,開始經常拜訪她,她甚至也為他戴上了隻有節日才戴的帶紫色帶子的包發帽,還穿上了純正的利凡廷綢做的黃色連衣裙;後來因為那位先生的一個不合時宜的問題使得其很生氣:“小姐,請問您該有多少財產?”——她吩咐從此不再接待他,她當時還命令,她死後無論大小事,甚至是最小的一塊破布,一律要向費奧多爾·伊凡內奇通報。果然,拉夫列茨基發現姑媽全部家什都完完整整的保留著,連那頂有紫色帶子的節日包發帽和用地地道道的利凡廷綢縫製的黃色連衣裙也不例外。拉夫列茨基沒有找到那些陳年的舊稿和吸引人的文件,隻找到一個陳舊的小本子,那上麵他的祖父彼得·安德烈依奇記載著:有“在聖彼得堡城慶祝亞曆山大·亞曆山大羅維奇·普羅卓羅夫斯基公爵大人與土耳其帝國簽訂和約”。有催乳湯處方,附有小注:“此方係日沃納恰裏內雅·特羅依茨教堂大神甫費奧多爾·阿夫克欣季耶維奇向普拉斯科菲雅·費奧多羅芙娜將軍夫人提供”。也有類似下麵皓政治新聞:“關於法國戰爭之虎的議論不知為何停止了,”緊挨著旁邊注道:“據莫斯科消息報稱,中校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科雷切夫先生逝世。不知是不是彼得·瓦西裏耶維奇·科雷切夫的兒子?”拉夫列茨基還找到了幾本老曆書和圓夢書,還有安波季克先生的神秘著作;他早已遺忘卻很熟悉的《象征與圖譜》在他心裏喚起了許多童年的記憶。拉夫列茨基在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的梳妝台裏找到一個小包,紮一根細細的黑帶子,加蓋了黑色的火漆封印,塞在抽屜的最裏麵。小包裏,麵對麵放著他父親年輕時的粉色畫肖像,柔軟的鬈發,披散在前額上,一雙細長的眼睛無精打采,嘴巴半張開著;還有一個她母親的幾乎磨損的肖像,穿一件白連衣裙,手執一支白薔薇,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從來不允許別人給她自己畫像。
“費奧多爾·伊凡內奇老爺,”安東對拉夫列茨基說,“我雖然沒有在老爺的府上服務過,可是您的曾祖安德烈·阿方納西耶維奇我記得很清楚,真的!他老人家去逝的時候我剛十八歲。一次我在花園裏遇見他,嚇得兩隻腳一直在打顫;但是他沒說什麼,隻問了問我叫什麼,便打發我去他的房間拿取手帕。當然,他是老爺,他就是最大的那個。您的曾祖有一隻奇特的護身香囊,那是一個從聖山下來的僧侶送給他的。這個僧侶對他說:‘老爺,為了你的熱心好客我把這個給你。戴上它——你就再也不怕受審判了。’是啊,誰都知道;老爺,那是什麼時代嗬,老爺想得到就幹得到。常有這樣的事,即使老爺們裏麵有敢和他爭辯的,他最喜歡說的話就是:‘你還不夠格呢,還在淺水裏遊呢,您那已故的曾祖住在小小的木房子裏,可身後留下許多財產,銀子,還有各種積蓄,所有的地窖塞得滿滿的。是個當家的好手。您誇獎過的那個水瓶就是他的,他用它喝伏特加。可是您的爺爺彼得·安德烈依奇給自己建了磚房,財產卻不斷流失,在他手裏什麼都是白忙活。他過得沒自己的父親好,也沒給自己帶來多少快樂。錢也沒了,對他沒什麼好說的,他連銀的調羹也沒留下一個,還多虧格拉菲拉·彼得羅芙娜操心。’”
“是不是真的,”拉夫列茨基打斷他問,“大家叫她老潑婦?”
“誰會那樣做呢!”安東生氣地回答說。
“那麼,老爺,”有一次老頭壯了壯膽問道,“請問我們的太太怎麼沒和你在一起回來?”
“我跟妻子離婚了,”拉夫列茨基勉強說出口,“請別再提起她。”
“是。”老頭傷心地回答。
三個星期中拉夫列茨基騎馬去了一趟O市看望卡裏金一家,在那裏住了一個晚上。正好碰上萊姆也在他們家。拉夫列茨基很欣賞他。因為他父親的緣故,雖然他什麼樂器也不會,但是酷愛音樂,酷愛實用的、古典的音樂。那天晚上潘申沒有在卡裏金家裏出現。省長派他出城去了。麗莎一個人彈鋼琴,演奏得十分明快。萊姆顯得很興奮,在屋裏不停地走動著,用一張紙卷成一個圓筒,打著拍子。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起先看著他直發笑,後來便去睡覺了。用她的話說,貝多芬太使她的勁頭十足。半夜拉夫列茨基送萊姆回寓所,在他那裏坐到淩晨三點。萊姆的話多了起來。他微駝的背挺直了,眼睛睜得圓圓的,變得炯炯有神。頭發也在前額上方稍稍翹了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人加入到他的生活中來,而拉夫列茨基顯然對他很欣賞,關切而專注地向他詢問許多事。這一點感動了老人。最後,他向客人展示了自己的音樂天賦,彈了琴,還用老邁無力的喉音唱了自己作品的幾個片斷,順便還唱了他自己譜曲的整首席勒的抒情敘事詩《弗裏多林》。拉夫列茨基對他讚不絕口,一定要他重複某些片斷,臨走時還邀請他到自己家裏住了幾天。萊姆送他到街上,當即答應下來,並緊緊握了他的手,但是當他一個人佇立在早晨幹爽的空氣裏,麵對冉冉升起的朝霞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下,眯起了眼睛,縮緊了身子,仿佛做了錯事似的,慢慢向自己的房間走去。“lch bin wohl nicht klug”(我神經失常了),他躺在自己的短床上自言自語說。幾天以後當拉夫列茨基坐了馬車來請他時他曾謊稱病了,但費奧多爾·伊凡內奇走進他房間說服了他。拉夫列茨基吩咐從城裏把一架鋼琴運到鄉下,其實隻是為了他,這個情景最讓萊姆感動。他們兩人一起去看望卡裏金一家,並在那裏住了一個晚上,但是卻沒有上一次那麼高興了。潘申在場,說了許多旅行所見所聞,非常有趣地嘲弄和介紹了他見到過的那些地主。拉夫列茨基笑了,可是萊姆卻一直窩在角落裏,一聲不吭,全身不停的扭動著,眼神悒鬱而呆滯,直到拉夫列茨基開始告辭他才活躍起來。老頭甚至坐在馬車裏仍然還保持不安的樣子,蜷縮著身子。然而寧靜溫暖的空氣,輕拂的清風,婆娑的樹影,青草和白樺葉芽的清香,無月的星空柔和的夜光,馬匹和諧的橐橐蹄聲和響鼻——旅途、春季和夜晚的全部魅力使這個可憐的德國人精神大振,於是他率先和拉夫列茨基說起話來。
22
他開始談音樂,談麗莎,然後又談音樂。談到麗莎的時候他說話的聲音很慢。拉夫列茨基把話題轉到他的作品上,還半開玩笑地建議為他寫一個歌劇。
“嗯,歌劇!”萊姆回答說。“不,這不適合我:我已經沒有歌劇所必需的那種無限活力,那種想像力;現在我已沒有那個能量了。……不過,假如我還能做點事的話,我倒樂意寫浪漫曲,當然我希望有好的歌詞……”
他不說了,一動不動地默坐良久,抬頭望著天空。
“比如,”終於他又開腔了,“像這樣的詞句:你們星星,啊,你們純潔的星星……!”
拉夫列茨基向他稍稍轉過臉去,開始注視他。
“你們星星,純潔的星,”萊姆重複道……“你們對正義的和有罪的人都平等相待……但隻有你們才是纖塵不染的,——或者類似這樣的……人們了解你們,不,——愛你們。但是我不是詩人,我算什麼!反正是類似這樣的東西,崇高的東西。”
萊姆把帽子往後腦勺上一推;在有光韻夜色的淡淡的昏暗中他的臉顯得更蒼白了,也年輕了些。
“你們同樣,”他用漸漸輕下去的嗓音繼續說,“你們知道誰在愛,誰會愛,因為你們,純潔的,隻有你們能夠給人以慰藉……不,這還不是我的意思!我不是詩人,”他說,“反正類似這樣的東西……”
“我感到遺憾,我也不是詩人。”拉夫列茨基指出。
“不切實際的幻想!”萊姆回答說,於是鑽進了馬車的角落裏。合上眼,做出打算睡覺的樣子。
不一會……拉夫列茨基仔細傾聽……“星星,純潔的星星,愛情。”老頭在悄聲自語。
“愛情。”拉夫列茨基心裏重複著那兩個字,思緒萬千,——於是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
“克裏斯托弗,費奧多雷奇,您為《弗裏多林》譜寫了優美的樂章,”他大聲說,“可是您怎麼看待這個弗裏多林呢,在伯爵帶他去見伯爵夫人以後,要知道他這時已成為她的情人了呀,嗯?”
“這是您的看法,”萊姆回答說,“因為大概是經驗……”他突然打住了,不好意思地轉過了身去。拉夫列茨基尷尬地笑了笑,也轉過了身子,開始向路上觀望。
星星開始暗淡下去,天空露出一絲曙光,這時馬車已駛近瓦西裏耶夫斯科耶的小屋的門前。拉夫列茨基把客人送進為他準備的房間,然後到書房的窗前坐下,在窗前坐下。花園裏夜鶯正在唱黎明前最後的一首歌。拉夫列茨基想起卡裏金家的花園也曾有夜鶯在唱歌;他還想起當聽到夜鶯的第一聲鳴叫、他們一同向黑洞洞的窗外張望時,麗莎那雙慢慢滾動的眼睛。他開始想念她,於是心情靜下來了。“純潔的姑娘,”他壓低聲音說,“純潔的星星。”他麵帶笑容補充了一句,便靜靜地躺下睡了。
萊姆久久坐在床上,一本樂譜在膝頭放著。看來一個前所未有的甜蜜的旋律正準備向他造訪:他已經滿臉通紅,激動不安,他已感覺到那旋律臨近時的一絲倦意和快感……然而他沒有等到……
“我不是詩人,也不是音樂家!”
他終於歎道。
於是他疲憊的頭顱沉甸甸地落到枕上。
23
第二天清晨主賓兩人在花園裏一棵老椴樹下喝茶。
“大師!”拉夫列茨基隨口說道,“不久您就有創作神聖的讚歌的機會了。”
“什麼機會?”
“潘申先生和麗莎小姐喜結良緣的機會。您有沒有看到昨天晚上他向她獻殷勤的樣子?看起來他們發展的很好呢。”
“這件事是不會發生的!”萊姆大聲說。
“為什麼?”
“因為根本就沒可能。但是,”他停頓了一會又說道,“世界上什麼事都有可能。尤其在你們俄國。”
“咱們先把俄國拋一邊。但是您為什麼不認為這件婚事是一個大好事?”
“沒一樣好的,沒一樣。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是正直、認真的姑娘,有高尚的品格,而他呢……他不過是個淺——薄——之——輩。”
“可是她喜歡他呀?”
萊姆從長椅上站起來。
“不,那不是愛,就是說她心靈天真浪漫,她還不理解什麼是愛。卡裏金太太對她說,他是個好小子,她就聽卡裏金太太的,因為她還完全不成熟,雖然已經長到十九歲了。早晨祈禱,晚上也祈禱,——這是值得稱道的事。但是她不愛他。隻有美好的東西才配得上她,可是他並不美好,或者說他心靈不純潔。”
萊姆在茶桌前麵來回踱著小步,眼睛在地麵上掃來掃去,這一番話他說起來語句連貫,情緒激動。
“尊敬的大師!”拉夫列茨基突然大聲說,“我覺得您自己愛上了我的表侄女。”
萊姆突然頓住了。
“請您,”他開始用不正常的語調說,“不要拿我取樂,我沒有瘋。我前方看到的是陰暗的墓穴,不是耀眼的前程。”
拉夫列茨基開始憐憫老頭;他請求他原諒。喝過茶後萊姆為他演奏了自己的呈獻曲。午飯時拉夫列茨基主動舊話重提,萊姆又說了很多關於麗莎的話。
“克裏斯托弗·費奧多雷奇,您看怎麼樣,”他最後說,“現在我們這裏似乎一切都已收拾好了,花園裏繁花似錦……您不邀請她和她的母親,還有我那老姑媽來這裏玩上一天嗎?您覺得這樣做好嗎?”
萊姆低頭對著菜碟子。
“邀請吧。”
他說話的聲音幾不可聞。
“那麼潘申就不必邀請了吧?”
“不必。”
老頭帶著純真的笑容回答。
兩天以後費奧多爾·伊凡內奇進城去卡裏金家。
24
他在屋裏見到了一家人,可是沒有立刻向她們說明自己的來意。他想先和麗莎單獨談談。機緣幫了他的忙:他們兩人被單獨留在了客廳裏。他們兩人談了很長時間。她對他已很親昵——其實她在誰麵前都不怕生。他聽著她說話,眼睛看著她的臉,心裏證實了萊姆說過的話,並與他觀點一致。有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兩個已經相識然而彼此尚未接近的人會在短暫的瞬間迅速靠近,而對這種接近的意識會馬上在兩人的眼神裏、友好而沉靜的笑容裏,兩人的動作舉止裏反映出來。拉夫列茨基和麗莎身上正是如此。“原來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她親切地望著他,想道。“你原來是這樣一個人,”他也這麼想。因此,當她對他說,——不過並非毫無猶豫——她心裏早有一個疑問想問他,但怕他生氣時,他並沒有表現很吃驚。
“別擔心,說吧。”他說著在她跟前站住了。
麗莎抬起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望著他。
“您是那麼善良,”她開始說,同時心裏想道:“是的,他的確很善良……”“請您原諒我,我不該如此唐突,和您談這樣一件事……可是您怎麼會……您為什麼和您的妻子分手?”拉夫列茨基一怔,望了望麗莎,在她身旁坐下。
“我的孩子,”他開始說,“請不要碰這個傷口;盡管您的手很溫柔,可是那仍然是我所不能承受的。”
“我知道,”麗莎仿佛沒有明白他的話,繼續說道;“她確實犯下錯誤,我不想為她辯護;然而怎麼可以把上帝結合起來的東西拆開呢?”
“我們在這個問題上的觀念相差太多了,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拉夫列茨基情緒激動地說,“我們彼此理解不了。”
麗莎的臉刷的一下變白了,她的身體微微一顫,但是她仍然沒有住口。
“您應當原諒別人,”她輕聲說,“如果您也希望別人原諒您。”
“原諒!”拉夫列茨基接著她說。“您首先得清楚,您在為誰求情為什麼樣的人?寬恕這個女人,仍然接納她進自己的家門,接納她,這個內心空無一物,沒心沒肺的生物!而且是誰告訴您她想回到我身邊?不可能,她非常滿足於自己的生活!……現在幹嗎要談這件事!她的名字不應當出自您口中。您太純潔,您甚至還不能理解這具生物。”
“為什麼要侮辱人!”麗莎好不容易說出口,她的雙手已在明顯的顫動。“是您先撇下她的,費奧多爾·伊凡諾維奇。”
“可是我告訴您,”拉夫列茨基情不自禁地爆發出一股迫不及待的情緒,反駁說,“您不了解這個人的本質!”
“那您當初為什麼要和她結婚?”麗莎輕聲說,同時低下了雙眼。
拉夫列茨基飛快地從椅子裏站起來。
“我為什麼娶她?因為我年少無知,被外表的美迷住了心智。我不了解女人,我什麼也不懂。願上帝保佑您締結更為幸福的婚姻!不過請記住,無論如何不可以起誓。”
“我同樣可能成為不幸的人,”麗莎說道(她的話音開始變得時斷時續),“不過那時也隻好認命了;我不會說,但是如果我們不認命……”
拉夫列茨基攥緊雙手,一隻腳跺了一下。
“請別生氣,原諒我。”麗莎急忙說。
此刻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走進屋來。麗莎站起身,準備離開。
“請稍等一下,”拉夫列茨基猛然在她後麵叫道。“我對您和您的媽媽有一個不情之請:請到我的新居來看看。您知道我買了一架鋼琴。萊姆正在我家作客。正好丁香花也開了。您可以到鄉村換換空氣,當天就可以返回,——同意嗎?”
麗莎向母親瞥了一眼,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擺出不情願的樣子。但是拉夫列茨基沒等她開口,馬上親吻了她的兩手。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對於親切的表示總是無法承受,對於來自“海豹”的溫情更是一點防備都沒有,心腸一軟便同意了。當她考慮定在哪一天走的時候,拉夫列茨基走到麗莎跟前,他還在激動不安,悄悄對她說:“謝謝,您是個好姑娘;都是我不好……”她蒼白的麵容開始變紅,浮現出一絲愉快、羞怯的微笑;她的眼睛也露出了笑意,——在此以前她在擔心她是否使他感到受了侮辱。
“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可以同行嗎?”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問。
“當然,”拉夫列茨基回答道,“不過就我們自己人聚一聚,是不是更好?”
“可是,似乎……”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正要說便停住了。“也好,就這麼定了吧!”她補充了一句。
說定把連諾奇卡和舒羅奇卡也帶走。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辭謝了這次旅行。
“我受不了,親愛的,”她說,“這把老骨頭都會震斷的。再說我想你那裏也沒地方住宿,而且在別人床上我睡不著覺。讓年輕人去顛簸吧。”
拉夫列茨基已經沒有機會單獨和麗莎待在一起。然而他用這樣的眼神看她,使她既感到心裏好受一些,又有點難為情,也有點可憐他。告別的時候他緊緊地握了握她的手;當她一個人待在屋裏時便陷入沉思當中。
25
拉夫列茨基回到家時,有一個人在客廳門口接待他;這個人高高瘦瘦的個子,穿一件破舊的藍色常禮服,滿臉皺紋,卻生氣勃勃,長著兩鬢亂蓬蓬的灰白絡腮胡子,一個筆挺的長鼻子和一雙充血的小眼睛。這是米哈列維奇,他大學裏的同學。一開始拉夫列茨基沒有認出他來,但是等他報上家,便熱情地與他擁抱。自莫斯科分手到現在他們倆這是第一次見麵。不停地長籲短歎,問長問短。重新拾回對久已淡忘的往事的回憶。米哈列維奇忙不迭一鬥接一鬥地抽煙,一口接一口地喝茶,揮舞著長長的手臂,向拉夫列茨基敘述自己的奇特經曆。他的敘述裏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東西,自己的事業也沒什麼值得誇耀的,而他卻不住地發出嘶啞的、神經質的笑聲。一個月以前他在一個富有的包稅商的私人事務所裏謀得一個位置,離O城大約三十多俄裏;得知拉夫列茨基從國外回來,他便迂道來拜訪老朋友。他說起話來和年輕時一樣易於衝動,還像從前那樣嗓門宏大,情緒激昂。拉夫列茨基曾提到過自己的情況,但是米哈列維奇打斷了他的話,急忙含含糊糊地說:“聽說了,老弟,聽說了,——這種事誰能料到呢?”於是馬上把話題轉到一般的議論上。
“老弟,”他說,“明天我就要走。今天,你諒解我吧,咱們晚點兒睡覺。我必須知道,你怎麼樣,你有什麼看法、信念,你變得怎麼樣了,生活又教會了你什麼?(米哈列維奇還保持著三十年代的語言風格。)至於我,老弟,我很多方麵都發生了變化:生活的波濤襲擊了我的胸膛,——不知是誰曾這麼說,——雖然在重要的、本質的方麵我仍然如同以前一樣。我仍然相信做好事,相信真理;我不僅相信,——現在我有信仰,對,我有信仰,信仰。聽著,你知道我在寫詩。這些詩談不上有詩意,但是有真理。我給你念我最近寫的一篇:在這篇東西裏有我最真摯的信念。你聽著。”米哈列維奇開始念自己的一首詩。這是一首很長的詩,結尾處是下麵幾行詩句:
我全心全意為新的感情獻身,
我如嬰兒一般成為一個人:
曾經膜拜的一切我通通燒盡,
曾經燒毀的一切我要向它致敬。
米哈列維奇念最後兩行詩時差不多要落眼淚了;一陣輕微的痙攣——強烈感情的標誌——掠過他寬闊的雙唇,他那平凡的麵容神采奕奕。拉夫列茨基聽著他念,聽著……一種矛盾的心理在他內心萌動起來:莫斯科大學生那種來的迅速並且抑製不住的興奮情緒經常使他很受不了。還沒有過一刻鍾,兩人已開始激烈地爭論起來,那是一種俄羅斯人所獨好的無有結尾的爭論。他們經過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裏度過的長年別離後,又從頭開始,爭論起最抽象的事物來,雙方都不明白爭論的主題,隻是抓住片言隻語,用重複的詞句互相攻擊,而且爭得那麼強烈,仿佛事關生死存亡似的,扯開嗓門大叫大嚷,弄得屋子裏的人很不安。而可憐的萊姆則自從米哈列維奇一到,就一頭把自己關進了房裏,此時感到不知所已,並開始產生一種朦朦朧朧的恐懼。
“這以後你怎樣了呢?失望了?”半夜一點鍾的時候米哈列維奇喊道。
“你見過這樣的失望者嗎?”拉夫列茨基反駁說,“那些人往往都是蒼白、病態的,你願意嗎,我可以一隻手把你舉起來?”
“那麼如果沒有失望,也是會成為懷疑論者,這就更糟。(米哈列維奇的口音使人聯想到他的故鄉小俄羅斯。)但是你憑什麼做懷疑論者?你生活中很不幸,就算如此,但這件事你沒有錯:你生來就是熱烈多情的性格,可是你被強製同女性分離了:第一個遇到的女性該是欺騙了你。”
“她也欺騙了你。”拉夫列茨基悶悶不樂地指出。
“就算,就算,我是命運之手所借助的工具,——可是我在瞎說什麼啊,——這裏沒有所謂的命運;舊的習慣用語表達得不精確。但是這說明了什麼呢?”
“說明我自童年起就脫離了生活常軌。”
“那你使自己回到生活的常軌!這樣你才是個人,才是個男人。你用不著白費力氣!然而,不管如何,難道可以,難道允許——把可以說是局部的事實視為普遍的規律,視為不變的準則?”
“什麼準則?”拉夫列茨基打斷他說,“我不這樣認為……”
“不,這是你的準則,準則。”米哈列維奇反過來打斷他的話。“你是利己主義者,就是這樣!”一個小時以後他大聲說,“你追求自我陶醉,你希望生活中的幸福,你想隻為自己而活……”
“什麼叫自我陶醉?”
“你被所有的事情所欺騙,你腳底下什麼都摧毀了。”
“什麼叫自我陶醉,我問你?”
“它早應當摧毀了。因為你想在空無一物的地方尋找支柱,因為你曾經在不穩固的沙灘上建築自己的房子……”
“把話說清楚,不要比喻,因為你的話我聽不懂。”
“因為,——你嘲笑好啦,——因為你心裏沒有信仰,內心缺乏熱忱;一個聰明人,無非是個一錢不值的聰明人……你簡直是個可憐、落伍的伏爾泰主義者——你就是這樣一個人!”
“什麼,我是個淺薄的人?”
“對,和你父親一模一樣,這是你自己也沒想到的。”
“聽你這麼一說,”拉夫列茨基揚聲說道,“我完全相信你是個自傲狂!”
“哦!”米哈列維奇傷心地說,“不幸的是我一點也配不上這麼高的‘帽子’……”
“現在我想出來了,應該怎麼稱呼你。”同一個米哈列維奇在半夜三點鍾大聲喊道,“你不是懷疑論者,不是失望主義者,不是伏爾泰主義者,你是個懶漢,一個居心叵測的懶漢,有頭腦的懶漢,不是個天真無邪的懶漢。天真無邪的懶漢躺在自家的火炕上,什麼事也不幹,因為他們什麼也不會幹;他們也不思考什麼,可是你是個會思考的人——卻躺著不動。你本來能做點事,卻什麼也不做;你挺著便便大腹向天躺著,嘴裏卻說:躺著不動嘛,本來就該如此,因為不管人們幹什麼,都是無聊的,不會導致任何結果的荒唐事。”
“你憑什麼說我躺著不動?”拉夫列茨基說。“為什麼你推測我內心這樣想?”
“除此以外,像你們這樣的人,”好爭論的米哈列維奇繼續說,“都是些飽讀詩書的懶漢。你們知道德國人哪一方麵有缺陷,知道英國人和法國人的毛病是什麼,——而你們那些可憐的知識對你們起到一種輔助作用,為你們的惰性,可恥的惰性,還有你們令人討厭的無所事事作辯護。有的人甚至為此洋洋得意,說看我多聰明——躺著不動,那些傻瓜蛋才忙活個不停。是的!就是說我們有這樣一些先生——不過我不是指你,——他們無聊得發呆,一輩子就這麼打發日子,習慣於這種無聊,坐在無聊中就像蘑菇浸在酸奶油裏。”米哈列維奇裝腔作勢地說,自己也為這個比喻而笑起來。“哦,這種無聊的麻木就是俄羅斯人的末日!令人憎惡的懶漢一輩子都在想著工作……”
“可你怎麼罵人?”輪到拉夫列茨基高聲大叫了。“工作……幹事……你最好說說怎麼幹,不要罵人,波爾塔瓦來的狄摩西尼!”“咦,你想聽什麼來著?!這我可不能告訴你,老弟。這是任何人都明白的事,”狄摩西尼反駁道。“一個地主,一個貴族,竟不知怎麼幹!就因為沒有信仰,要不就知道了;沒有信仰,也就沒有悟性。”
“起碼咱們得休息一會兒,你這個魔。讓咱們重新想想。”拉夫列茨基央求說。
“一分鍾也不休息,一秒鍾也不!”米哈列維奇做出一個命令的手勢,回答說。“一秒鍾也不!既然死不等人,那麼生也不等人。”
“人們究竟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想到做懶漢的?”清晨四點他叫喊說,不過嗓音已經有點沙啞了。“在我國!現在!在俄羅斯!正當每個人對上帝、對人民、對自己肩負著偉大責任的時候!我們在睡覺,而時間卻正在流逝;我們在睡覺……”
“讓我告訴你吧,”拉夫列茨基說,“我們根本就沒有睡覺,而且也沒有讓別人睡覺。咱倆這樣爭論,都有點像在開辯論賽了。”
這一說讓米哈列維奇笑了起來,也使他安靜下來了。“明天見,”他滿臉笑容地,然後把煙鬥塞進了煙荷包。“明天見,”拉夫列茨基說。然而朋友倆又聊了一個多小時……不過兩人一直保持冷靜的狀態。
無論拉夫列茨基怎麼挽留,米哈列維奇次日早晨走了。費奧多爾·伊凡諾維奇未能留住他;不過他同他已經談得很愉快。看來米哈列維奇身上沒有錢。昨天夜裏拉夫列茨基就遺憾地在他身上發現了多年窮困潦倒的標誌和習性:靴子已經穿壞,常禮服的後襟上少了一顆鈕扣,手上沒有戴手套,頭發裏有羽毛;來到這裏他竟想不到要求洗漱,晚飯時像鯊魚一樣狼吞虎咽,用兩隻手扯肉吃,兩排大黑牙把骨頭咬得格格響。同樣看得出來,差事對他來說也沒有好處,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包稅商身上,而後者之所以雇用他隻是為了表示他的事務所裏有“高水平的人”。即使這樣,米哈列維奇仍然不垂頭喪氣,反而優頭自居,做起他的理想家和詩人來,熱衷於人類的命運和自己的使命,為之憂心忡忡,卻很少關心溫飽這個問題。米哈列維奇沒有結過婚,卻戀愛過無數次,還為所有戀人寫詩;尤其熱烈地謳歌一位神妙莫測、長一頭黑鬈發的小姐……的確也有人曾說,這位小姐可能是個普通的猶太女人,騎兵軍官都認識的人,可是,這有什麼關係呢——反正都一樣。
米哈列維奇和萊姆根本親近不起來:由於風俗習慣不同,德國人被他那大聲的說話、激烈的舉止嚇怕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但是到垂暮之年就難以親近了;這一點也不奇怪:他和他沒有共同語言——甚至希望。
走之前米哈列維奇又和拉夫列茨基談了好久,並警告,如果再不清醒便是滅亡,懇求他關心農民的生活,還拿自己作例子,說他就是曆盡磨難的考驗之後靈魂變純潔了,——這時他多次說自己是幸福的人,把自己比作飛鳥和穀地裏的百合花……
“無論怎麼說,那還是一朵黑百合花。”拉夫列茨基說。
“噯,老弟,不要拿自己那貴族的架子,”米哈列維奇好心地說,“你還是感謝上天,因為你的血管裏還流著善良樸實的平民的血。但是我看你現在你需要一個善良純潔的人,來使你擺脫這種消沉低落的情緒。”
“謝謝,老兄,”拉夫列茨基說道,“那些天仙般的人讓我受夠啦。”
“住口,你這個犬儒主義者!”米哈列維奇憤怒地說。
“犬儒主義者。”拉夫列茨基糾正他。
“就是潛儒主義者。”米哈列維奇毫不在乎地重複道。
人們把他那隻輕得出奇的扁平黃色手提箱拎出屋,放到了四輪馬車裏;他坐在車裏,全身裹進一件西班牙鬥篷裏,鬥篷的領子已褪成了紅褐色,幾個獅子爪子替代了扣子,甚至這時他還再次發揮他對俄羅斯命運的觀點,那隻黝黑的手還在空中比劃,仿佛在播撒未來幸福的種子。馬匹終於起步……“記住我最後的三個字根,”他全身從馬車裏探出來,站穩了,喊道:“宗教、進步、人性!……再見!”一邊說著,馬車逐漸走遠了。拉夫列茨基獨自站立在門口台階上,呆呆地注視著道路的遠方,直至馬車在視野中消失。“大概他是對的,”回進屋去的時候他想道,“也許我是個懶漢。”米哈列維奇說過的許多話勿庸置疑地深入了他的心靈,盡管他同他爭論,不同意他的觀點。隻要一個人為人正直,誰也不可能把他駁倒。
26
兩天以後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根據自己的承諾,帶領全體年輕人來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小女孩們立即跑進了花園,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慵懶地一個個房間走過去,所到之處都漫不經心的表示稱讚。她認為拜訪拉夫列茨基表示了她極大的遷就,甚至是一種善行。當安東和阿普拉克謝婭按照家仆的老規矩走近吻她的小手時,她彬彬有禮地麵含微笑,然後用虛弱的聲音,從鼻腔裏發出喝茶的要求。安東戴上了針織的白手套,最讓他遺憾的是給來訪的貴婦人端茶的卻不是他,而是拉夫列茨基雇用的貼身侍仆,用老頭的話來說,這是一個什麼規矩都不懂的人。不過午餐時安東卻實現了自己的夢想;他在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坐椅背後牢牢地站定腳跟,已經對誰也寸步不讓了。很長時間已來門庭冷落的瓦西裏耶夫斯科耶出現了稀客,這使老頭興奮極了:老爺與這麼好的客人交往,叫他看了舒心。但是那一天心情激動的不獨他一個人:萊姆心裏也很興奮。他穿了一件短短的煙色燕尾服,衣服的後襟尖尖的,緊緊地係上領帶,不住地幹咳幾聲清清嗓子,帶著心情愉快、彬彬有禮的神態躲在一邊。拉夫列茨基高興地發現他和麗莎之間的距離拉開了:她一進門就禮貌地向他伸出了手。午餐後萊姆從他不時伸手去摸的燕尾服後袋裏掏出小小的一卷樂譜,不聲不響地將它放在鋼琴上。這是昨天夜裏他為過時的德語歌詞譜寫的一首浪漫曲,歌詞裏提到了星星。麗莎當即坐到鋼琴前,讀了樂譜……可惜!樂譜生澀得令人難受;看來作品家在盡力想表達自己內心的渴求,然而卻一點效果都沒有:努力終究不過是努力而已。拉夫列茨基和麗莎兩人都感覺到了這一點,萊姆也理解到這一點,他一句話也不說,把浪漫曲放回了口袋裏。當麗莎提議再彈一遍時,他搖了搖頭表示回答,意味深長地說:“現在——完了!”——於是弓著背,蜷縮著身子走開了。
傍晚大家一起去釣魚。花園後麵的池塘裏放養了許多鯽魚和紅點鮭魚。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被安排在岸邊的有扶手的椅子裏就坐,在樹蔭下,腳底下還鋪了地毯,給了她一根上好的釣竿;安東作為一個老道的釣魚人,自告奮勇,願為她盡心效力。他殷勤把蚯蚓紮到魚鉤上,輕輕用手拍打一會,唾上唾沫,甚至親自把釣鉤拋出去,整個身軀優雅地向前傾俯著。那一天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用貴族女中學來的法語向拉夫列茨基談了自己對安東的評價:“Iln'y a plus maintenant de ces gens comme cacomme autrefois”
萊姆帶著兩個小女孩到更遠的地方去了,已快到水壩邊了。拉夫列茨基就在麗莎旁邊。魚兒不停地咬鉤;不時在空中閃現出被釣的鯽魚的體側,有時金光燦燦,有時銀光閃閃。小女孩們一直歡呼不停;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也文雅得體地尖叫了兩次。拉夫列茨基和麗莎釣到的魚比別人釣的都少。顯然這是因為他們放在釣魚上的注意力比別人少,任由浮子慢慢地漂到了岸邊。顏色微紅的高高的蘆葦在他們周圍輕輕地簌簌作響,前方,凝滯不動的池水在靜靜地閃光,他們兩人也是輕聲細語地交談著。麗莎站在一個小木埠上;拉夫列茨基坐在一棵向下傾斜的柳樹樹幹上。麗莎穿一件白色連衣裙,腰間結一條寬腰帶,也是白的;一隻手提著草帽,另一隻手稍稍使勁地握著彎曲的釣竿的一頭。拉夫列茨基望著她清秀、略顯嚴肅的側影,望著梳到耳根後麵的頭發,望著像小孩子一樣曬黑的溫柔的麵頰,說道:“嗬,你站在池塘邊上的樣子多麼美麗!”麗莎沒有轉過臉來看他,而是看著水麵,好像輕輕閉上眼睛,又好像在悄悄偷看,又似莞爾而笑。附近的一棵椴樹的樹蔭落在他們身上。
“您知道嗎,”拉夫列茨基開始說,“我對我們最近的談話想了很久,因此得知,您心地非常的善良。”“我完全沒有那樣的意思……”麗莎正要反駁——,但不好意思起來。“您心腸很好,”拉夫列茨基又一次說道。“我是個粗人,可是卻覺得所有的人都應該愛您。就拿萊姆來說吧,他就是愛上了您。”麗莎的雙眉顫動了一下。每當聽到不如意的話語時她總會這樣。“今天我為他非常難受,”拉夫列茨基繼續說,“就因為他那首不成功的浪漫曲。假如是年輕人不會作曲,倒還說得過去;但是都這麼大年紀了,卻不能做好,這就讓人無法接受了。令人難受的是感覺不到自己正在失去力量。老人無法忍受這樣的打擊!……注意,你那兒魚正要上鉤……”“聽說,”拉夫列茨基沉默了一會後又說,“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譜寫了一首特別優美的浪漫曲。”
“對,”麗莎回答說,“隻不過是小把戲,不過勉強還行。”
“那您認為,”拉夫列茨基問,“他是個優秀的音樂家嗎?”
“我覺得他有很好的音樂天賦,但是至今他還沒有好好地用過它。”
“原來這樣。那他是個好人嗎?”
麗莎笑起來,迅速向費奧多爾·伊凡諾維奇瞟了一眼。
“好奇怪的問題!”她大聲說道,一麵把釣竿拉出水麵又遠遠地拋出去。
“為什麼奇怪?我是作為一個新來的人,作為一個親屬向您打聽他的。”
“作為親屬?”
“不錯。我該是您的舅舅吧?”
“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有一顆善良的心,”麗莎開始說,“他聰明,媽媽非常喜愛他。”
“那麼您喜歡他嗎?”
“他是個好人;我怎麼會不喜歡他呢?”“噢!”拉夫列茨基說著便不吭聲了。他的臉上閃過半憂鬱、半嘲諷的表情。他專注的目光使麗莎心裏非常不安,但是她仍麵帶笑容。“好,願上帝保佑他們幸福!”他終於含糊不清地低聲說,仿佛在自言自語,接著便把頭轉了過去。
麗莎臉上泛起了紅暈。
“您錯了,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她說,“您的想法是毫無原由的……難道您不喜歡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她突然問。
“不喜歡。”
“那是為什麼?”
“我覺得他這個人居心不良。”
麗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您喜歡嚴格要求別人。”經過長久沉默後她說,“我不這樣認為。您想,我自己都需要別人寬容的時候,我有什麼權利嚴格要求別人?或許您忘了,隻有懶惰的人才不嘲笑我……怎麼樣,”他又說道,“您信守了諾言嗎?”
“什麼諾言?”
“您為我祈禱了嗎?”
“是的,我為您祈禱了,而且每天祈禱。請您別如此輕率地說這件事。”
拉夫列茨基開始向麗莎解釋,說他沒有想到這件事,說他非常尊重各種信念。然後他開始談論宗教,談論宗教在人類曆史和基督教的意義……
“有必要成為一個基督徒,”麗莎艱難地說,“不是為了認識天國……人間……,而是因為每個人必須死亡。”
拉夫列茨基異常驚訝地抬眼向麗莎望去,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
“您這是在說什麼呀?”他說。
“這不是我的話。”她回答。
“不是您的……可是您為什麼要說到死呢?”
“不知道。我常常想到死。”
“經常?”
“是的。”
“看著您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的:您看上去是那麼歡樂、開朗,您臉上掛著笑容……”
“是啊,我現在非常快樂。”麗莎天真地回答。
拉夫列茨基恨不能緊緊地握住她的雙手。
“麗莎,麗莎,”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喊起來,“到這兒來看看,我釣了好大的一條鯽魚。”
“這就過來,媽媽,”麗莎回答著向她走去。拉夫列茨基還是留在柳樹幹上。“我同她說話,仿佛我仍然年輕。”麗莎離開時把草帽掛在了樹枝上。拉夫列茨基懷著一種奇怪的、幾乎溫情脈脈的感情望了望這頂草帽和帽子上那稍稍揉皺的長長的帶子。麗莎不久就回到他身邊,仍然站在木埠上。
“為什麼您覺得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居心不良?”過了一會她繼續問。
“我對您說過,可能是我看錯了;但是時間會證明一切。”
麗莎開始沉思。拉夫列茨基開始談瓦西裏耶夫斯科耶的家常生活,談米哈列維奇,談安東;他感到有一種要同麗莎談話的欲望,告訴她他心裏想到的一切;她是那麼美麗動人,那麼投入地聽他說話;她難得表示的意見和不同看法在他看來是如此樸實和睿智。他甚至把這一點告訴了她。
麗莎感到驚訝。
“真的嗎?”她說,“我認為,我同我的女仆娜斯嘉一樣,沒有自己的想法。有一次她對自己的未婚夫說:你跟我會感到枯燥乏味;你對我說的話總是那麼有意思,而我卻沒有自己的感觸。”
“感謝上蒼!”拉夫列茨基想。
27
這時天色已晚,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想要回家。好不容易才讓兩個小姑娘離開水塘,把她們打扮好了。拉夫列茨基要求送客人到半路,便吩咐仆人給他備馬。在安排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坐上馬車時,他忽然發現萊姆不在而想找他。然而到處都找不到老頭。釣完魚他就不見了。安東用出人意料的力氣砰地關上車門,嚴厲地喊道:“出發,車夫!”馬車啟動。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和麗莎坐在馬車的後座上,前麵坐著兩個小姑娘和女仆。
夜晚溫暖而寧靜,兩邊的車窗都放下了。拉夫列茨基騎馬在車旁靠麗莎的一側跑,一手搭在車門上——他把馬韁摔在穩步奔跑的馬的頸脖上——時不時和年輕姑娘說幾句話。晚霞消失,夜暮降臨,空氣反而變得更溫暖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不久便開始打瞌睡。小女孩和女仆也已進入了夢鄉。馬車迅速穩穩地跑著。麗莎向前俯著身子。初升的明月照在她的臉上,夜間馨香的微風吹在她的眼睛上,麵頰上。她心情很好。她的一隻手和拉夫列茨基的手並排靠在車門上。他心情也很好:他在夜間溫暖的空氣裏騎馬疾走,目不轉睛地望著一張純樸年輕的臉,聽著一個年輕的、動人的聲音輕輕地訴述質樸、善良的事物。他竟沒有發現路途已過半。他不想叫醒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輕輕地握住麗莎的手說:“現在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是嗎?”她點了點頭,他勒住了馬。馬車繼續向前馳去,搖搖晃晃,忽高忽低。拉夫列茨基騎馬慢慢悠悠回家去。他被夏夜的魅力迷住了;周圍的一切既令人感到意外,同時又令人感到早已熟諳,如此賞心悅目;不管近處還是遠方,萬物都已酣然入夢,眼睛可以看得很遠,雖然所見的許多東西都很模糊;而這安寧本身則洋溢著年輕茂盛的生機。拉夫列茨基的馬興致勃勃地走著,穩穩搖擺著。它那黑魃魃的影子在一旁隨它同行。嘚嘚的蹄聲中讓人有一種神奇莫測、令人快慰的感覺;雌鵪鶉響亮的叫聲中有一種歡快、美妙的東西。清新的空氣使眼睛感到輕度的潮潤,親切地撫愛著身體各部分,將一股自由的清流注入胸膛。拉夫列茨基感到心曠神怡,並為自己的心曠神怡感到喜悅。“我們還要重新出發,”他想,“我們還沒有全部被吞噬……”他沒有道出:被什麼人或什麼東西……接著他開始想到麗莎,想到她未必愛潘申;想到他還會與她再度相遇——天知道結局會是怎樣;想到他理解萊姆說的話,雖然她沒有“自己的”語言。可是這不對:她有自己的語言……“別輕率地談這件事,”拉夫列茨基想起來了。他久久騎馬走著,低著頭,然後挺直身子,慢慢地說道:
曾經膜拜的一切我通通燒盡,
曾經燒毀的一切我要向它致敬……
然後立即對馬抽了一鞭,朝家裏飛奔而去。
跨下馬的時候他最後一次帶著自由、感激的笑容回頭望了一眼。夜,無聲、親切的夜籠罩著小崗、穀地;從遠方,從芬芳的夜的深際,隻有上帝知道來自哪兒——從天空還是地上,透過來寧靜、柔和的暖意。拉夫列茨基最後一次向麗莎送去遙遠的敬意,便跑上了台階。
第二天過得相當無聊。早晨開始下起雨來。萊姆雙眉緊蹙,兩片嘴唇越閉越緊,仿佛發誓永不說話似的。上床時拉夫列茨基拿來一大堆法國報刊,這些期刊尚未啟封,堆在桌子上已有兩個星期。他開始機械地拆開封皮,迅速地瀏覽報紙的欄目,不過沒什麼新聞。他正想丟開不看,忽然像被蜇了一樣從床上一躍而起。在一份報紙的小品欄裏,我們早已熟悉的儒爾先生向讀者宣告一條“悲痛的新聞”:“嫵媚動人、傾國傾城的莫斯科女郎,”他寫道,“時髦皇後之一,巴黎沙龍的花瓶Madame de Lavretzki逝世,幾乎是溘然而逝,”——儒爾先生剛獲得這條可靠的消息並深表遺憾。他繼續寫道,“後者堪稱死者的朋友。”
拉夫列茨基穿上衣服,步入花園,在林蔭道上來回踱步,直至天明。
28
次日清晨喝茶時萊姆請求拉夫列茨基給他馬車回城。“我該開始工作了,也就是上課,”老頭說,“否則我在這裏隻是消磨時間。”拉夫列茨基沒有立刻回答他:他顯得心不在焉。“好,”他終於說道,“我親自陪您同行。”萊姆沒有仆人幫忙,顧自氣喘籲籲、氣呼呼地安放好小手提箱,把幾頁樂譜撕碎燒了。馬牽來了。拉夫列茨基走出書房時把昨天的那份報紙塞進了口袋。一路上萊姆和拉夫列茨基幾乎沒有交談:兩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兩人都為對方沒有打擾自己而高興。兩人分手時非常平淡,不過在俄羅斯是經常發生的。拉夫列茨基用車把老頭送到他的寓所:後者爬下車,拎起自己的手提箱,也不向朋友伸出手去(他雙手在胸前提著手提箱),甚至沒瞧上一眼,用俄語說聲:“再見!”“再見,”拉夫列茨基重複一遍,隨即吩咐馬車夫把車駛向他的寓所。他在O城租有一套住宅,以備不時之需。他寫了幾封信,匆匆吃過午餐,便出發去卡裏金家。在他們家客廳他隻有潘申一個人,潘申告訴他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一會兒就來。接著立即以最熱情友好的殷勤態度和他交談起來。在此以前潘申對拉夫列茨基的態度雖不是妄自尊大,也是故作寬容大度的。然而麗莎在向潘申敘述上一天的旅行時竟稱讚拉夫列茨基是個出色的聰明人,這就夠了應當贏得“出色人物”的好感。潘申先對拉夫列茨基大加讚揚一番,描述據說是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全家在讚揚瓦西裏耶夫斯科耶時所表現的欣喜若狂的樣子;然後,又按他的慣例,話鋒一轉開始大談特談自己的事業,自己對生活、上流社會和官場的看法,說了兩三句有關俄羅斯前途和如何操縱省長之類的話;他當場興奮的自嘲幾句,又說在彼得堡順便受托“depopulariser I'idée du cadastre”。他嘴巴不停地誇誇其談,以玩世不恭、目空一切的輕浮態度解說種種疑難,像魔術師耍弄圓球一樣玩弄重大的行政和政治問題。嘴上不停出現諸如“要是我來當政,我會如何如何”,“您究竟是個聰明人,和我真是相見恨晚”之類的口頭禪。拉夫列茨基漠然地聽潘申誇誇其談:這個人漂亮聰明,悠閑瀟灑,麵帶幸福的笑容,說話很有禮貌,目光求知若渴,然而拉夫列茨基並不喜歡他。潘申憑借他善於察言觀色的天賦,不久便看出拉夫列茨對自己的話並不感興趣,他暗自斷定拉夫列茨基或許是個出色人物,然而不招人喜歡,“aigri”,“en somme”有點可笑,於是找了個漂亮的借口脫身走了。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由蓋傑奧諾夫斯基陪同,出現在客廳;隨後而來的是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和麗莎;家庭其他成員也隨後相繼到來。後來還來了一位音樂愛好者別列尼曾娜,一位清瘦小巧的女士,有一張童氣十足、疲憊、漂亮的小臉蛋,穿一件黑連衣裙,拿一把花裏魔斕的扇子,戴一隻粗金手鐲;他的丈夫也來了,一個麵頰通紅的虛胖男子,有一雙大腳和大手,白白的眼睫毛,厚厚的嘴唇上長留一絲永不變的笑容。妻子在交際場合從不和他說話,可是在家裏,每逢親昵的時刻便叫他為自己的小豬崽。潘申回來了,房間裏已人頭攢動,而且熱鬧非凡。拉夫列茨基生性不喜歡這種人聲嘈雜的場麵,別列尼曾娜尤其叫他生氣,她不時地透過長柄眼鏡瞧他。如果沒有麗莎,他恨不得立即就走:他希望單獨同她說兩句話,然而一直沒有恰當的機會;他竊喜自己能用目光注視她,也就心安理得了。他覺得她的容顏從來沒有現在這樣端莊大方和親切可愛。比之近在身旁的別列尼曾娜她就更勝一籌了。別列尼曾娜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挪動身子,扭動兩隻瘦削的肩膀,發出嬌氣的笑聲,雙目時而眯著,時而睜大。麗莎坐相文靜安詳,目不斜視,決不放聲大笑。女主人同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別列尼曾娜和蓋傑奧諾夫斯基坐下來打牌;蓋傑奧諾夫斯基出牌慢條斯理,不斷打錯牌,不斷眨眼睛,用手帕擦臉孔。潘申顯得神情悒鬱,說話言簡意深而惆悵滿懷,儼然一個懷才不遇的藝術家的樣子,別列尼曾娜拚命和他打情賣俏,然而不管她怎麼請求,他還是不肯答應唱他的浪漫曲,拉夫列茨基使他感到拘束。費奧多爾·伊凡內奇也不怎麼說話。他剛進屋時的那種非比尋常的表情使麗莎很吃驚:她頓時感到他有事要跟他說,但是自己沒有勇氣開口詢問。終於在走到大廳去沏茶時她情不自禁地朝他的方向轉過了頭去。他馬上跟著她走了出去。
“出什麼事了?”她在把茶壺擱到茶炊上去時道。
“莫非您覺察到了什麼?”他說。
“您今天的樣子同我以前見到的不一樣。”
拉夫列茨基低頭看著桌子。
“我想,”他開始說,“告訴您一件事,但是眼下不可能。不過您可以把小品欄裏這篇用鉛筆勾出的文章看一看。”他把隨身帶的那期報刊交給她,補充說。“請求您不要跟別人說,我明天早上再來。”
麗莎非常吃驚……潘申出現在門口,她把期刊放進口袋。“您讀過《奧貝曼》嗎,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潘申若有所思地問她。
麗莎對他敷衍了一下就走出大廳上樓去了。拉夫列茨基回到客廳,朝牌桌走去。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把包發帽的帶子解開,漲紅了臉,開始抱怨她的搭檔蓋傑奧諾夫斯基,以她的看法,他連牌也不會出。
“看來,打牌這玩藝兒,”她說,“可不比編造謠言。”
後者繼續眨他的眼睛,擦他的臉。麗莎回到客廳,在角落裏坐下。拉夫列茨基看著她,她也看著他——於是兩個人幾乎都感到又害怕又吃驚。他從她臉上看出她的迷茫和含而不露的責備。盡管他十分希望和她說話,卻不行。在別的客人中間繼續以一個客人的身份和她待在同一個房間裏,他感到無地自容。於是他決計回家。在和她告別的時候他不已得再次告訴她明天再來,並說希望得到她的友誼。
“請來吧。”她回答道,臉上依然留著先前迷茫的神色。
拉夫列茨基離去後潘申活躍起來。他開始幫蓋傑奧諾夫斯基出主意,用嘲諷的語氣向別列尼曾娜說恭維話,最後還唱了自己的浪漫曲。不過對麗莎他依然如故地和她說話,看著她,鄭重其事而淒楚哀婉。
拉夫列茨基又是徹夜未眠。他心裏不鬱悶,也不激動,他整個兒寧靜入定了,可是他卻失眠了。他甚至不願回憶往昔的歲月;他隻是回味自己的一生,他的心髒沉重而均勻地跳動,時間飛速地流逝,他毫無睡意。有時腦海裏隻浮現出一個念頭:“是啊,這不是真的,全是胡說八道。”——於是他停止思索,低下了頭,重又審視自己的一生。
29
第二天拉夫列茨基來到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家時,她接待他的態度並不太友好。“瞧,竟成了常客了。”她自忖道。她本來就不太喜歡他,而且由於潘申昨天晚上又非常陰險和隨隨便便地稱讚過他幾句。在這種影響下她便把他作自家人,認為沒有必要去陪伴一個親戚,一個幾乎是自家人的人,所以不過半個小時他已經和麗莎一起走在花園的林蔭道上了。連諾奇卡和舒羅奇卡在離他們幾步遠的花圃裏玩耍。
麗莎像平時一樣神態自若,但是比平時顯得更蒼白。她把那張折了好幾次的報紙從口袋裏拿出,交給了拉夫列茨基。
“這消息太可怕!”她說。
拉夫列茨基沒有回答。
“也許這不是真的。”麗莎補充說。
“所以我才請您保守秘密。”
麗莎漫步走了沒多會兒。
“您說,”她開始說,“您不感到傷心嗎?一點也不?”
“我自己也不清楚這是什麼感覺。”拉夫列茨基回答。
“可是您以前不是愛過她嗎?”
“愛過。”
“全身心的?”
“全身心的。”
“那您還對她的死無動於衷?”
“對我來說她早就死了。”
“這是有罪的,看您說的……別生我的氣。您稱我是您的朋友,既是朋友,就要無所不談。真的,我甚至感到害怕……昨天您的臉色那麼難看……您記得您不久前是怎麼埋怨她的?——可她那時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了。這真可怕。這仿佛是上帝派來懲罰您的。”
拉夫列茨基苦澀地笑笑。
“您想過嗎?……至少現在我自由了。”
麗莎輕輕地顫抖了一下。
“夠了,請別這麼說。對您來說您的自由是什麼呢?這個不是你目前應該想的,你要思考的是寬恕……”
“我早已寬恕她了。”拉夫列茨基打斷她的話,揮了揮手。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麗莎回答說,臉上浮現出一片紅暈。
“您沒有明白我的話。您應當關心的是讓別人寬恕您……”
“我需要誰的寬恕?”
“誰?上帝。除了上帝還有誰能寬恕我們?”
拉夫列茨基抓住了她的手。
“唉,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請相信,”他大聲說,“我已經受夠了懲罰了。我一切都贖了,相信吧。”
“您不可能知道,”麗莎壓低了聲音說。“您忘了,——就在不久前,當時您就曾對我說過,您不想寬恕她。”
兩個人默默地沿林蔭道款款而行。
“您的女兒怎麼辦?”麗莎突然發問,說著停住了腳步。拉夫列茨基猛然一顫。
“哦,請別擔心!我已經發信到各地。關於我女兒的將來,如同您對她……如同您所說的……是有保障的。請不要擔心。”
麗莎苦澀地莞爾一笑。
“不過您說得對,”拉夫列茨基繼續說,“我要自由幹什麼呢?我要它有什麼用?”
“這份報紙你何時收到的?”麗莎並不回答他的問題,說道。
“你們來訪的第二天。”
“難道……難道您居然沒有落淚?”
“沒有。我震驚了;可是哪來的眼淚呢?有什麼值得我哭泣——那過去早已燒得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了!……她的過失本身並不是將我的幸福摧毀了,而隻是向我證明幸福根本就從沒出現過。這有什麼好哭的?不過有誰知道呢?如果我再早兩個星期得知這個消息,也許會更加傷心……”
“早兩個星期?”麗莎反問說,“這兩個星期裏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拉夫列茨基什麼也沒有說,而麗莎的臉驀然間刷地一下紅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紅。
“對,對,您猜著了,”拉夫列茨基猛然接過她的話茬,“在這兩個星期中間我懂得了什麼叫純潔的女性心靈,於是我把過去拋得更遠了。”
麗莎窘迫不安起來,便悄悄朝連諾奇卡和舒羅奇卡走去。
“我把這份報紙給您看了,也就知足了,”拉夫列茨基走在她後麵跟著,說道,“我已習慣於對您毫無保留,希望您也以同樣的信任我。”
“您希望?”麗莎停下來說。“在這種情況下我本該……不!這不可能。”
“什麼事?說,說吧。”
“是啊,我覺得我不應該……不過,”麗莎麵含微笑轉身向著拉夫列茨基,又說道,“坦然相對怎麼可以單方麵呢——您知道嗎?今天我收到一封信。”
“潘申的信?”
“對,是他的……您怎麼知道?”
“他向您求婚?”
“是的。”麗莎說著神情嚴肅地正視拉夫列茨基的眼睛。
拉夫列茨基反過來也神情嚴肅地望著她的雙眼。
“那麼您究竟怎麼答複他的?”他終於問道。
“我不知道。”麗莎回答說,接著把交疊的雙手垂下了。
“怎麼?您不愛他嗎?”
“是的,我喜歡他,他看來是個好人。”
“三天前您用同樣的字眼對我說過同樣的話。我希望知道您對他的愛是不是那種強烈而熾熱的感情?”
“如果按您的理解——不是。”
“您沒有愛上他?”
“不。難道這是必需的嗎?”
“怎麼?”
“媽媽喜歡他,”麗莎繼續說,“他心眼兒好,我對他沒什麼反感。”
“可是您正在猶豫?”
“對……可能——您,您的話是我猶豫的原因。您記得前天您說的話嗎?不過這是沒有毅力的表現……”
“哦,我的孩子!”拉夫列茨基突然大叫一聲,他的聲音在顫抖。“別犯傻了,別把自己的真實感受看作是沒有毅力,那顆心不願意交給沒有感情的人。對那樣一個您並不愛,卻打算遷就去愛的人,您別去承擔那可怕的責任……”
“我聽從您,我什麼責任也不承擔。”麗莎正要說下去……“捫心自問吧;隻有它能告訴您真理,”拉夫列茨基打斷她的話說……“經驗、理性——無一不是虛幻的、不切實際的東西!別失去人間美好的、絕無僅有的幸福!”
“這是您說的,費奧多爾·伊凡內奇?您自己就是因為相信愛情而結婚,可是您幸福過嗎?”
拉夫列茨基啪地一聲拍了一下手掌。
“唉,別把我的事扯進來!您不可能理解:一個後生,年輕、未經世故、受過少得可憐的教育,竟把這當作了愛情!……不過說到底我幹嗎詆毀自己?我剛才對您說過我沒有體驗過幸福……不!我幸福過!”
“依我看,費奧多爾·伊凡內奇,”麗莎壓低了聲音說(當她不同意對方意見時總是壓低聲音,與此同時她感到非常激動),“我們並不能掌控人間的幸福……”
“我們能,我們能,相信我(他抓住她的兩臂,麗莎的臉變得煞白,她幾乎懷著驚恐的情緒,然而卻專注地望著他),但願我們不要親自毀了自己的生活。對別人來說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可能沒有幸福;但是這在你身上不會應驗,您那沉穩文靜的本性,還有您那光明磊落的心靈不會獲得如此不幸的!求求您,如果沒有愛情,出於責任感和謙讓,請別出嫁,好不好……這同樣是缺乏信仰,同樣是出於利害的考慮,而且更壞。相信我,我有權利這樣說:我為這權利已經付出慘重代價。如果您的上帝……”
這時拉夫列茨基發現連諾奇卡和舒羅奇卡正站在麗莎身邊,默默無聲、迷惑地盯著他看。他放開麗莎的雙臂,快速地說,“請原諒我。”說著向屋子走去。
“我隻求您一件事,”他回過來對麗莎說,“不要如此草率,等一等,想一想我對您說的話。如果您連我也不信任,執意要承諾那樁建立在理智基礎上的婚姻,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潘申先生也不是合適的人選:他不配做您的丈夫……您答應我不輕易決斷,是不是?”
麗莎想回答拉夫列茨基,然而一句話也沒有說,不是由於她決計“匆促行事”,而是由於她的心髒跳得太過激烈,一種類似恐懼的情感使她憋住了呼吸。
30
拉夫列茨基在離開卡裏金家時和潘申相遇;兩人禮貌性地鞠了一躬。拉夫列茨基回到寓舍,一頭把自己關進了屋裏。他正體驗著的一種感受,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是否早已處在“怡然自得的麻木”狀態之中?他是否如他所說的那樣,早已感覺到置身在河流的最底層?是什麼使他改變了?是什麼將他暴露在外,置於表麵?是最平淡無奇、卻總是猝不及防卻勢所必然的偶然事件:死亡?不錯;然而他焦慮的與其說是妻子的死亡,自己的自由,莫如說是麗莎如何答複潘申。他感到最近三天中他開始用另一種目光來看待麗莎;他想到他在返回家中的路上,在夜的寂靜之中想到麗莎時,對自己說過:“如果!……”這一聲在他看來曾是屬於既往、屬於異想天開的“如果”,已成為現實,雖然還沒有如他預想的那樣,——然而他的自由還不夠的。“她服從於母親,”他自忖道,“她會嫁給潘申;可是如果她連他也拒絕,難道對我不也是同樣嗎?”他在鏡子跟前走過時匆匆朝自己的臉投過一瞥,於是聳了聳肩。
在神遊之中一天很快過去,又到了黃昏。拉夫列茨基動身去卡裏金家。他行色匆促,但是漸近他們家時卻收住步子。潘申的馬車在廊門台階前停放著。“好吧,”拉夫列茨基自言自語道,“我不做自私的人。”於是走進屋去。路上一個人也沒有碰見,客廳裏也鴉雀無聲;他推開門,見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正和潘申玩一種叫“匹凱”的紙牌。潘申默默地向他欠欠身,女主人卻大聲叫道:“真是驚喜啊!”——說著稍微皺了皺眉頭。拉夫列茨基靠近她坐下,開始看她打牌。
“難道您也會打‘匹凱’?”她懷著一種不易覺察的沮喪之情問道,馬上又說剛才掉了好牌。
潘申數到九十,開始彬彬有禮,沉著鎮靜地收取他吃進的牌,臉上的神情端莊嚴肅而心安理得。善於交際的人打牌就應當這樣。想來他在彼得堡同某一位達官顯貴必定也是這樣打牌的,他企圖在對方心裏造成一種大方得體、成熟練達的印象這對他是很有益的。“一百零一,一百零二,紅桃,一百零三。”——他的聲音有節奏地回蕩著,拉夫列茨基不明白他這樣叫要表達什麼意思:是責備還是自鳴得意?
“可以見見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嗎?”拉夫列茨基問道,他發現潘申開始更加洋洋自得洗起牌來。藝術家的風度在他身上已了無痕跡。
“當然可以。她在自己房裏,在樓上,”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回答道,“您去問一問吧?”
拉夫列茨基走上樓去。他遇見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也在打牌:她和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兩人玩一種叫“傻瓜”的牌戲。羅斯卡對著他吠叫起來。然而兩位老太太禮貌周到地接待了他,尤其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顯得心情很好。
“啊,費佳!歡迎大駕光臨,”她說,“坐下,我的天呀!我們一會兒就打完。想吃果醬嗎?舒羅奇卡,把草莓罐子拿來給他。不要?那就這麼坐著。可是請別吸煙:我受不了煙味兒,馬特羅斯也會打噴嚏的。”
拉夫列茨基趕緊宣布沒有吸煙的意圖。
“你剛才在樓下?”老太太繼續說,“那兒都有誰了?潘申還在那兒呆著?見著麗莎了嗎?沒有?她想到這兒來……看這不就是她嗎,說曹操曹操就到。”
麗莎走進房裏,見到拉夫列茨基在這兒臉刷地一下紅了。
“我來您這兒隻待一會兒,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她剛開始說……
“為什麼隻待一會兒?”老太太回道。“你們這些年輕姑娘怎麼回事,都是些不能安靜的人?你看到我有客人,陪他說說話,別讓他跑了。”
麗莎在椅子邊上坐下,抬眼望著拉夫列茨基,覺得她必須把他和潘申見麵的情況告訴他。可是怎麼說呢?她感到難以啟齒,也怪不自在。她是否早已認識他,認識這個難得去教堂、如此冷漠地忍受妻子的死訊的人——而她卻要向他坦露自己的秘密……不錯,他正在幹預她的事情;是她自己信任他,對他懷有好感的。然而她仍然覺得無地自容,就像一個陌生男人走進了她那純潔的閨房。
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過來給她解圍了。
“要是沒有你,”她說,“誰來陪他這個可憐的人呢?對他來說我顯得太老,而對我來說他又顯得太聰明,而對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來說他又顯得太老:她總是喜歡年輕人。”
“我怎麼陪費奧多爾·伊凡內奇呢?”麗莎說道。“要是他願意,我還是給他彈點什麼。”她遲疑不決地補充說。
“好主意。你真是我聰明的孩子,”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回答說。“親愛的,你們到樓下去吧;彈完了再回來。這會兒我還要打‘傻瓜’,我輸了,想贏回來。”
麗莎站了起來,拉夫列茨基跟著走了出來。下樓時麗莎在樓梯上站定了。
“常言說得好,”她開始說,“人的心總是自相矛盾的。您的例子應當把我嚇怕,使我不相信有建立在愛情上的婚姻,可我……”
“您回絕他了?”拉夫列茨基打斷她的話說。
“沒有,不過也沒有答應。我什麼都跟他說了,把我感覺到的都說了,還請他等一等。您滿意了嗎?”她臉上掠過一絲笑容,輕輕用手碰著扶手,跑下樓梯去了。
“你想聽什麼?”她一麵打開琴蓋一麵問。
“什麼都行。”拉夫列茨基回答道,說著坐在能看到她的位置上。
麗莎開始彈琴,眼睛久久不離開自己的十指。最後她向拉夫列茨基瞥了一眼,便停了下來;她覺得他的臉容顯得那麼奇特和古怪。
“您怎麼啦?”她問。
“沒什麼,”他回答說,“我感到很高興,我為您高興,也為見到您而開心,請繼續彈下去。”
“我覺得,”稍過了一會兒後麗莎說,“如果他真的愛我,他就不應該寫這封信;他應當覺察到,我現在不會給他回複的。”
“這並不重要,”拉夫列茨基說。“重要的是您不愛他。”
“請別說下去了,咱們在說什麼呀!我眼前一直浮現出您已故妻子的影子,您使我感到恐懼。”
“對不對,伏爾代馬爾,我的麗賽特彈得多好聽?”與此同時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在對潘申說話。
“是啊,”潘申回答道,“非常好聽。”
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深情地望了望自己年輕的對手,然而後者更加擺出一副驕傲自滿和多情善感的樣子,宣布自己已得了十四張王牌。
31
拉夫列茨基已不是毛頭小夥,他不能麵對麗莎在他心中喚起的感情而自欺欺人。那一天他了解了自己對她的愛。這一信念並沒使她快樂起來。“難道說,”他想,“我到了三十五歲除了重新將自己的靈魂交給一個女人,就沒有其它更重要的事?但是麗莎和那個女人不能用來相比;她可不會要我作出不必要的犧牲;她也不會誘導我放棄自己的事業;她會鼓勵我從事誠實、嚴謹的勞動,我們兩人會共同向前,走向美好的明天。不錯,”他結束自己的胡思亂想,“這一切都很美好,但是她根本沒有和我並肩前進的意思,這可不太樂觀。難怪她說我這個人可怕。然而潘申她又不愛……多麼無助的安慰!”
拉夫列茨基回到瓦西裏耶夫斯科耶;但是在那裏隻呆了了四天,他感到窮極無聊。他同樣等待得難受:儒爾先生所報道的消息需要證實,而他卻也沒有收到過關於此的任何信件。他回到城裏,坐在卡裏金家度過了一個晚上。他不難發現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對他不太熱情,但是他和她打“匹凱”時輸給了她十五盧布以後,她還是變得親切一些;盡管母親昨晚勸麗莎對一個“qui a un sigrandrdicude”的人不要和別人過於親近隨便,他還是和她單獨度過了大約半個小時的時間。他發覺她身上起了變化:她似乎變得喜歡思考,她怪他多日不來,問他明天是否去做午禱(明天是星期日)。
“去吧,”不等他回答,她搶先說了,“咱們一起為她的亡靈禱告。”隨後她又說她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她讓潘申繼續等她的決定對不對。
“為什麼?”拉夫列茨基問。
“因為,”她說,“我現在已經開始懷疑,這個決定究竟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她聲稱自己頭痛,猶豫地向拉夫列茨基伸過自己的手指尖兒以後,就上樓回自己房裏去了。
第二天拉夫列茨基動身去做午禱。他到教堂時麗莎已經先到了。她雖然沒有轉過臉去看他,卻已經發現了他。她虔誠地祈禱著:她的雙目靜靜地熠熠閃光,她的頭靜靜地低下又抬起。他覺得她也在為他祈禱,於是一陣異樣的感激之情溢滿了他的心田。他心裏感到既高興又慚愧。秩序井然地站立著的人群,親切的麵容,和諧的歌聲,乳香的香氣,從窗口投射進來的傾斜的長長光柱,晦暗的牆壁和拱頂,這一切都在對他的心靈悄悄低語。他已很久不到教堂,久已不麵對上帝說話了:即使此時此刻他也沒有說一句祈禱的話語——即使不說話,他甚至也沒有默禱,——但是刹那之間他用額頭碰到了地麵並虔誠地匍匐在地了,不是用身體,而是用他的全部思想。他回憶起童年的時候他每每要禱告到覺得自己的前額仿佛被某種東西觸摸過為止;當時他就認為這是護衛天使在接待他,在他身上打上選擇的印記。他瞟了一眼麗莎……“是你指引我到這來的,”他想道,“你也觸摸我吧,觸摸我的靈魂吧。”她依然那樣靜靜地祈禱著;他感到她的臉容是愉快的,於是又感動不已,他請求給另一個靈魂以安寧,而給他的靈魂以寬恕……
他們在教堂門前的台階上相遇。她以歡快喜悅、溫柔可人而莊重的態度迎接他。燦爛的陽光照在教堂庭院的嫩草上,照在婦女們五彩繽紛的服裝和頭巾上。鄰近教堂的鍾聲在空中激蕩。麻雀在圍牆上歡唱。拉夫列茨基不戴帽子站著,麵帶笑容。微風吹拂他的頭發和麗莎的帽帶。他把麗莎和同她一起的連諾奇卡在馬車裏安頓好,把身邊所有的錢散發給窮人,才靜靜地慢慢往回走。
32
拉夫列茨基開始度日如年的日子。他一直處於焦慮的精神狀態下。每天清晨他去郵局,情緒激動地拆開一封封信件和期刊的包封,但是他一無所有沒有哪一個能使他確定或推翻那個與他的命運息息相關的傳聞。有時他竟厭惡起自己來:“我在幹什麼,”他想道,“像烏鴉等血似地成天等待確定的妻子的死訊!”卡裏金家他每天都去。在那裏他心情也不愉快;女主人明顯地不給他擺好臉色,接待他也隻是出於寬厚為懷。潘申對他禮貌有加。萊姆更加厭惡與人來往,見他時隻勉強欠欠身。主要的是麗莎似乎在躲避他。當她有機會同他單獨相處時,她心裏不再是以前那種信任,而表現出焦慮不安的樣子。她不知和他談什麼,他也感到不知所措。幾天之內麗莎變得很陌生:在她的舉動、話音、乃至笑聲裏都流露出一種隱隱的驚恐和從來沒有過的不穩定情緒。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是名副其實的自戀的人,對此竟毫無覺察。然而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卻開始留意自己心愛的侄外孫女。拉夫列茨基不止一次責怪自己不該給麗莎看他收到的那份期刊:他不得不承認在他的內心情緒裏存在某種對純潔的情感具有煽動作用的東西。他同樣認為麗莎身上的變化是因為她內心的自我鬥爭,由於她的重重疑慮:如何給潘申一個答案?一次她給他帶來一本書,是瓦爾特·司各特的一部長篇小說,還是她自己向他問起的。
“這本書你讀過嗎?”他說。
“沒有,目前我沒時間看書。”她說著打算離開。
“請等一等;我和您很久沒單獨在一塊了。您好像在躲著我。”
“對。”
“能告訴我原因嗎?”
“不知道。”
拉夫列茨基不說話了。
“您說,”他開始說,“您還沒拿定主意?”
“您想說什麼?”她的眼睛還是沒有抬起來,說道。
“您知道的……”麗莎突然漲紅了臉。
“什麼也不要問我,”她熱烈地說,“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連自己都不清楚了……”
說著她就走開了。
翌日午後拉夫列茨基去卡裏金家,見他們已把做徹夜祈禱的全部用品準備好。餐室一角的四方桌子鋪上了幹淨的桌布,上麵已經放置了靠在牆上的小聖像,聖像覆有金質衣飾,頭頂的光輪上綴有一顆顆晦暗的小鑽石。一個老仆人穿一件灰燕尾服,一雙低筒皮鞋,沉穩地穿過整個房間,鞋跟著地也沒發出一點聲響,將插在細細的燭台上的蠟燭擺在聖像前,劃過十字,行過禮便靜靜地走了出去。客廳裏沒有點燈,一個人也沒有。拉夫列茨基在餐室裏轉了一會,問是不是有人過命名日?人們低聲告訴他不是命名日,是依麗莎維塔·米哈依洛芙娜和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的要求請人來做徹夜祈禱的;本來想供一個有靈聖像的,但是聖像被請到三十俄裏以外的地方去給病人治病了。不久神甫帶著一班執事也來了;神甫已經很老了,頭頂已禿了一大塊,在前廳裏大聲咳嗽了一下。婦人們馬上從書房裏魚貫而出,在祝福聲中向他走去。拉夫列茨基默默地向她們一鞠躬,她們也默默地向他一鞠躬。神甫站了一會,又咳了一聲,用男低音輕聲問道:
“可以開始了嗎?”
“開始吧,神甫。”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回答說。
他開始穿法衣。一個穿上法衣的執事謙卑地要來一小塊炭。乳香的氣味彌漫在空中。女仆和聽差們從前廳裏走出來,站在門口密密層層地擠作一堆。從來不下樓的羅斯卡突然出現在餐室裏,人們開始驅逐它,它嚇壞了,轉了幾圈便坐了下來。一個聽差將它抓住帶走了。徹夜祈禱開場了。拉夫列茨基縮在角落裏。他心裏是種奇怪的憂鬱的感覺。他自己也弄不清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站在最前麵,一張安樂椅的前麵,她優雅地隨便劃了個十字,儼然一副貴婦人的派頭,有時向四周看看,有時猛地抬眼向上一看:她感到枯燥乏味。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顯得心事重重。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深深地叩了幾個頭,起立的時候發出細微、柔軟的悉索聲。麗莎在站定後就站在那兒,紋絲未動佇立著。從她臉上專心致誌的表情可以推測,她正在專心、熱切地祈禱。在祈禱儀式終了以後,她悄悄走近十字架,吻了一下神甫那隻紅紅的大手。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邀請神甫去喝茶。他解下長巾,恢複成塵世的樣子,和女士們一起步入客廳。閑談開始,氣氛很沉悶。神甫喝了四杯茶,不停地用手絹擦他的禿頂,順便說到商人阿沃什尼科夫為教堂“圓挺(頂)”的鍍金獻了七百盧布,還告訴大家如何醫治雀斑。拉夫列茨基本想坐到麗莎身邊,但是她保持著嚴肅、幾乎不可犯的神態,看也沒看他一眼。她似乎有意視而不見。某種冷峻、高傲的熾烈情愫正在她心裏燃起來。拉夫列茨基不知什麼原因總想露出一絲笑容,說點逗樂的事,然而心裏感到驚慌不安。他暗自覺得很壓抑,終於離開了。他感到麗莎有什麼心事,而她的心底是他無法企及的。
另外一次,拉夫列茨基坐在客廳裏聽蓋傑奧諾夫斯基手舞足蹈、然而令人窒悶的誇誇其談,驀然間,自己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他轉過頭去,捕捉住了麗莎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深邃、專注和疑慮的目光……他緊緊地盯住了這令人不解的目光。事後拉夫列茨基整夜都在思索這目光。他已不會再像年輕小子那麼相愛,長籲短歎和愁眉不展與他並不相稱,而且麗莎在他身上激起的也不是這類感情。然而任何年齡的人相愛時都有自己的痛苦——而他則充分體驗到了這份痛苦。
33
有一次拉夫列茨基照例在卡裏金家閑坐。經過酷熱難熬的一整天後,傍晚變得清涼宜人,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雖然討厭穿堂風,卻也難得她把麵向花園的窗戶全打開,宣告晚上不打算打牌了,說這麼好的天氣還打牌,簡直是暴殄天物,應當好生領略大自然的美景。隻有潘申一個客人。他為這良辰美景所感染,但又不願當拉夫列茨基的麵唱歌,出於藝術靈感的衝擊,於是轉而朗誦詩歌:幾首萊蒙托夫的詩(普希金的詩當時還未及再度風行於世)朗讀得很好,隻是過於做作,細膩得有點多餘,忽然間他仿佛對自己真情的直露感到害羞,便拿《詠懷》這首著名的詩加以發揮,開始就最新的一代人發出責難,同時他又不失時機地表述自己的觀點,說什麼如果他大權在握,就會按他的旨意力挽狂瀾。“俄國,”他說,“已經落在歐洲的後麵;需要迎頭趕上。人們正在說服我們相信自己還年輕,真是胡說八道!況且我們缺乏創造性。霍米亞科夫本人也承認我們連捕鼠器也發明不出來。因此,我們沒有辦法,需要借鑒別人。萊蒙托夫說我們有病,——我同意他的觀點;然而我們有病,是因為我們身上隻有一半歐洲血統;我們越是傷害自己,就越需要治療(“Le cadastre,”拉夫列茨基想)。”“我們,”他繼續說道,“具有優秀的人物(les meilleurestêtes),他們早已確信這一點了。實質上所有民族都是一樣的。隻要有好的機製,就可高枕無憂。人民的實際生活看來是可以適應的;這才是咱們要做的事,才是在職工作的人們……(他幾乎要說‘國家棟梁之材’了)要做的事。不過請別擔心,在需要的時候製度會改造日常生活本身。”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大為所感,隨聲附和著。“看,”她想道,“在我們家一吐為快的這個人是多麼聰明。”麗莎靠在窗上一言不發;拉夫列茨基也沉默著。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在角落裏和自己的女友打紙牌,自言自語地咕噥著。潘申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他說話得體,心裏卻暗自懊惱著,似乎他咒罵的不是整整一代人,而隻是幾個他熟悉的人物。第一聲夜鶯報晚之後,拉夫列茨基起立反駁潘申的論點。挑起了爭論。拉夫列茨基堅決維護俄羅斯的青春和獨立,他把自己和自己的一代作為犧牲,但為新一代人,為他們的信念和意願作辯護。潘申聲色俱厲地予以駁斥,宣稱聰明的人能改造一切,他妄自尊大到難以置信的地步,居然不顧宮廷侍從官的身份和仕途的前程,稱拉夫列茨基是落後的守舊派,甚至暗示——當然是十分含蓄的——他在社會上的地位是虛假的。拉夫列茨基沒有大動幹戈,也沒有加大嗓門(他想到米哈列維奇也稱他是落後的——不過是伏爾泰主義者),沉著地把潘申的觀點逐條駁斥。他向他證明一步到位和不講原則地強行改造都不可能,因為無論關於祖國的知識,還是對於理想,哪怕是反麵的理想的真正信仰都未曾證明其正確性;他還用自己所受的教育為例,要求首先要承認人民的真理並向這個真理低頭,除此之外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把虛偽根除;最後他也對於輕率地耗費時間和精力的行為進行在他看來是必須的責備。
“您說得都很好,”潘申已非常生氣,終於大聲說道,“您這不是回到俄國了嗎?可您究竟打算怎麼辦呢?”
“耕種土地,”拉夫列茨基回答說,“而且盡最大努力把它種好。”
“這非常值得欽佩,毋庸爭辯,”潘申回答道,“我聽說您在這方麵已大有成就;但是請同意這一點,不是隨便哪一個人都能從事這種工作的……”
“Une nature poétique,”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開始說話,“當然不能耕種土地……et puis,弗拉基米爾·尼古拉依奇,您天生要en grand幹一番事業的。”
這一番話對潘申來說也太過火了。他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談話也便中止了。他試圖把話題轉向美麗的星空,轉向舒伯特的音樂,就是談不下去。最後他建議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一起打紙牌。“怎麼,在這麼美好的夜晚?”她軟弱無力地反對說,但是卻吩咐把紙牌取來。
潘申啪地一下打開一副新的紙牌。麗莎和拉夫列茨基仿佛心有靈犀,兩人都起身不約而同坐到了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身邊。他們突然感到兩人都那麼暢快,以致簡直有點害怕兩人待在一起,與此同時他們又感到近幾天內兩人所經受的拘謹局促的感覺消失了,而且一去不複返了。老太太悄悄拍拍拉夫列茨基的麵頰,狡獪地眯起眼睛,有好幾次一麵搖頭,一麵輕輕說道:“你扮演了一個乖孩子,謝謝。”屋子裏又回複到一片沉寂;隻聽見蠟燭在微弱地嘩剝作響,有時有手拍在桌麵上的聲音、一聲驚歎或數牌點的聲音;還有夜鶯底氣十足、嘹亮到大膽的歌聲,宛如一陣波瀾壯闊的聲浪,和著潮潤的涼氣衝入窗戶。
34
在拉夫列茨基和潘申爭論的過程中,麗莎什麼也沒說,然而她專心致誌地聽著他,而且完全站在拉夫列茨基一邊。她很少關心政治,但是她對上流社會官僚那種自負的語氣是很反感的。他對俄羅斯的蔑視使她仿佛也受了汙辱。麗莎從沒想過她竟是一個愛國主義者。但是她覺得跟俄羅斯人在一起很舒心。俄羅斯風格的智慧使她快樂。每當母親領地上的村長到城裏來時,她總是和他談上幾個小時,而且是以相等的身份,絲毫沒有主子對下那種故作寬厚的姿態。這一切拉夫列茨基都感覺到了:如果隻是針對潘申,他才不會和他過不去;他這番話都是說給麗莎聽的。他們相互間一個字也沒有,連目光也很難碰在一起,但是兩人都清楚,這天晚上使他們緊緊地靠攏了;兩人都明白他們的喜惡是相同的。他們的分歧隻有一點。然而麗莎心裏希望能引導拉夫列茨基相信上帝。他們坐在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身邊,裝作在看她打牌。他們也確實在看她的牌戲,但與此同時,他們的心在各自心房裏成長,他們什麼也沒有失去:為了他們,夜鶯在歡歌,星光閃爍,林木也陶醉其中,並輕輕舞動起來。拉夫列茨基沉醉其中。然而姑娘純潔的心靈裏發生的事是不可言喻的:這對她本人也是一個秘密;但願它對所有人都永遠是個秘密。誰也不會知道,誰也未曾見過也永遠不會看見,就像大地懷抱裏的一顆穀粒,天生要生長、開花結果,正在灌漿,成熟。
時鍾敲響十點。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和娜斯塔西婭·卡爾波芙娜上樓回房。拉夫列茨基和麗莎穿過房間,停步在花園敞開的門前,向著黑暗的遠處望了一眼,爾後又相互對望了一眼,便莞爾一笑。那光景,仿佛他們手拉著手,談個痛快。他們回到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跟前,那兩位還在毫無結果地打“匹凱”。最後一張“國王”終於打完,女主人疲憊不堪地站起身;潘申拿起帽子,親了親瑪麗婭·德米特裏耶芙娜的手,冷冰冰地向麗莎欠身作別(他沒有料到對於他求婚的答複竟是請他等待,所以在生她的氣);便告辭了。拉夫列茨基走在他後頭。他們在大門口分手。潘申用手杖的一端戳了戳馬車夫的脖子,把他喚醒,坐上馬車,便驅車而去。拉夫列茨基不想回家;他走出城來到田間。雖然沒有月亮,夜卻是寧靜而明亮的。拉夫列茨基在沾滿露水的草地上徘徊良久;他的麵前出現一條狹窄的小道,他便沿小道走去。小道將他帶到一道長長的柵欄,一個籬門前。他自己也不明白出於什麼原因,想要推這籬門。籬門輕輕吱呦一聲,竟自開了,仿佛在等著他的手來觸摸似的。拉夫列茨基來到園裏,在椴樹林萌道上走了幾步,猛地怔住了:他認出了這是卡裏金家的花園。
他迅速走到一叢稠密的核桃樹漆黑的陰影裏,久久立在那兒,驚詫不已,聳動著雙肩。
“這不是毫無原因的。”他想道。
周圍寂靜極了;從屋子的方向沒有傳來一絲聲響。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突然,在林蔭道的拐彎處,房屋幽暗的正麵剛好朝向著他。樓上隻有麗莎和瑪爾法·季莫菲耶芙娜的窗戶裏透出燈光。樓下,通涼台的門大開著。拉夫列茨基坐在木長椅上,以手支頤,開始眺望那扇門和麗莎房間的窗戶。城裏的鍾聲已報午夜;屋子裏小鍾輕輕地敲響十二點;更夫敲打著木板,發出細碎的聲響。拉夫列茨基腦子裏一片空白;感覺到自己就置身在麗莎附近,就坐在她的花園裏她經常坐的椅子上,他舒心極了……麗莎房裏的燭光消失了。
“晚安,我親愛的姑娘。”拉夫列茨基悄聲說道,繼續一動不動地坐著,眼睛一刻也不離那失去光亮的窗戶。
忽然樓下一扇窗戶裏出現了亮光,繼而又轉到第二扇、第三扇窗戶……有人沿著一個個房間秉燭而行。“難道是麗莎?不可能!……”拉夫列茨基稍稍抬起身……一個熟悉的身影在餐室裏閃過,麗莎出現在客廳裏。她穿一身白衣服,尚未拆開的發辮披在肩上,輕輕走到桌邊,俯身放好蠟燭,尋找著什麼東西;然後她臉向著花園轉過身子,走近敞開的房門,她一身雪白,以輕盈、苗條的身姿,站定在門口。拉夫列茨基渾身上下一陣顫抖。
“麗莎!”一個勉強聽得見的聲音從他唇間脫口而出。
她一顫,開始向暗處打探。
“麗莎!”拉夫列茨基放大了聲音又叫一遍,並從樹影裏走了出來。
麗莎驚懼地探出頭去,又向後退了一步;她認出他了。他第三次呼喚她,將雙手向她伸去。她離開門口,走進花園。
“是您?”她說,“您在這兒?”
“我……我……請聽我說。”拉夫列茨基抓住她的一隻手輕輕說,把她領向長椅。
她毫不反抗,跟著他走去。那蒼白的臉容,紋絲不動的雙眸,她的全部舉動,都表明她沒有說出口的驚訝。拉夫列茨基讓她坐在長椅上,自己則站在她麵前。
“我沒有想到會來到這裏,”他開始說。“我是被神牽引而來的……我……我……我愛您。”他懷著不能抑製的恐懼說。
麗莎緩緩地看了他一眼。看樣子她隻有在這一刹那間才明白她在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事。她想站起來,但完全毫無力氣,於是用雙手捂住了臉。
“麗莎,”拉夫列茨基說。“麗莎……”他又說道,並向她的雙腳彎下腰去……
她的雙肩開始輕輕地顫抖,蒼白的兩手的手指緊緊地貼住了臉龐。
“您怎麼啦?”拉夫列茨基說著聽到了輕輕的慟哭聲。他的心猛地疼了一下……他知道這些眼淚意味著什麼。“您真的也愛我嗎?”他悄聲說著碰到了她的雙膝。
“起來吧,”是她的聲音,“請起來,費奧多爾·伊凡內奇。我們這是怎麼了啊?”
他站起身,傍著她坐在長椅上。她已經止住淚水,一雙濕漉漉的淚眼專注地凝視著他。
“我為我們的行為感到害怕?”她重複著說。
“我愛您,”他重又說道。“我願把我的一生都獻給你。”
她又顫了一下,好像被什麼紮了一下,便抬頭看向天空。
“這都是上帝的意誌。”她說。
“可是您愛我嗎,麗莎?我們會幸福嗎?”
她低下頭來,他輕輕地將她的頭靠向他,於是她把頭倒在了他肩上……他微微低下自己的頭,於是碰到了她蒼白的嘴唇。
半小時後拉夫列茨基站在花園的籬笆門口。他發現門已鎖上,隻好從柵欄上跳過去。他回到城裏,走在沉睡的街上。他心裏充滿了突然的抑製不住的喜悅之情;他心中的重重疑慮都已煙消雲散了。“既往的事,陰暗的幽靈,統統搬離我的心房吧,”他忖道,“她愛我,她將是我的。”倏然間他依稀覺得頭頂上的空中傳來某種奇異而莊嚴的聲音;他停住腳步:尋找聲音的來源。他回過頭去:聲音來自一所不大的房屋,樓上的兩扇窗戶裏。
“萊姆!”拉夫列茨基叫起來,向房屋跑去。“萊姆!萊姆!”他大聲重複著。
聲音停止了,一個老年男子的身影出現在窗口,穿一件睡衣,胸口敞開著,蓬頭散發。
“啊哈!”他語氣莊重地說,“是您啊!”
“克裏斯托弗·費奧多雷奇,這是多麼美妙的樂曲!看在上帝麵上,讓我進去吧。”
老頭沒搭話,把手莊嚴地一揮,將門鑰匙從窗口扔到了街上。拉夫列茨基麻利地跑上樓,走進房間,打算撲向萊姆。然而老頭堅定的用手指了下椅子,急急巴巴地用俄語說道:“請坐下,聽我彈。”說著坐到鋼琴前麵,莊嚴地掃視一下四周,開始彈起來。拉夫列茨基許久沒有聽到可與之相比的任何曲子了:悅耳動聽、充滿激情的旋律從第一個音符開始就抓住了他的心。那旋律整個兒都在閃閃發光,整個兒洋溢著靈感、幸福和優美,令人心馳神往;它正在升騰,又正在消散;它牽動著人間珍貴、隱秘、神聖的一切;它以它不朽的胸懷呼吸著,飄向天空,消散在天際。拉夫列茨基挺直身子站著,全身發冷,臉部興奮得發白。這音樂深深地滲入到他剛為愛情的幸福所震撼的心靈;它本身就遊蕩著愛情。“再彈一遍。”當最後一個和弦剛彈響時,他馬上悄聲說道。老頭向他投去鷹一樣的目光,用一隻手拍著自己的心口,鎮定地用他的母語說:“這是我創作的曲,因為我是個了不起的音樂家。”——說完把他那奇妙的樂曲停止了。屋子裏沒有光亮;升起的月亮將一縷斜光投進窗戶。拉夫列茨基走到他跟前,擁抱了他。開頭萊姆對他的擁抱毫無反應,甚至用胳膊肘推他;他四肢低垂著,久久望著,還是那麼嚴肅、甚至粗魯,隻說了兩遍:“啊哈!”終於,扭曲的麵容緩和下來,頭也低了下來,作為對拉夫列茨基向他熱烈祝賀的回答,他一開始笑了笑,然後哭起來,輕輕地抽泣著,像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