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以為我隻會笑。”說著她就起身走開……

我看了一眼書名,這是一本法國小說。

“不過您這本書我覺得不是很好。”我說。

“那還看什麼看!”她大聲說,接著把書往桌上一扔又說道:“我還不如去胡鬧算了!”說著就跑向花園裏去了。

就在當天傍晚,我在給加京朗讀《赫爾曼與竇綠苔》。開始阿霞隻是一直在我們旁邊走來走去,後來幹脆停下來,豎起耳朵仔細聽,悄悄坐到身邊,一直聽到我念完。第二天她又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當時我不知道她腦子裏有這樣的想法:要像竇綠苔那樣善於持家,舉止穩重。總之她對我來說永遠是一個捉摸不定的人物。她極端的自尊,所以對我具有吸引力,無論何時都是如此。不過有一件事我越來越肯定,那就是她不是加京的妹妹。他對她不像個哥哥:太和氣,太寬容,同時有點迫不得已地這樣對她。

有一個奇異的機會證實了我的猜想。

有一天傍晚,我走到加京兄妹總去的那個葡萄園旁邊,發現柵欄門鎖著。我沒有猶豫就走到有一段柵欄破損的地方。這地方我早就發現了,於是跳了進去。距此不遠,路的一旁有一個合歡樹編成的亭子;我走到亭子跟前,馬上就走過去了……突然間阿霞的聲音讓我驚呆了,她啜泣著、激動地訴說著下麵的話語:“不,除了你我誰也不愛,不,不,我隻想愛你一個人——直到永遠。”

“好了,阿霞,放心吧,”加京說道,“你清楚我相信你。”

他們的聲音從亭子裏傳出來。我透過稀稀密密的枝葉看到了他們兩個人,他們卻沒看見我。

“我,隻愛你一個。”她重複說著,撲過去摟住他的頸子,抽抽搭搭地哭起來,開始親他,緊緊地貼在他的胸前。

我凝神屏息呆呆地愣了一會兒……忽然我猛然一怔。“和他們打招呼?那可不行!”我腦子裏閃過這個念頭。我大步流星回到柵欄邊,一躍而過到了路上,奔跑回自己的寓舍。我臉帶笑容,搓著雙手,很高興我的猜想得到證實(我一刻也沒有懷疑過它的真實性),與此同時我心裏也非常難過。“可是,”我想,“他們多麼會偽裝啊!但是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這樣愚弄人?想不到他會來這一手……多好聽的解釋!”

7

我夜裏睡得不好,次日清晨很早就起了床,背上旅行背囊,關照房東太太讓她別等我回來過夜,就順著3城所在的那條河,溯流而上,進山了。這些山是一條名叫“狗背”的山脈的支脈,就地質學的領域來說是非常引人入勝的:尤其是玄武岩層的平整和純淨堪稱舉世無雙;然而我無意進行地質考察。我不清楚自己內心出了什麼事,隻有一種感覺是清楚的:不想再和加京兄妹見麵。我知道我突然對他們失去好感的惟一原因是他們的狡獪多詐。為什麼他們冒充同胞兄妹?不過我盡量不去想他們,從容不迫地在山間和穀地慢慢遊蕩,在村鄉小飯館裏隨意就座,可以和店主與顧客們融洽地閑談,或者躺在陽光下平坦的岩石上看雲彩來回變換,好在天公作美,一直晴好無比。我就這樣度過了三天,滿是心滿意足的感覺,——雖然偶爾也有憂鬱的情緒襲上心頭。我的心情與此時大自然寧靜的環境正好十分和諧。

我完全沉浸於靜靜地回味一路上遇到的景象,體會著不經意來到心頭的感受,它們輕輕地流過我的心田,彼此交融著,最後在心裏留下一個共同的感覺,這三天內我所見、所感、所聞的一切都在這種感覺裏合為一體了。鬆脂在林間釋放出談淡的清香,啄木鳥在鳴叫和擊木的橐橐聲,澗底流動著色彩斑斕的鮮魚,明晃晃的小溪在喋喋不休地絮語,群山不太鮮明的輪廓,陰鬱的山崖,具有奇特異形的古教堂和林木遮掩、清潔整齊的小村落,草地上的鸛鳥,輪子飛速轉動的磨坊,農夫們殷勤好客的麵孔,他們藍色的無袖短上衣和灰色長襪子,套著肥胖的馬匹或套著母牛的大車在吱吱作響、慢條斯理的前進,在兩旁栽滿蘋果樹和梨樹的路上走著一些留著長發的年輕人……

直到今天,我回憶起當初那些景象,還意猶未盡。向你致敬,德意誌大地樸素的一角,你簡單淳樸、單純而又充滿樂趣,你勤勞的雙手和盡管從容不迫卻堅持不懈的勞動到處留下了碩果……向你致敬並願你平安!

到第三天天快黑我才回家。我忘了說,因為對加京兄妹的不滿,我曾想在心裏重新喚起對那位狠心的小寡婦的種種的回憶。不過我的努力白費了。就在我開始想念她的時候,我眼前出現的卻是個五六歲的鄉下小女孩,長著一張圓圓的臉蛋兒,天真無邪地鼓起的一對小眼睛。她用稚嫩的目光望著我……麵對她純潔的目光,我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我不敢當麵對她說謊話,便立刻和我昔日的對象徹底、永遠地告別了。

我在家裏發現了加京留下的字條。他對我的突然外出很不解,奇怪我為什麼不帶他一起走,要我一回來就去他們家。我讀完這張字條心裏不舒服,但是第二天還是去了Л城。

8

加京迎接我的時候還是像老朋友一樣,說了很多溫和又帶點責備的話;然而阿霞卻好像成心一樣,一見到我就無緣無故地大笑起來,然後就同她平時所做的那樣,一轉眼就跑開了。加京感到尷尬,隻好看著她跑開,小聲說她是個野丫頭,請我不要怪她。說真的,我心裏對阿霞很生氣;本來我心裏就很別扭,現在她又發出這種不自然的笑聲,做出矯揉造作的奇怪舉動。不過我假裝不在意的樣子,詳細地向加京介紹了我這次短途旅行的所見所聞,他也告訴我這幾天他都做了些什麼,可是我們各懷心事談得並不投機。阿霞在屋裏進進出出;最後我推說我還有要緊的事,應當回家了。加京起先還挽留我,後來認真地看了看我,自告奮勇說送我走。在前廳裏阿霞突然安靜地走到我身邊,向我伸出手來。出於禮貌我輕輕握了握她的手指,微微向她欠身致意。我和加京一起渡過萊茵河,在路過我喜歡的那棵榕樹和聖母雕像的時候,我們在長椅上坐下來觀賞風景。這時我們之間進行了一段意義非凡的對話。

開始我們交談了幾句,後來看著水光瀲灩的河水就都不說話了。

“告訴我,”加京帶著平常的笑容,突然向我發問,“您怎麼看阿霞?您是不是認為她有點怪?”

“是的。”我有些困惑地回答道。沒想到他會說到她。

“如果想對她做出判斷,必須得好好了解她,”他說,“她心地很善良,可是愛有奇怪的想法,任性得很,和她相處很難。不過這不能怪她,如果您知道她的身世……”

“她的身世?……”我打斷他的話,“難道她和您不是……”

加京向我瞟了一眼。

“您應該已經覺得她不是我的妹妹了?……不,”他沒有注意我當時的尷尬樣,繼續說道,“她的確是我的妹妹,她是我父親的女兒。您聽我說完,我相信您,所以要全盤托出。”

“我父親為人非常厚道,聰明,有教養——但是並不幸福。與許多人相比,命運待他並不薄,但是他連這第一個打擊也承受不了。他結婚很早,而且是戀愛結婚的。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母親,很快就離他而去了。她死時我才六個月。父親把我帶回鄉下,整整十二年沒有出過遠門。他親自對我進行教育,如果不是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親伯父,到鄉下來看我們,他無論如何也不會和我分開的。這位伯父長住在彼得堡,有一個不錯的職位。由於父親怎麼也不願意離開鄉下,伯父就說服我父親把孩子交給他教育。伯父告訴他,像我這麼大的孩子,每天生活在一個幾乎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又和像我父親這樣一個整天悶悶不樂、沉默寡言的教育者相處在一起,是十分不好的,我一定會比同齡的孩子差很多,而且天性很容易受到傷害。父親開始聽不進兄長的規勸,最後還是做了讓步。和父親分手時我難過得哭了。雖然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笑臉,但是我愛他……然而來到彼得堡後,我發現自己很快就忘記了那個昏暗、沒有歡笑聲的老家。我進了士官學校,畢業後又進了近衛軍團。每年我都會到鄉下去住上一段時間,發現父親變得一年比一年更憂愁,更內向,更沉思冥想,甚至膽小怕事。他每天都上教堂,但話越來越少。一次回家省親時(我已經二十出頭了),我在家裏第一次看見有一個十歲左右、瘦瘦的黑眼睛小女孩,她就是阿霞。父親說她是個孤兒,是他領養的——他當時就是這麼說的。我沒有特別留意她。她怕生,動作麻利,不愛說話,沒什麼禮貌。隻要我一邁進父親喜歡的那個寬敞但昏暗的房間,阿霞就會立刻躲到父親的伏爾泰椅或書廚的後麵去。我母親就是在那個房間裏去世的。屋裏就算在白天也點著蠟燭。這以後三四年間,我因公務纏身,沒有多去鄉下。每月我收到父親寄來的一封短信,信裏他很少提到阿霞,就算有提到也是一筆帶過。他已年過半百,看起來還很年輕。所以您應該能理解當我收到消息說父親病危時心裏是多麼驚恐了,我從沒想到這一天這麼快就來了。他請求我盡一切可能火速回家,如果我想見父親最後一麵的話。我拚命往家裏趕,總算見到了父親最後一麵,他已是奄奄一息。他對我能趕回來喜出望外,伸出他那雙骨瘦如柴的手,擁抱我,用一種似試探又似哀求的目光久久凝視著我,直到我發誓履行他最後的請求時,才吩咐他的貼身老侍仆把阿霞帶來。老人把她帶進來:她勉強站著,渾身瑟瑟發抖。”

“‘現在,’父親吃力地對我說,‘我把我的女兒你的妹妹交給你了。你可以向雅科夫了解一切。’他指了指貼身侍仆又說道。”

“阿霞痛哭不已,臉向下撲倒在床鋪上……三十分鍾以後父親便與世長辭了。”

“下麵就是我所了解到的情況。阿霞是我父親同我母親從前的女仆達吉雅娜所生的女兒。我仍然清楚地記得這位達吉雅娜,記得她那苗條的身材,秀美、端莊、聰穎的臉龐,還有那雙深色的大眼睛。她是個有名的十分高傲、難以親近的姑娘。從雅科夫措詞嚴謹的話語中我可以聽出來,父親是在媽媽死後幾年裏和她兩情相悅的。當時達吉雅娜已經不在我們家住了,而住到了已出嫁的姐姐、一個養牲口的女傭的小茅屋裏。父親對她情深意長,在我離開鄉下以後甚至想同她結婚,但是不管他怎麼求她,她就是不答應。”

“‘已故的達吉雅娜·瓦西裏耶芙娜,’雅科夫雙手倒背站在門口這樣對我說,‘哪方麵都很通情達理,不想讓您的父親受委屈。她說我怎麼配做您的妻子,我算什麼太太?她的原話就是這樣,說的時候我在場。’”

“達吉雅娜甚至不願意搬進我們家來住,繼續住在姐姐家,自己帶著阿霞。小時候我隻在逢年過節、到教堂裏時才能見到阿霞。她頭上纏一塊深色頭巾,披一塊黃披肩,在人群裏挨窗邊站著,——透明的窗玻璃上清晰地映出她嚴肅的側影——安詳、鄭重其事地禱告,按舊傳統,深深地鞠躬。伯父把我帶走時阿霞才兩歲,她九歲那年失去了母親。”

“達吉雅娜一死父親就把阿霞帶回我們家裏。他以前就表示希望把阿霞帶在自己身邊,但是達吉雅娜不肯回家。您可以設想一下,當阿霞被帶回老爺身邊時她會怎麼樣。至今她無法忘記第一次給她穿上綢衣服,人們親她小手的那一瞬間。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對她管教很嚴格;在父親那裏她卻享受著充分的自由。他做她的老師。她不再接觸其他老師了。他不寵她,也可以說不嬌慣她;不過他對她喜歡得不得了,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他覺得虧欠她太多。不久阿霞明白自己在家裏的地位了,老爺就是她親爹;不久之後她同樣明白了自己的地位有虛假性;在她身上自尊心極度膨脹,多疑的性格也滋生起來;壞習慣養成了,樸實的天性卻再也看不到了。她希望(有一次她親口向我承認這一點)全世界都忘記她的出身。她既為自己的母親感到羞恥,又為自己背負這樣的羞恥而感到自卑,自卑至極轉而為母親而自豪。您看得出來,無論以前還是現在,她這麼大不該了解的一些事,她都知道……這能全怪她嗎?青春活力在她身上蹦發出來,熱血在沸騰,可是沒有人能為她指引方向。她要靠自己去闖!可是她能那麼輕易就熬過來了?她希望比其他人毫不遜色,於是鑽進了書本裏。這會有什麼好結果呢?一開始就不正常的生活,後麵的發展也不會正常。然而她心靈未受損傷,智力也很健全。”

“就這樣,我一個年僅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帶了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子!在父親死後的那些日子裏,一聽到我的聲音她就渾身哆嗦,我向她表示友好親切的愛撫反使她愁緒滿懷,她隻是緩慢地,逐漸地同我熟悉起來。當然,後來當她確信我已經承認她是我妹妹,而且像對妹妹一樣愛她時,她對我就非常親了:她身上沒有一種感情是虛情假意的。”

“我把她帶到了彼得堡。盡管和她分離對我來說有好受,無論如何我還是沒有辦法同她一起生活,我把她安頓在一所很好的寄宿學校。阿霞知道我們倆必須分開,一下子大病一場,幾乎死過去。後來終於挺了過來,她在寄宿學校熬過了四個年頭。但是出乎我的預料,她的性格沒有改變。女校長常常在我麵前告她的狀。‘拿她沒辦法,’她對我說,‘軟硬她都不吃。’阿霞的悟性非常高,功課學得很出色,成績比任何人都好,可就是不合群,她喜歡我行我素,看上去像個孤僻的怪人……我不能過分強求她:她的處境要求她要麼阿諛奉承,要麼孤高自傲。女伴裏麵她隻和一個人合得來,那是一個其貌不揚、飽受虐待、家境貧困的女孩子。其餘那些和她同窗共讀的小姐們,她們大部分出身於名門望族,誰都不喜歡她,對她總是挖苦諷刺。阿霞對她們也是針鋒相對。一次上神學課時老師說到了惡德。‘奉承和膽怯是最壞的惡德。’阿霞大聲說。她總是按自己的想法活下去,當然她的儀態風度已變好了,雖然她在這方麵還可以有更大進步。”

“終於她已經十七歲了,讓她繼續長久待在寄宿學校已不行了。我處在兩難的境地。突然我心生一計:退伍,到國外去待上一兩年,把阿霞也帶上。說做就做,於是我和她來到萊茵河畔,在這裏我努力學畫,她呢……淘氣,跟從前一樣發脾氣。現在我希望您對她寬恕一些;不過她隻是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很在意別人的意見,特別是您的意見。”

加京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我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

“事情就是這樣,”加京又說起來,“但是和她一起對我來說是件傷腦筋的事。她是個十足的火藥筒。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讓她看上眼,不過如果她愛上了誰,事情也麻煩了。有時我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這幾天她不知又想到了什麼事情,突然說我對她比以前冷淡了,說她隻愛我一個人,而且一輩子隻愛我一個人……說著就大哭起來……”

“原來如此……”我剛想說,立即咽了回去。

“請告訴我,”我問加京——我們兩人說話完全可以直來直去了,“難道迄今為止就沒有一個人讓她喜歡嗎?在彼得堡她肯定見過不少年輕人啊!”

“他們,她根本看不上眼。不,阿霞需要的是英雄,是非凡的人物——也可以是風景畫上所畫的山穀裏的牧人。好啦,我對您嘮叨得夠了,耽誤了您的時間。”他站起身的時候又說了一句。

“您等一等,”我開始說,“咱們一起回到你們那兒去,我不想回去了。”

“那您的事兒怎麼辦呢?”

我沒回答他。加京善意地笑了笑,我們便渡到Л城了。見到葡萄園和山頂的小白屋,我感到一陣甜蜜——心裏感覺到的正是一陣甜蜜,似乎有人悄悄地把蜜糖澆在了我心頭。聽了加京的講敘後我心裏變得輕鬆自在了。

9

阿霞剛好在家門口迎接我們!我已經準備聽她的笑聲,但是她出門看見我們走來時一臉蒼白,眼睛低垂,一句話也沒說。

“這不,他又來了。”加京開口道,“你聽好,是他自己想回來的。”

阿霞困惑地看了看我。於是我就向她伸出手去,這一次緊緊地握了握她冰冷的小手。我開始非常憐惜她;現在我對她身上那些使我莫名其妙的許多行為都理解了:她內心的不安恐懼,她的多動失言,好炫耀的性格——這一切我都明白了。我窺視到了她的內心:她總覺得受到一種隱隱的壓迫,涉世未深的一種自尊心理驚恐不安地在心頭掙紮,而她的整個身心卻又向往著返璞歸真。我明白了為什麼這個古怪的少女讓我心往神馳的原因了。撩動我心的不僅是她那個纖纖玉體所洋溢出的那種半粗野的魅力:我喜歡的是她的心靈。

加京開始翻找他的畫稿;我向阿霞提議陪我去葡萄園散步。她立刻同意了,懷著愉快、幾乎順從的心情同意了。我們下到山腰裏,在一塊寬大的石板上坐下。

“不和我們一起,您不感到寂寞嗎?”阿霞開始說。

“那麼沒有我在一起你們不感到乏味嗎?”我反問。

阿霞從側麵瞟了我一眼。

“是的,”她答道。“山上好嗎?”她立刻又繼續問道,“山很高嗎?是不是比雲還高?請告訴我您出去都見到了些什麼。您對我哥哥說了,但我一句也沒有聽到。”

“是您自己走開的吧?”我對她說。

“我走開了……因為……現在我不會再走開了,”她話音裏露出一種信任的柔情說,“今天您生氣了。”

“我?”

“是的。”

“為什麼要生氣呢,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我不清楚,但是您生氣了,而且是生著氣走的。您這樣走,我感到非常懊惱,您回來了,我又感到高興。”

“我很高興我回來了。”我說。

阿霞聳了聳肩膀,就像孩子們心裏高興時常做的那樣。

“啊,我很會猜呢!她繼續說,‘以前就是這樣,聽見爸爸從隔壁房間裏傳來的一聲咳嗽,我就知道他喜不喜歡我。’”

在那之前阿霞從來沒有對我提起過自己的父親。這使我詫異了。

“您愛您爸爸嗎?”我說道,說完自己就後悔了,臉都紅了。

她沒有作出回答,同樣臉紅了。我們兩人都沉默不語了。遠處,萊茵河上一艘輪船正匆匆駛過,吐著煙。我們開始看那艘船。

“您怎麼不說話?”阿霞輕聲說道。

“今天您為什麼一見我就大笑起來?”我問。

“我自己也不明白。有時我想哭,卻反而笑了。您不能憑著……我的舉止來判斷我。哦,順便問件事,洛勒萊的故事是真的嗎?那邊的岩石是她化身而來的嗎?聽說,從前她總是把人淹死,可是一旦自己墮入情網,她也就投水而死了。我喜歡聽這個故事。露伊斯太太總給我講故事,什麼樣的都講。露伊斯太太有一隻黃眼睛的黑貓……”

阿霞抬起頭,抖了抖長鬈發。

“啊,我真開心!”她說。

此時飄來一種時斷時續的嗡嗡聲。原來是一大群朝聖者舉著十字架和神幡,拉著長長的隊伍正在山下的路上慢慢行進。幾百個人齊聲反複祈禱吟誦的聲音,有節奏地在山穀間起伏著。

“能走在他們裏麵該多好!”阿霞聽著緩緩遠去的聲音說。

“難得您這麼虔誠地相信上帝?”

“我要到無論多麼遙遠的地方去祈禱,去建立艱苦而卓越的功勳,”她繼續說道,“要不,日子一天天過去,生命也跟著隨消逝,我們會後悔這一生什麼也沒做!”

“您想追求功名。”我向她指出,“您不想枉度此生,想在身後留下足跡……”

“這是不可能做到的嗎?”

“不可能的,”我幾乎是脫口而出……然而我又望了望她那亮晶晶的雙眼,又補充了一句:“試試也行。”

“請告訴我,”阿霞在沉默了不多一會兒後又開始說。當她沉默不語的時候,她那已經有些蒼白的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影。“您很喜歡的那個女士……您還記得嗎,就是在我們認識的第二天,在廢墟上我哥哥曾為她的健康舉杯祝福?”

我笑了起來。

“您哥哥那是鬧著玩兒的,我還沒有真正喜歡過一個女士;至少到目前為止還一個也沒有呢。”

“那麼您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人呢?”阿霞帶著純真無邪的好奇心理,把頭一擺,問道。

“這個問題太奇怪了!”我大聲說。

阿霞微露出緊張不安的樣子。

“這種問題我不該問,對嗎?對不起,我總是這樣想哪說哪。就因為這,我才害怕說話。”

“看在上帝份兒上,說吧,不用怕,”我接著說,“我很開心,您終於不再害羞怕生了。”

阿霞低下了頭,發出纖弱的笑聲;我以前沒聽到過她那樣的笑聲。

“好,那您繼續說說吧,”她一麵說,一麵撫弄著連衣裙的下擺,將它放在大腿上,好像她準備要坐好久似的,“請說點什麼,或者念點什麼,就像您以前給我們念過《奧涅金》裏的片斷那樣,您記得嗎……”

忽然她冥思起來——她輕聲念道:

在我可憐的母親的上方

如今隻有一個十字架和蔥蔥樹影!……

“這不是普希金的原詩。”我向她指出。

“不過我是真想做達吉雅娜。”她好像有心事似的說。“請說點什麼吧!”她誠懇地接著說。

但是我卻無心講故事。我看著她,她全身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裏,顯得既安詳又溫順。我們四周,我們的上空,我們的腳底下,所有一切都閃耀著歡快的光芒:天空、大地和河流;連空氣本身好像都充滿了光明。

“看哪,景色多麼好!”我情不自禁地放低了聲音說。

“是啊,真好!”她眼睛沒有看著我,同樣輕聲地應和著我說。“如果我和您是兩隻鳥,——咱們會飛得多麼高,又會飛得多麼遠啊……就這樣飛啊飛啊,就這樣消失在這蔚藍的天空……可惜咱們不是鳥啊。”

“不過我們也會有翅膀的。”我回答說。

“這是真的嗎?”

“您再長大一些就明白了。有這樣一種感情,能托起我們離開地麵。放心吧,您會長出翅膀的。”

“那麼您長出來了嗎?”

“這怎麼說呢……好像直到現在我還沒有飛翔過。”

阿霞又思索起來。我微微俯下身望著她。

“您會跳華爾茲舞嗎?”她突然問。

“會啊。”我尷尬地回答道,感到有點奇怪。

“那咱們走,走吧……我讓哥哥給咱們伴奏華爾茲舞曲……我們可以想像自己在飛翔,長出了翅膀。”

她向屋裏奔去。我跟在她後麵跑——幾分鍾以後我們已經隨著拉奈爾樂曲優美的節奏,在擁擠的房間裏旋轉著翩翩起舞了。阿霞華爾茲舞跳得非常好,她完全沉醉其中。從她那少女特有的嚴肅麵容裏突然散發出某種溫柔的、女性的氣質。此後我長久地感受著我的手觸碰到她柔軟的腰肢,長久地聽到她近距離的急速呼吸,總覺得她蒼白、但富有生機、被鬈發歡快地拂弄著的臉上,那雙顏色深沉、凝神靜思、幾乎閉闔的眼睛長時間地浮現在我麵前。

10

整整這一天過得愉快至極,我們像孩子一樣嬉戲作樂。阿霞顯得特別可愛和單純。加京看著她,心裏充滿喜悅。我很晚才回家。渡船劃到河中心時我突發奇想請求船夫縱舟順流漂去。老漢收起了雙槳,於是雄偉的大河便帶著我們奔馳而去。放眼四周,聽著,暇想著,驀然間我覺得有一種隱隱的不安襲上心頭……我抬頭仰望,天空也沒有安靜下來:天空布滿了星星,不停地在微微顫動,移動,戰栗;我俯身麵向河水……可是就連這黑暗、冰冷的河水深處也有星星在搖曳、變幻;我覺得好像到處都有使人膽顫心驚的顫抖——我自己身上也產生了一種驚恐不安的情緒。我將臂肘支在船邊上……晚風從耳邊拂過,船後波浪的嗚咽使我煩悶,而帶著水氣的空氣卻未能教我冷靜下來;岸邊夜鶯開始啼囀,它的鳴聲猶如一劑甘甜的毒藥徹底把我打倒。我的眼眶裏滾出兩行熱淚,然而那不是由於興奮引出的眼淚。我此時的感受已不同於那種朦朧不清、幾天前體會到的對世間萬物都寄予期望的感覺。現在我的心靈正在擴張,正在呼喚,它覺得它能理解一切,熱愛一切……準確的說!我胸中燃燒著對幸福的渴望。我害怕直麵“幸福”,然而幸福,極度滿足的幸福,既是我所盼望的,也是我所懼怕的……小船依然順流而下,而老船夫卻坐著,俯身靠著船槳在打盹兒。

11

第二天我動身去加京家時,我不敢問自己是否愛上了阿霞,但是關於她,我想了很多,她的命運使我關切,我高興我們倆竟可以如此接近了。我覺得,直到昨天我才真正了解她,以前的她我難以接近。但是現在,當她終於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展現在我麵前時,她的形象才散發出何等迷人的光彩,她的形象讓我感到異常新奇,從這個形象羞答答地露出的又是何等隱秘的魅力……

我步履輕鬆地走在熟識的小道上,不是眺望遠處泛著白色的小屋;我沒有去多想以後的事——我對明天都不去想;我心境非常好。

我進屋時阿霞臉刷地一下紅了起來。我發覺她還是打扮得非常漂亮,然而她臉上的表情與這身打扮並不相稱:表情是淒涼的。當我來到時一下子變得那麼興高采烈!我甚至想她可能會像平時那樣準備溜之大吉,但是她克製住自己——留了下來。加京正處在一個藝術家激動而狂熱的狀態,對於那些略懂藝術的三腳貓來說,當他們覺得自己有機會捕捉到他們所謂的“大自然的尾巴”時,就激情迸發,這種狀態會使他們全身投入忘乎所以。他站在一塊畫布前,頭發淩亂,渾身被顏料弄得紅一塊綠一塊,大筆大筆地在畫布上塗抹,幾乎惡狠狠地對我點了點頭,退後幾步,眯起雙眼看上一看,又立刻向他的畫幅走去。我沒有走過去打擾他,在阿霞身邊坐了下來。她那雙深色的眼睛徐徐轉過來凝視著我。

“您今天和昨天好像不一樣!”我試圖喚起她嘴角的微笑,卻沒有任何反應,於是這樣對她說。

“是啊,不一樣,”她用不慌不忙的聲音,沙啞地回答說。“不過沒事。我沒有睡好,整夜都在思考。”

“想什麼?”

“唉,我總是想很多事。我從小就這樣,還在我和媽媽一起生活的時候就開始了……”

她費力地說出這句話,接著又重複了一遍:

“還在我和媽媽一起生活的時候……我想過,為什麼誰都不知道自己將會是什麼樣;有時你看見了不幸,卻無法挽回;為什麼不能總說實話呢?……後來我又想,我什麼也不知道,我需要學習。我應當重新接受教育,我所受的教育很差。我不會彈鋼琴,不會畫畫,我連針線活也做不好。我什麼本事也沒有,和我在一起一定會很乏味。”

“您這麼說對自己不公平,”我回答說,“您讀過許多書,您受過係統教育,還有您的聰明……”

“你說我聰明?”她懷著那樣一種天真的問道,使我禁不住笑了起來;可是她卻很嚴肅認真。“哥哥,我聰明嗎?”她問加京。

他沒回答,繼續忙於他的勞動,不斷地調換著畫筆,高高地舉著手。

“有時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阿霞依然是剛才那種若有所思的表情繼續說。“有時自己都害怕自己,真的。唉,我真想……說女人多讀書無益,這話對嗎?”

“讀太多書沒必要,但是……”

“那麼您告訴我,我應當讀什麼書?我可以做什麼事?隻要是您說的,我都照辦。”她懷著天真無邪的信賴態度對著我,補充說道。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對她說。

“您和我在一起是不是覺得無聊?”

“沒有啊!”我解釋說。

“好,謝謝!”阿霞回答道,“我以為您會覺得乏味呢。”

於是她熱乎乎的小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

“H!”這時候加京大聲喊道,“這背景是否太暗了一點?”

我向他走去。阿霞起身離開了。

12

一小時以後她回來了,在門口站定後招手要我過去。

“請聽我說,”她說,“如果我死了,您會可憐我嗎?”

“您今天怎麼會有這些怪念頭!”我高聲說。

“我想著我不久就會死了;有時我似乎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和我告別。如果這樣,不如早早死了吧……啊!別這麼看著我;我認真的,我不是隨便說說的,否則我又要害怕起您來了。”

“難道您這麼怕我?”

“假如我是那樣一個古怪的女人,那麼我確是無辜的,”她回答說,“您看,我無法笑出來……”

直至黃昏,她一直愁眉不展,憂心重重。她心裏產生過一些想法,而這正是我所不清楚的。她的目光經常停留在我的身上;在這種無法猜測的目光下,我的心暗自緊張。她的樣子表麵看似安詳,而我望著她的樣子,心裏卻在說,但願她不要激動不安。我懷著讚賞之情看著她,從她蒼白的麵容,從她那猶豫不決、慢條斯理的舉止,我發現了吸引我的魅力——但她憑什麼認為我心境不好。

“我是想和您好,”在我準備告辭前不久她說,“有一個想法困惑著我,我想您認為我是一個輕浮女子……從今以後您要永遠相信我說的話,隻不過您要和我坦誠相見:我將從此對您說真話,我向您保證……”

聽到這“保證”兩字我又忍俊不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