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剛好二十五歲,(H開始敘述),你們都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剛掙脫開家裏的束縛,就背井離鄉到了海外,這倒不是那種冠冕堂皇的說法,為了“完成我的學業”,我不過下意識地想看看人間世界。我身體健康,正當年少,愉快瀟灑,也不為金錢擔心,而且什麼都不用管,——我毫無後顧之憂,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總之,處在黃金時期。我當時根本沒想過,人和植物不一樣,是不可能青春永駐長久不衰的。青春年華就像品嚐鍍金的蜜餅,還以為這原本是天經地義必不可少的東西。然而總會有那麼一天你得為一塊小小的麵包而苦苦四處奔波。不過當時我不去想這些,沒必要。

我漫遊四方,既無目的,也無計劃;隻要喜歡,我就會隨處駐足,稍作停留,如果我想要見識見識新的麵孔——就是不同的人,我就立刻啟程趕路。隻有人才會使人感興趣。我討厭那些神奇的文物古跡,精致美妙的收藏品,旅途上臨時雇來的導遊總是同一副麵孔,使我感到無聊,引起了我的反感。德累斯頓的“格留恩·蓋沃爾貝”幾乎讓我發瘋。大自然盡管對我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但是我卻不喜歡那樣所謂的自然風光,奇峰異嶺,懸崖峭壁和急流飛瀑;更不想讓觀賞自然風光變成一個累贅,妨礙我的自由。不過麵孔,活潑生動的人的麵孔——人們的音容笑貌、言談舉止,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在人多的地方我總是覺得輕鬆愉快;大家往哪兒走,我也跟著去,有人高聲大叫,我也跟著喊,這樣我才高興,同時我還喜歡看別人各種樣子。觀察別人讓我感到其樂無窮……其實我那不是在觀察,而是懷著歡欣萬分和不知滿足的好奇心在窺視。噢,我又跑題了。

就這樣,大約二十年前,我在萊茵河左岸的一座德國小城3城住了一段時間。我想找個地方單獨清靜清靜:我為一個在礦泉區認識的年輕寡婦而傷心;她十分漂亮,絕頂聰明,逢人就賣弄風情——對我這個遊子也不例外——起初我信心十足,後來她卻殘忍地傷害了我,扔下我去跟一個麵色緋紅的巴伐利亞中尉相好。不過說實話,我傷得不重:但是我覺得需要讓自己有段時間沉浸在憂傷和孤獨之中——對青年人來說這也能消愁解悶呢!就這樣我在3城住了下來。

我很快喜歡上了這座小城,因為它位於兩座高高的小山腳下,有頹敗的城牆和鍾樓,還有幾百年的橙樹,一座跨越萊茵河清澈的支流上的陡橋,還有不念舊惡原因就是當地有一種上好的葡萄酒。傍晚,當太陽剛一落山(故事發生在六月),便有容貌姣好、頭發淺淡的德國女子沿窄小的街道信步而來,遇見外國人就用動聽的嗓音說上一句:“晚上好!”等到月亮升到古屋那尖尖的屋頂後麵,月光灑滿石頭小路的時候,她們仍還遲遲不肯離去。這時候我喜歡在城裏遛達;月亮好像在明淨的天空中凝視著小城;而小城也似乎感覺到了這目光,顯出心領神會、淡泊清雅的樣子,讓自己沐浴在月光裏,沐浴在寧靜祥和、同時又讓人心裏隱隱激動的月光裏。高高的哥特式鍾樓頂上的金雞雕塑反射出淡淡的金光,河裏黑魃魃的水流也泛起同樣金光閃閃的粼粼波光。石板屋頂下一個個狹小的窗戶裏昏暗地點燃著細細的蠟燭(德國人真是精打細算!),葡萄藤從石頭圍牆後麵悄悄地伸出蜷曲的蔓須;三角形空地上一口老式井台邊的陰影裏有個東西一掠而過,突然巡夜的更夫吹起一聲睡意朦朧的口哨;溫順的狗發出低低的抱怨;空氣不停地撫摸著人的麵孔,椴樹散發出強烈的香味,使人不由自主地做著深呼吸,於是一聲“葛麗卿”,——既不是讚歎,又不是發問,就脫口而出了。

3城距萊茵河兩俄裏地。我常去欣賞這條氣勢不凡的河流,長時間坐在一棵孤零零的大榕樹下,一張石椅上,對那個狡猾的寡婦浮想聯翩,不免心潮起伏。透過榕樹的枝葉,憂鬱地露出一尊小小的聖母雕像,聖母的臉麵好像是孩童一般,胸口有一顆被幾把利劍刺穿的紅心。河對岸有一座城市Л,比我住下來的那座城稍大一點。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心愛的椅子上,一會兒看著河水,一會兒仰望天空,有時又眺望葡萄園。我的麵前,放著一條拖上了岸的小船,上了油的船肚子朝天翻著,一群淺色頭發的男孩子在船邊玩耍。河裏的船隻張著微鼓的風帆靜靜地駛去;碧綠的水波,輕輕地掀動、嗚咽著從船邊溜走。突然,一陣樂曲聲傳到我的耳邊,我便側耳細聽。Л城裏正在奏華爾茲舞曲;大提琴時斷時續地響著,小提琴隱隱約約,鳴聲幽咽,長笛吹得正歡。

“他們在幹什麼?”我問一位路過的老人,他身穿一件波裏斯絨布上衣,腳上一雙藍色長統襪和帶環扣的低幫鞋。

“那個呀,”他一邊說話一邊移開嘴上的煙鬥,“是B城的大學生來這兒參加可梅爾施。”

“我要去見識見識這個可梅爾施,”我思忖著,“以前我還沒到過л城呢。”我找來擺渡的船夫,就動身去對岸。

2

可能沒什麼人知道可梅爾施是怎麼個樣子的。這其實是周會裏的大學生團聚的一種特殊的酒會。每個參加酒會的人都穿著早就約定俗成的德國學生裝:匈牙利驃騎兵服,大靴子和帶有一定顏色帽圈兒的小帽子。經常是正餐開始前學生們在一位先生——即會長的主持下集合起來,案值通宵達旦,又喝又唱,唱《國民之父》,唱《讓我們樂吧》,抽煙,咒罵凡夫俗子;有時他們也雇傭樂隊。

在Л城一家掛有太陽招牌的不太大的旅館前麵,一座向街開門的花園裏,舉行的正是這樣的一個酒會。旅館和花園的上空飄揚著旗幟;大學生們在一棵棵修剪過的椴樹下傍桌而坐;有張桌子下麵躺著一條大叭兒狗;旁邊,一座爬滿常青藤的亭子裏樂師們在使勁兒地奏樂,有時喝幾口啤酒提提神。街上,花園矮牆的前麵站著很多人;Л城善良的市民們也都想看看外鄉來客的風采。我也混進了看熱鬧的人群,望著這些大學生的容顏我感到高興。他們的擁抱,歡呼,青年人純真無邪的親密,熱情的目光,爽朗的笑聲——人世間最動聽的笑聲,所有這一切年輕、新鮮、和諧的歡快場麵,這一往無前——不問目標,隻求奮勇向前——的激情,這溫厚善良的瀟灑風度,使我深受吸引,激得我心裏癢癢的。“我要不要也加入到他們中間去?”我問自己說……

“阿霞,你看夠了嗎?”突然我背後有一名男子在用俄語說話。

“再等一下。”一個女孩子用俄語回答。

我立刻回過頭去……我看到一個漂亮的年輕人,他戴一頂鴨舌帽,穿一件寬鬆的短上衣,一手拉著一個個頭不高的少女,那少女戴一頂寬簷兒草帽,臉麵的上半部都叫帽簷兒給遮起來了。

“你們是俄羅斯人?”我下意識脫口問道。

年輕男子莞爾一笑,說道:“是的,是俄羅斯人。”

“我真沒想到……在這種小地方。”我剛開始說。

“我們也沒有想到,”他打斷我的話,“不過沒關係?不是更好嗎?請讓我自我介紹:我叫加京,這位就是我的……”他停了一下,“我的妹妹。請問您的大名?”

我報了自己的名字,我們便聊了起來。我得知加京也和我一樣,為了消遣而出來旅行,一個星期前來到Л城,就待了下來。說實話,我並不喜歡在國外與本國人交往。根據他們走路的樣子、衣服的式樣,最主要的還是根據他們的麵部表情,打老遠我就能一眼認出他們。他們那種目空一切高傲自得的神情轉眼之間會變換成一副謹慎、膽怯的表情……一個人一眨眼就渾身警覺起來,眼睛惶恐不安地掃來掃去……“天哪!我難道說錯了什麼,他們是不是在嘲笑我呢?”這匆匆掠過的目光仿佛這樣在說……過了一會兒的工夫——又恢複了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臉,有時會變成一副遲鈍困惑的模樣。所以,我不願意和俄國人打交道,然而加京卻是例外。世界上有這樣一些幸福的麵容:誰見了都喜歡,這些麵容仿佛給您以溫暖,給您以信任。加京擁有的正是這樣的一副麵容:和藹可親,長著一對溫和的大眼睛,一頭柔和的鬈發。他一張口說話,即使不看他的表情,單憑那嗓音也會感覺到他在微笑。

被他稱為自己妹妹的少女,我一看上去就覺得非常漂亮。她那張略顯黝黑的圓臉,長著一個細巧的鼻子、幾乎稚氣未脫的麵頰和一雙水靈靈的黑眼睛,那張臉的氣質裏帶著某種她自己獨特的東西。她體態優雅,但好像沒有發育完。她長得一點兒不像她的哥哥。

“您願意順路去我們住處嗎?”加京對我說,“我覺得這些人咱們已經看夠了。要是換上咱們的人哪,恐怕玻璃早給打破了,椅子也給折斷了,可這些人啊,實在太斯文了。怎麼樣,阿霞,咱們回家好嗎?”

少女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們住在城外,”加京繼續說,“葡萄園裏,山上一座孤獨的小房間裏。我們那兒很美,去看看吧。房東太太答應給我們做酸奶。現在天快黑了,您可以乘著月色渡過萊茵河。”

我們就出發了。穿過低矮的城門(小城四周是一座卵石鋪砌的古老城牆,連女牆上的射孔也還沒有完全倒塌),就來到城外的田野;順著一道石砌圍牆走過了一百來步,我們停在一扇不大的籬門前。加京打開籬門,帶著我們沿一條陡峻的小道向山上走去。路的兩旁,一層層台地上長著葡萄;太陽剛下山,淺淺的紅光還殘留在綠色的藤蔓上、高高的架子上、鋪滿大小不等的石板的幹燥的土地上、小屋的白牆上;這間有黑色斜梁和四扇明亮小窗的小屋,就位於我們攀登的這座小山的頂峰。

“這就是我們的住處!”我們來到小屋跟前加京就大聲地說。“看,房東太太拿牛奶來了。太太,晚上好!……咱們很快開飯;不過,”他補充說,“您先四麵看看……景色很美。”

景色確實美極了。萊茵河橫在我們麵前,夾在翠綠的兩岸之間,渾身銀光閃閃;殘陽照在河麵上,殷紅似火,耀眼奪目。沿岸而築的小城將自己的屋宇和街道展顯無餘;山巒和田野連綿不絕,美不勝收。山下固然風景如畫,山上也毫不遜色;尤其叫我驚異的是天空竟那麼清澈透明、深邃無底,空氣也能那麼閃閃有光。新鮮、輕盈的空氣在山頂上輕搖曼曳,蕩起陣陣波浪,仿佛它也覺得在高空更加逍遙自在。

“真是個好地方。”我說。

“是阿霞找到的。”加京回答道。“來,阿霞,”他繼續說,“你來安排吧。請把飯菜都端到這兒來,晚飯咱們露天吃。這裏聽音樂更清楚些。您發現沒有,”他轉過身來向著我補充說,“有時候華爾茲舞曲近聽起來不怎麼樣——聲音既庸俗又粗魯,可是遠聽起來,非常優美!所有具有浪漫色彩的琴弦就這樣在您心底輕輕地顫動。”

阿霞(她的本名是安娜,不過既然加京叫她阿霞,那麼就請允許我也這樣稱呼她吧)——阿霞於是走進屋裏,一會兒就和房東太太一同走了出來。她們倆一起抬著一個大托盤,上麵有一罐牛奶、盤子、匙子、糖、漿果和麵包。我們坐好,開始用餐。阿霞摘下了帽子,她有一頭像男孩似的短短的黑發,大綹大綹的鬈發披散到頸項和耳邊。剛見到我時她很靦腆;但是加京對她說:“阿霞,行了,不用縮頭縮腦的!他不吃人。”

她露出了笑容,一會兒工夫就主動和我說起話來。我以前沒有見過比她更好動的人,一刻也停不下來,總是站起來跑進屋去,又跑回來,輕聲哼著歌曲,老是笑著,笑的樣子有點兒怪:她笑,似乎不是因為聽到了什麼話,而是因為自己想到了什麼。她那雙大眼睛看人的時候毫不回避、炯炯有神、沒有一絲雜念,然而她的眼瞼有時會輕輕地眯起來,此時目光會一下子變得既深邃又溫柔。

我們閑談了兩個多小時。白天早已過去,就是傍晚也在悄悄地退卻,開始晚霞似火,燃燒著天空,繼而晴空萬裏,遍地紅光,接著天色逐漸蒼白暗淡,最終化成茫茫夜色。然而我們的閑聊還在延續,就像周圍的空氣一樣地平和、溫馨。加京吩咐開了一瓶葡萄酒;我們悠閑自得地品嚐著。音樂悠悠飄入我們的耳際,令人更覺甜美、溫柔。城裏和河岸上都點上了燈。阿霞突然低下頭去,這樣鬈發便垂下來遮住了她的雙眼,她不再說話,輕輕歎氣。後來她對我們說想休息,便進屋去了。可是我卻看見她長時間佇立在沒有打開的窗前,也沒有點燃燈燭。終於一輪明月升上天空,開始將月華灑遍整條萊茵河;萬物照亮了,變暗了,變換著,就是我們那酒杯中的酒也閃耀出神奇的光彩。風兒仿佛收起了兩翼,變小了,停下來了。地麵上散發出夜間芬芳馥鬱的暖氣。

“我要走了!”我大聲說,“再晚,怕找不到渡工了。”

“那走吧。”加京也這樣說。

我們沿小道下山去。忽然後麵滾來幾顆石子:是阿霞追趕上了我們。

“你沒睡啊?”哥哥問她,她不回答,從我們身旁跑了過去。

旅館花園裏,學生們點燃最後幾盞燈,從下麵照亮了樹葉,給這些樹葉平添了一種喜慶和奇幻的景象。我們到河邊時,阿霞正在跟船夫交談。我跳進小船,同他們揮手道別。加京答應明天去看我。我同他握手,又把手伸向阿霞;可是她隻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小船離了岸,順流而去。船夫是個精神爽朗的老頭,用力地把槳劃向漆黑的水中。

“您駛進了月亮的影子裏,您將它攪亂了!”阿霞大聲向我喊道。

我四下望去:小船四周蕩漾著黑色的波浪。

“再見!”再一次傳來她的聲音。

“明天見!”加京接著她說。

船靠岸了。我跨出小船,回頭望了一眼。對岸已沒有人影了。月亮的光柱仿佛一條金橋橫跨整個河身。古老的拉奈爾華爾茲舞曲的音樂此時也來向我道別。加京的話很對:我覺得我心底的心弦都已然顫動起來,作為這優美樂曲的回應。我在夜幕下的田野走著,盡情地呼吸著芬芳的空氣,回到房裏的時候渾身無力,在毫無目的的期待中,心裏充滿了怡然自得的甜蜜。我感到幸福……為什麼會感到幸福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感到幸福。

由於過分愉悅、輕鬆,我忍不住想笑,我一頭鑽進了被窩,剛要合眼,忽然腦海裏閃出一個念頭:今天晚上我居然沒想過那個小寡婦……“這是怎麼回事?”我捫心自問。“莫非我墜入了情網?”然而伴隨著這個問題,我幾乎立刻進入了夢鄉,如同嬰兒在搖籃裏一般。

3

第二天清晨(我已經醒來,隻是尚未起身)我的窗下響起了手杖的敲擊聲,同時傳來了歌聲,憑聲音我一下子聽出是加京在唱:

你還在睡著嗎?我要用吉他

將你喚醒……

我趕緊給他開了門。

“您好!”加京進來說,“我一大早就來打攪您,可是您看哪,早晨天氣多好。空氣新鮮,露水滿枝,雲雀唱得正歡……”

看他那一頭富有光澤的鬈發、裸露的脖子,紅潤的雙頰,他本人也像清晨一樣新鮮。

我穿好衣服;一起走進小花園,在長凳上坐下,吩咐端來咖啡,便開始閑談。加京對我說他未來的計劃:他有一份不錯的產業,經濟上沒問題,所以想投身繪畫事業,隻是感歎自己發現得太晚,許多時間白白浪費了。我也說了自己的計劃,順便也向他講了我那情場失意的隱秘。他有禮貌地聽完我的敘述,但好像,我覺得他並不同情我。出於禮節,加京隻附和地歎了一兩口氣,便建議我到他寓所去看他的畫稿。我馬上同意了。

我們沒有看見阿霞。聽房東太太說她到“廢墟”去了,那是離Л城大約兩裏地的一座封建時代的城堡遺址。加京向我展示了他的全部畫稿。雖然這些畫裏,包含豐富的生活和真實,還有一種狂放、曠達的意境,卻都隻畫了一半,我覺得他畫得隨意,也不準確。我開誠布公地對他談了自己的看法。“是啊,是啊,”他歎口氣接著我的話說,“您說得很對,這些畫都有問題,也不成熟。怎麼說呢!我沒有真正學過,而且讓我那討厭的任意放縱的斯拉夫脾氣占了上風。當你們想著幹一番事業的時候,你會像鷹一樣展翅飛翔:好像大地也被你感到——但一旦付諸行動,馬上就原形畢露,疲憊不堪了。”

我想給他打打氣,可是他卻搖搖頭,收起他的畫稿,抱起來扔到了沙發上。

“隻要能堅持,我應該可以做點什麼,”他從牙縫裏擠出話來說,“如果缺乏恒心,那我隻好去做我的公子哥了。咱們找阿霞去吧。”

我們出發了。

4

通向廢墟的道路,蜿蜒盤旋在一條多林的窄小穀地的斜坡上:穀地的底部是一條溪澗在奔騰,溪流飛濺著急馳而過,仿佛急忙地去赴一個約會——在群峰林立的高山背後,是那條寬闊優美的大河。加京要我留意陽光下幾處賞心悅目的地方;聽他說話的口氣我覺得他即使算不是個風景畫家,也有幾分藝術家的氣質。很快一座廢墟出現在眼前。光禿禿的山頂聳立著一座四角方方的塔樓,整個塔身已經發黑,倒還結實,不過已出現一條縱向的裂痕,仿佛刀劈一般。布滿苔茚的城牆與塔樓相連接;有的地方爬滿了長青藤;彎曲的小樹從灰色的女牆和坍塌的拱頂上懸掛下來。石鋪的小道通向殘存的樓門。我們走到門前時忽然眼前閃過一個女人的身影,迅速地跑了過去,在懸崖上方的城牆斜坡上停了下來。

“阿霞!”加京大聲說,“真是個野丫頭!”

我們走進大門,來到一個小小的院落,野蘋果樹和蕁麻差不多長滿了半個院子。在頹垣殘壁上坐著的正是阿霞。她對我們笑著轉過臉,不過沒有跳起來。加京伸出一個指頭向她發出警告,我則大聲責備她太冒險。

“得了,”加京小聲對我說,“別激怒她。您不知道,她要是高興還會往塔樓上爬呢。您可以看看此地的老百姓多麼會精打細算,那才叫人吃驚呢。”

我環顧四周。牆角裏,一個老婆婆正在一間小小的木板售貨棚裏編織長線襪,從眼鏡框後麵斜睨著我們。她向遊客出售啤酒、蜜糖、餅幹和礦泉水等食品。我們在長凳上坐下,端起沉重的錫杯,開始啜飲冰冷的啤酒。阿霞屈起雙腿,頭上包著塊薄頭巾,還是靜靜地坐著。明朗的天空清晰地映襯出她姣美的麵影。我看了她一會兒,心裏產生一些反感。昨天晚上我就發現她身上有某種做作的東西……“她想讓我們注意她,”我想,“為什麼要這樣?這種幼稚舉動有什麼含義?”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想法,突然向我投來一瞥犀利的目光,隨即又笑了。三下兩下從城牆上跳下來,向老婆婆要了一杯水。

“你以為我喝了?”她對哥哥說,“不,城牆上的花兒們渴了。”

加京沒有回答她。她手裏拿著水杯,開始沿斷壁攀援,有時停下來,彎下腰,很像那麼回事似的灑下一點水,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她的動作十分可愛,但我還是有些擔心,盡管對她的敏捷聰穎我情不自禁地懷有一種讚美。在一個危險的地方她故意大叫一聲,接著一陣大笑……我心裏更加擔心了。

“簡直像山羊在爬坡。”老婆婆看了看她,輕聲自語說。

阿霞終於倒空了杯中的水,調皮地搖晃著身子,回到了我們身邊。異樣的笑容牽動了她的第一個器官,她眯起深色的兩眼,露出有點輕蔑輕慢、有點歡樂的神色。

“您認為我的行為有點失禮?”她的臉似乎在說,“但我無所謂,我知道您其實心裏喜歡。”

“好極了,阿霞,好極了!”加京輕聲說。

她好像突然不好意思起來,低下了長長的睫毛,就像做了錯事似的在我們身邊乖乖坐了下來。這時我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麵容,這是一張我所見過的最富於變化的臉。片刻之後,那張臉就變得蒼白,露出了專心致誌、幾乎淒楚憂愁的表情。我覺得她的麵容變大了,變嚴厲了,變坦然了。她徹底安靜下來了。我們圍著廢墟走了一圈(阿霞跟在我們後麵),欣賞著自然風光。這時已到午飯時分。加京在給老婆婆付錢時又要了一杯啤酒,轉過身對著我,調皮地做個鬼臉高聲說道:“為您心上的女人幹杯!”

“難道他——我知道您有這樣的女人嗎?”阿霞突然問道。

“誰會沒有心上人呢?”加京反問說。

阿霞走神了。她的臉容又開始變了,又現出了挑釁性的、近乎傲慢的冷笑。

回家路上她嬉笑、淘氣得更厲害了。她折下一根長長的樹枝,像獵槍一樣扛在肩上,用圍巾包著頭。這時迎麵走來一群頭發淺黃、態度拘謹的英國人,他們全都帶著統一的冷淡驚詫的神色、睜著玻璃樣的眼睛看著阿霞走過去,阿霞卻仿佛成心示威一樣,一麵走還一麵大聲唱起歌來。一回到家,她就回到自己房裏,直到吃飯的時候才出來。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件連衣裙,梳理得整整齊齊,束著腰,戴上了手套。吃飯的時候她顯得十分端莊賢淑,幾乎有點古板,隻稍稍嚐了點菜,啜了幾口高腳杯裏的水。顯然她又在我麵前扮演一個新的角色——一位彬彬有禮、行為得體的小姐的角色。加京沒理她,看得出來,他在各方麵都慣著她。有時他隻是善意地看看我,輕輕地聳動一下肩膀,似乎要對我說:“她還是個孩子,您就對她包含著點吧。”剛吃完飯,阿霞就起身向我們行了個屈膝禮,戴上寬簷兒帽,問加京她能否去看看露伊斯太太。

“你什麼時候學會請示報告了?”他還是含著那一成不變、這次卻有些尷尬的微笑回答她,“難道和我們在一起你覺得無聊?”

“不是的。隻不過昨天我答應露伊斯太太要去看她的;另外我覺得你們兩個人在一起會更愉快,H先生(她指了指我)和你可以盡情聊天。”

她走了。

“露伊斯太太,”加京躲開了我的目光,開始說,“是本地前市長的遺孀,一位好心而無知的老太太。她很喜歡阿霞。阿霞想和地位低微的人來往。我發覺個中原因大都是出於自傲。您看得出來,我把她慣壞了。”他停了一會兒後又說道:“可是您讓我怎麼辦呢?我對誰也不會苛求,更不用說對阿霞。我必須對她寬容一些。”

我沒有說話。加京轉換了話題。隨著我和他聊天的深入,我更覺得他這個人可親可近。過了不久我就對他完全了解了。他是個徹底的俄羅斯人,正直、誠實、淳樸,然而可惜有點精神不振,缺乏執著的追求和內心的激情。在他身上青春的活力沒有像洪水洶湧奔騰,它隻是靜靜地流淌著反射著光芒。他非常親切善良,也十分聰明,但是我不能不想他將來會是什麼樣子。要想成為一個藝術家……沒有堅持不懈的勞動不會有藝術家……然而勞動,看著他那羸弱的身影,聽著他那慢吞吞的談吐,我想,不行!你無法去勞動,你的心不夠堅強。然而你不會厭煩他:你的心會緊緊地被他吸引住的。我們兩人一起聊天超過四個小時,有時坐在沙發裏,有時在屋前緩緩散步:這四個小時之內我們完全成了好朋友。

太陽落山了,我該回去了。阿霞還沒有回來。

“看她多放肆!”加京說,“我送送您吧?我們順路到一趟露伊斯太太那兒,問問阿霞的情況,繞不了多少路。”

我們下山向城裏走去,走進一條狹小彎曲的街巷,在一幢兩個窗戶寬、四層樓高的房屋下麵停下來。二層樓挑出在街道上方,寬度超過了第一層,三、四層又比第二層寬出不少。整幢房子,包括它陳舊的雕飾,樓下兩根粗廊柱、尖尖的瓦屋頂和呈鳥喙形伸出的頂間的尖頂,看起來像一隻碩大無比、背部弓起的鳥。

“阿霞,”加京大聲喊道,“你在這兒嗎?”

樓上亮著燈的窗戶砰地響了一下,打開了,我們看見了阿霞的剪影。她的背後是一張癟嘴而且高度近視的老年德國女人的臉。

“我在這兒,”阿霞嬌媚地將兩肘支在窗台上說,“我在這兒很愉快。給你,拿著,”她向加京拋下一根天竺葵的花枝繼續說,“把我當成你的心上人吧。”

露伊斯太太笑了起來。

“H要走了,”加京回答說,“他來和你告別。”

“是嗎?”阿霞說,“那你把我的花給他,我這就回來。”

她砰地一下關上了窗戶,好像和露伊斯太太親吻告別。加京默默地把花交給了我。我同樣默默地把花放進口袋,走到渡口,坐船回家。

記得在返回的路上我大腦中一片空白,心中卻感到異樣地沉重,就好像忽然間聞到一股濃鬱而又熟悉的味道,這氣息在德國是沒有的,這使我不勝驚訝。我停下腳步,看到路旁有一小塊大麻地。它那種草原的氣味頓時使我想起了故鄉,在我心裏激起了濃厚的鄉愁。我現在隻想呼吸俄羅斯的空氣,在俄羅斯的大地上漫步。“我為什麼待在這兒?為什麼我要在作客他鄉、在異族人中間顛沛流離?”我大聲喊道,於是我在心頭感到的那種凝重的擔子突然間化作了苦澀、強烈的激情。我回到寓所時心情和昨天夜晚完全不同。我感到自己是懊惱不已的,心情不能平靜。一種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懊喪情緒攪得我心煩意亂。最後我坐了下來,想起了我那位陰險的小寡婦(我每天都要對這位女士回憶,並以此做為一天的終結),掏出了她的一張字條。然而我根本沒去打開它,我在想別的事情。我開始想……想起了阿霞。我想到加京談吐間向我暗示到有某種難處,使他回國不易……“別想了,她是他妹妹嗎?”我大聲說。

我脫衣上床,努力使自己入睡;但是一個小時後我又從床上爬起來,把一隻胳膊肘支在枕頭上,重又回想起了這位故意“發出做作的笑聲的任性小姑娘”,“她風姿綽約,仿佛法爾內塞宮裏拉斐爾畫的小伽拉忒亞,”我輕聲說,“是的,她並不是他的妹妹……”

小寡婦的字條靜靜地躺在地上,在月光下現出雪白的顏色。

5

第二天早晨我出發去л城。我對自己說此去隻是和加京見麵,然而心底裏卻想著看看阿霞會怎麼樣,是否還是像昨晚那樣怪裏怪氣。他們兩個都在客廳裏,這已是怪事!——難道因為夜裏和今早我想俄羅斯想多了的緣故——我覺得阿霞確確實實是個俄羅斯姑娘,一個樸實無華的姑娘,簡直像個女仆。她身穿一件舊連衣裙,頭發梳到了耳根後麵,安安靜靜地坐在窗前,繡著繃子上的花,穩重、文靜,好像一直是這樣一個姑娘似的。她什麼話也沒有說,平靜地做著手裏的活計;她的臉上顯得那麼專注平淡,普普通通,使我自然而然地聯想起鄰居家的卡佳和瑪莎之流。她還輕聲哼著《我的親人好媽媽》,簡直一模一樣。我望著她憔悴微黃的麵孔,回憶昨天的紛亂思緒,心裏感到一種憐憫。天氣很好,加京對我們說今天他要去練習寫生;我問他如果不礙事我想陪他去。

“不會礙事,”他回答說,“您可以為我出謀劃策。”

他戴上凡·戴克式圓形寬簷兒帽,穿上男式短上衣,夾起一個畫夾子,就上路了;我走在他後麵。阿霞則留在家裏。臨行前加京請她注意別把湯煮得太稀,阿霞答應說會到廚房照看的。加京走到我們曾經到過的穀地,在一塊岩石上坐下,對著一棵有樹洞、枝葉稀疏的老橡樹開始寫生。我則在草地上躺下,掏出書來看。但是到最後我兩頁書也沒有讀完,他也隻是隨意塗抹了一番,我們更多地是在探討問題,比如我覺得類似究竟應當怎樣工作,應當注意什麼,堅持什麼,在現在這個時代畫家本身的意義何在等等問題,兩個人都談論得頭頭是道,深入淺出。最後,加京確認他“今天情緒不高”,也躺在草地上,於是年輕人的話匣子就無拘無束地打開了,那侃侃而談的議論時而澎湃激昂,時而若有所思,時而充滿激情,然而這些議論的結果往往含糊不清,這也是俄羅斯人最喜歡的結果。我們談天說地半天沒停,心裏充滿了高昂充實的情緒,似乎我們已經行動起來,已經達到了某個目標似的,於是回到了家裏。我覺得阿霞和我們分手時毫無變化;不管我怎麼仔細觀察,都沒有發現在她身上有一點點賣弄風情的影子,沒有一點點刻意扮演某個角色的模樣;現在再也不能說她矯揉做作了。

“啊哈!”加京說,“罰自己禁足和懺悔啦!”

傍晚她毫不掩飾地打了幾次哈欠,早早地回自己房裏去了。不久我也告辭回家。回家以後我已經什麼也不用想了:這一天是在清晰的感覺中度過的。但是我記得上床時我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真是個變色龍,這個姑娘!”思考了一下後又說道,“怎樣都好,她不是他妹妹。”

6

整整兩個星期的時間。我每天拜訪加京兄妹。阿霞似乎在躲著我,但是像頭兩天裏使我吃驚的淘氣行為,她再也沒有做過。她似乎暗暗有點傷心或感到不好意思,有時都不笑。我好奇地注意觀察她。

她的法語和德語講得都很好,但是各方麵都表露出她沒有受到多少母性的教育,所受的教育與加京的完全不同,是一種奇特的、與眾不同的教育。加京盡管戴著凡·戴克式帽子。穿短便服,卻依然自然地流露出大俄羅斯貴族公子的氣質,溫文而雅,多少有點養尊處優;阿霞卻不像是一個貴族小姐,言談舉止間,處處流露出一種局促不安的狀態,好像一棵野生的小樹不久前剛剛嫁接成功,就像這酒還在發酵之中。她生性羞怯膽小,因此痛恨自己的忸怩不安,於是隻能強作瀟灑、勇敢,卻結果總是適得其反。我多次試圖和她談起她在俄國的生活情況,她的過去,但是她對我的這類問題並不樂意回答。我隻知道她一直生活在鄉下直到出國。有一次我偶爾看見她正在看書,就她一個人。她雙手支頭,十指深深插進頭發裏,兩眼如饑似渴地盯著字看。

“真是好啊!”我走到她麵前說,“您真用功!”

她微微抬起頭,表情凝重而嚴厲地看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