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碰上他心情不錯,這時他便願意和我玩耍、打鬧,像個少年一樣(他喜歡各種各樣的激烈的體力運動);一次——僅一次!他如此溫和地撫愛我,差點叫我感動得淚涕直流……然而他的好心情和慈愛心會消失得影蹤全無——發生在我們兩人之間的事不會讓我對未來抱有任何希望——似乎這一切我都是夢中所見似的。往往存在這樣的情況,我開始端詳他那聰明、英俊、精神煥發的麵龐……我的心顫動起來,我的全部身心都要向他撲去了……他似乎察覺得到我內心的活動,便順便拍拍我的臉——於是,或者離我而去,或者動手做別的什麼事,或者突然間整個人都冷冰冰地呆住了,隻有他一個人會那樣冷冰冰地愣得出神;我也頓時縮小了,冷卻了。他這種好情緒難得會突然而至,從來不是我那默默無聲然而一目了然的懇求所喚起,它總是突然降臨的。後來我在思考父親的性格時得出這樣一個結論:他顧不上我,也顧不上家庭生活;他喜歡別的事情,並完全陶醉於這些別的事情之中。“凡是你能得到的就自己去獲得,別把自己交給別人去支配;你隻屬於你自己——這就是生活的全部本質。”有一次他對我說。另外有一次,我作為一個年輕的民主主義者,當著他的麵談論起自由來(那一天他正像我所記的,顯得“親切溫和”,這時便可隨便和他天南地北談話了)。

“自由,”他重複說,“可你知道什麼東西能帶給人以自由嗎?”

“什麼?”

“意誌,人的意誌,它給人以權力,這比自由更重要。要學會要求——你就獲得了自由,便可以指揮別人。”

我的父親首先考慮並且考慮得最多的是如何活下去——而他活過了……也許他預料到自己不可能許久利用生活的“實質”:他活到四十二歲就死了。

我向父親詳細講述了拜訪查謝金一家的情況。他坐在長靠椅上,一麵用馬鞭的末處在沙地隨便畫著,心不在焉地聽我說。有時他微微一笑,閃亮發光、頗有興趣地看看我,還用幾個簡短的問題或反對的意見來激我。起先我對季娜伊達的名字還不敢說出口,但說著說著便忍不住隨口說出了。父親繼續偷偷竊笑。接著他沉思起來,伸了個懶腰便站了起來。

我記得他出門時囑咐給他備馬。他是個騎馬的能手——遠在列裏先生到來之前,他就會馴服性子最烈的馬了。

“爸爸,我和你一道去嗎?”我問他。

“不,”他答道,這時臉上露出了往日那種不很在意又親切溫和的表情。“要是你樂意,就一個人去吧;不過要對馬車夫說我不出門。”

他背對著我轉過身去,很快就走遠了。我目送著他消失在大門外。我看到他的帽子沿柵欄在挪動,他去查謝金家了。

他在他們家停留的時間不到一個小時,不過立刻又進城去,直到黃昏才回家。

午後我自己去到查謝金家。客廳裏我隻遇到公爵夫人老太太一個人。見到我後她用毛線針尖兒伸到帽子裏撓了撓頭,突然問我是否能幫她抄寫一份申請書。

“十分願意。”我答道,邊說邊在椅子一端坐下。

“不過要記得把字寫大些,”公爵夫人說著遞給我一張鱗次櫛比寫滿字的紙,“還有,能今天就開始抄嗎?老弟?”

“行,今天就抄。”

隔壁房間的門輕輕開了一點——門縫裏現出季娜依達的臉——蒼白、神情恍惚,頭發很隨意地攏在後頭;她用她那雙冷冷的大眼睛看了看我,便輕輕關上了門。

“季娜,哎,季娜!”老太婆說。

季娜依達沒有理她。我拿走老太太的申請書,一晚上都在抄寫。

9

從那一天起我得上了相思病。記得那時候我嚐到某種與一個人在求職謀生後才應該嚐到的情感類似的心理,我不再僅僅是一個少年男孩;我陷入了情網。我說過從那天起我得上了相思病;我想我還得再加上一句話,即我的痛苦也正是從那天開始的。見不到她的時候我寢食難安,腦子裏空空如也,手上任何事也做不了,成天苦苦地想念她一個人……然而有她在場時心情也沒變得輕鬆些。我嫉妒心很強,明知自己很渺小,但卻目中無人,或者唯唯諾諾笨頭笨腦——但是仍然有種無法阻攔的力量將我吸引到她的身邊;每一次當我邁進她房門時總會有一陣不由自主的幸福的顫動。季娜伊達一眼就看出我愛上了她,而我也不想隱瞞自己。我的春心讓她快樂,她便耍弄我,放縱我,折磨我。給他人帶來最大快樂與深深傷痛,並成為這種幸福與痛苦的源頭,成為肆無忌憚和傲慢無禮的主宰,真是賞心樂事——然而我卻成了季娜伊達手中一塊可以隨意改變的蠟塊。其實對她情有獨鍾的並不隻我一個人,所有拜訪她家的男人個個被她弄得魂不守舍,而她則把他們死死地拴在自己的裙邊。有時在他們心裏升起期望,有時搞得他們膽戰心驚,為所欲為地將他們玩弄得團團轉,她就以此為樂(她把這稱作“叫人家互相殘殺”):而他們居然不曾想到過要違抗,還甘之若飴地對她言聽計從。在她整個人身上,在這個充滿朝氣、嫵媚多姿的人身上,摻合了狡詐刁鑽與無拘無束、裝模作樣與質樸純真、安詳寧靜與熱情奔放,令人神曠心怡;她做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每一個動作,都洋溢出柔美纖巧的魅力,顯示出獨特性格、萬分靈活的力量。她的麵頰也在瞬間不停地變換、活動,它可以幾乎在同一時刻裏表現出冷言冷語、沉思冥想和春心激蕩。各種各樣的情感,輕盈灑脫、如多風的晴日飄過的雲影一般趕走瞬即逝的情感,有時會掠過她的雙眸與兩唇。

每一個拜倒在石榴裙下的人她都需要。別洛符索羅夫有時被她稱作“我的野獸”,有時直截了當稱作“我的”,卻恨不得為她粉身碎骨。他雖然對自己的智商和其他的優點心中沒底,卻還是不停地向她求婚,還默示說他人說的話都是玩笑之言。對於她心靈的琴弦來說,馬依達諾夫倒是心心相通的:像所有舞詞弄禮的人一樣,他是個冷漠無情的人物,但他卻盡力要讓她,或許也是讓自己相信他對她是情深似海的,他用無邊無際的詩句去讚美她,懷著某種裝模作樣、卻又安心實意的熱情向她朗誦詩句。她既可憐他,又對他時常取笑開心。她不怎麼相信他,在聽夠了他的甜言蜜語後就叫他朗誦普希金的詩,照她的說法是為了潔淨空氣。盧申這位善於嘲弄譏諷、說話不知害羞的醫生比誰都了解她——同時也比誰都愛她,雖然當麵和背底裏常要罵她。她尊重他,可對他也毫不客氣,有時甚至懷著特有的得意洋洋的心理讓他感覺到他也在她的控製之中。“我是個賣弄風騷的女人,我不知好賴,我生來像個戲子,”有一次她當我的麵對他說,“啊,這就是好人!既然這樣,就把您的手伸給我,我在上麵用大頭針紮一下,您就會為這個年輕人而感到羞愧,您會覺得痛,盡管這樣,您這位正直的好人先生,還是請麵帶笑容。”

盧申臉紅了,轉回頭咬緊了嘴唇,可是最後還是照這麼做了。她紮了他一下,而他也真的笑了……她在把大頭針深深紮進去、並看著他那雙故意向旁邊掃視的眼睛時也笑了……

我最搞不懂的是季娜伊達和馬列夫斯基伯爵之間存在的那種關係。他英俊、靈敏、聰明,然而他身上的某種疑慮重重,裝模作樣的東西,連我這個十六歲的少年也感覺到了,而令我驚訝的是季娜伊達竟沒有發現。也許她倒是察覺到這種裝腔作勢,但並不覺得厭惡。不正規的教育、不正常的結交和習慣、母親的朝夕相伴、貧困和居室的混亂無序,總之這一切種種,從年輕姑娘所享有的自由和意識到自己對周圍人們所占的優勢開始,都在她身上促長了某種凡事都不以為然的心不在焉的態度和不太挑剔在意的性格。往往有這樣的情況,無論發生什麼事——伏尼法蒂進來報告食糖用完了,或者傳出了某一件醜聞,或者客人們爭吵起來,——她都隻搖搖那頭鬈發,說道:沒什麼大不了的!很少有叫她難受的事。

然而隻要當馬列夫斯基來到她跟前,像狐狸一樣狡獪地搖頭晃腦,儀態溫雅地靠在她的倚子背上,帶著洋洋得意、媚態十足的笑容,開始湊近她耳朵交頭接耳,而她則環抱著兩臂放在胸前,專注地看著他,自己也麵帶笑容,連連擺頭,這時我便全身熱血沸騰起來。

“您為什麼這麼喜歡搭理馬列夫斯基先生?”有一次我問她。

“因為他有這麼漂亮的胡子,”她答道,“而且這與你無關。”

“您不是以為我在愛他吧?”有一次她對我說。“不,我不可能去愛那些我必須高高在上地看待的人。我需要他本人就能使我臣服的人……可是我遇不到這樣的人,上帝是仁慈的!我不會服從於任何人,絕對不會!”

“也許您永遠不會愛上任何個人?”

“就說您?難道我不愛您?”她說著用手套的指尖在我鼻子上一點。

不錯,季娜伊達老拿我逗樂。三個星期裏我和她每天都見麵,她對我什麼事沒有幹過!她很少來我們家,不過我對此並不遺憾;在我們家裏她成了千金小姐,公爵家的女兒,我見了她會難為情。我怕自己在母親麵前露餡;她對季娜伊達非常地不喜歡,總是滿懷疑問地注意著我們倆。對父親我不怎麼畏懼,他對我似乎不太在乎,也很少跟她說話,不過說起話來好像特別智慧和寓意深長。我不再複習準備考試,讀書寫字——我甚至不再去郊外散步、騎馬。我猶如一隻拴在凳腳上的甲蟲,總是圍著可愛的側屋繞個不停,似乎想永遠留在那兒不離開……但這是不現實的;母親常對我絮絮叨叨,季娜伊達自己有時也要趕我走。這時我便將自己關進房裏,或者走到花園的最邊上,爬上那座殘留的高高的磚砌暖房的廢墟,讓兩隻腳從牆上向下耷拉著,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望呀,望呀,就是什麼也沒有望進去。我附近,沾滿灰土的蕁麻上,一群白蝴蝶在慢吞吞地飛來飛去;不遠處的一塊斷掉一半的紅磚上,一隻機靈的麻雀氣呼呼地唧唧直叫,不停地將整個身子轉來扭去,還張開了尾羽;尚未消除疑慮的烏鴉高高地停在白樺樹光溜溜的樹梢上,有時叫上幾聲;白樺稀疏的枝葉間透進陽光和風兒;頓河修道院按時送來報時的鍾聲,安靜而淒涼——而我,坐著,望著,聽著,全身充滿了某種難以描述的感受,在這種感受裏什麼都有:有憂愁,有快樂,有對未來的憧憬,有期盼,也有生活的緊張。然而由於在我內心裏煩躁不安的種種情緒,當時我對此絲毫不能明白,恐怕也不能說得清楚——或者,這一切我也許已經用一個人的名字——季娜伊達的名字說了出來。

而季娜伊達依舊像貓捉耗子一樣耍弄我。有時她在我麵前賣弄風騷,我被她攪得春心蕩漾,忘乎所以;有時她突然把我一把推開,我便不敢靠近她,不敢看她一眼。

記得她曾一連幾天對我很冷落,我全然不知所措,就是心驚肉跳地跑進側屋去,也想盡辦法待在公爵夫人老太太身邊,盡管正是那幾天她罵人罵得最凶、吆喝得也厲害:她那樁期票官司很不順利,她已經向警察分局的局長作過兩次解釋。

一次我經過以前曾提到過的那個柵欄,看見了季娜伊達。她坐在草地上,用兩手撐著,紋絲不動。我曾想悄悄地離開,但是她猛地抬起頭來,向我做了一個命令式的動作。我站在原地楞住了:起初我沒有搞清楚她的意思。她再次做剛才動作向我示意,我立刻跳過柵欄,興高采烈地向她跑去;然而她用眼光示意我停下來,並指著路上離她兩步遠的地方。我感到尷尬,又不知如何做才好,就在路邊跪了下來。她臉色異常蒼白,身上每一根線條都流露出如此悲痛的哀愁,如此深沉的疲憊,使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我不由得呐呐問道:

“您怎麼啦?”

季娜伊達伸出一隻手摘了一根小草,放在嘴裏咬了咬,又把它遠遠地拋了開去。

“您十分愛我?”她終於問道,“是嗎?”

我一句話也沒說——再說我為什麼要回答呢?

“沒錯,”她重複說,依然那樣望著我。“是這麼回事。是那樣一雙眼睛,”她補充一句說,便陷入了沉思,用兩手捂住了臉。“我對什麼都厭煩了,”她輕聲說,“我還是遠遠低離開,我忍受不了這些,也應對不了……前麵等待我的是什麼!……唉,我心裏不好受哇……老天,很難受哇!”

“為什麼?”我膽怯地問。

季娜伊達沒有回答我,隻抖了抖肩。我繼續跪著,非常悲傷地看著她。她的每個字都深深地刺痛我的心。此時此刻,隻要能讓她不悲傷,我怕是不惜獻出生命的。我望著她,還是不懂她為什麼心裏如此難過,所以我便東想西想的,想像一陣無法克製的憂傷突然湧上她的心頭,她走進了花園,於是像草被割倒一樣,倒在了地上。周圍一片晴朗,翠綠欲滴;風兒在樹葉間沙沙作響,有時擺動著季娜伊達頭頂上方馬林果樹長長的枝條。不知什麼地方的鴿子在咕咕鳴叫,蜜蜂在稀少的草叢上來回飛舞,嗡嗡作響。上麵是一抹心曠神怡的藍天,而我卻愁緒充滿心中。

“給我念首詩吧,”季娜伊達輕輕說,一麵撐著一隻胳膊肘。“我喜歡聽您朗誦詩。您會唱歌,但不怎麼樣,還顯得幼稚一點。您給我念《格魯吉亞的山崗》吧,不過先坐下。”

我坐下來朗誦《格魯吉亞的山崗》。

“因為要它不愛怎麼也做不到,”季娜伊達重複著這句詩。

“詩歌魅力所在就在於它告訴我們的是並不真實的事物,那事物不僅比真實的事物更好,甚至更像真理……因為要它不愛怎麼也不可能——盡管它希望,但是做不到!”她又閉上了嘴,突然她身子一振,站了起來。“咱們走。馬依達諾夫在媽媽那兒呆著呢。他給我送來了他寫的長詩,我卻把他丟在了那兒。現在他一樣會很傷心的……怎麼辦!您往後會明白的……隻不過請別生我的氣!”

季娜伊達急急握了握我的手,就向前跑去。我們回到側屋裏。馬依達諾夫開始朗誦剛剛出版的《凶殺犯》,但是我沒有聽她。她拖長了聲調大聲朗誦自己的四音步抑揚格詩句,韻腳交替,音韻鏗鏘,仿佛鈴鐺在叮鐺做響,悠長而洪亮,而我仍一直在注視著季娜伊達,努力去弄明白她剛才最後那幾句話的意思。

或許,可能是一個暗中的對手

意外地將你征服?——

馬依達諾夫突然用鼻音大聲喊道——於是我和季娜伊達兩人的眼睛相撞了。她低下眼瞼,輕輕地泛起了紅暈。我見她臉紅了,驚訝之下冷靜下來。我以前已經對她心存嫉妒,但是到此時才在腦子裏閃過她愛上他了的念頭:“天哪,她愛上他了!”

10

我真正受折磨的日子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我挖空心思,反複琢磨,苦思冥想,而且朝夕相隨地觀察季娜伊達的動靜,雖然盡可能私下地進行。她內心發生了變化,這是很明顯的。她常獨自一人出去散步,而且散步得很長時間。有時她跟客人不打招呼,守在自己房裏一待就是幾個小時。以往見不到她這種習慣。忽然之間我變得,或者是我好像覺得我變得能明察秋毫了。“莫非是他?或者說不定是他?”我問自己,同時惶惶不安地在心裏對她的追求者一個個排隊分析。我隱約覺得馬列夫斯基伯爵比別人更可怕,雖然為了季娜伊達我不情願承認這一點。

我的觀察力無法達到比自己鼻子更遠的地方;再說我的隱藏性也許瞞不住任何人。至少盧申醫生不久就對我的內情一清二楚了。不過最近他又變了,他瘦了,雖然照樣笑聲連連,但是那笑聲不知怎麼的有點沉悶,缺乏友好,也較簡短——一種不由自主、神經質的激動易怒的情緒替代了先前那種輕鬆的諷嘲和故意放縱的恬不知恥態度。

“小夥子,您幹嗎老是往這兒跑?”一次他和我留在查謝金家客廳時,曾對我說。(當時公爵小姐散步未歸,而公爵夫人大喊小叫的聲音正在頂樓裏響起:她在罵她的女傭。)“您應當好好學習,幹點正經事。趁您還年輕,——可您天天在幹什麼?”

“你怎麼知道我在家裏不幹正經事。”我回答他說,語氣間頗有點不屑一顧,不過也有忐忑不安的心情。

“什麼正經事!您腦子裏想的不就是這個嘛。好,我們別爭……在您這樣的年紀這是可以理解。可是您的選擇太不合適了,難道您看不出這間屋子是個怎樣的一個地方嗎?”

“我聽不明白您的話。”我說道。

“不明白?那對您就更糟。我認為有責任告誡您,我們這些人,這些老光棍漢,可以來這兒走動走動,我們還能怎麼樣?我們是久經戰場了,還怕什麼!可您皮肉還嫩著呢;這裏的空氣對您不適合——相信我吧,您會沾染上的。”

“怎麼會這樣?”

“就是這樣的。難道現在您是健康的?難道您處在正常狀態?難道您覺察到的事對您有好處,是好東西?”

“可是我究竟覺察到了什麼呀?”我說道,其實心裏卻承認醫生的話說得很對。

“唉,年輕人呀年輕人,”醫生接著說道,說話時露出這樣的表情,似乎這幾個字裏隱藏著某種使我大受委屈的東西。“您玩什麼心眼來著,謝天謝地,好在您還處在心事都寫在臉上的年紀。不過有什麼好說的呢?假如(醫生咬了咬牙)……如果我不是這麼個奇怪脾氣,也許我也不會來了。隻是有件事可真叫我疑惑不解,以您的智慧,您怎麼就看不見自己周圍發生的事?”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接過話問,同時全身都不安起來。

醫生含著某種嘲諷、憐惜的目光看了看我。

“我還算是個善良的人,”他仿佛喃喃自語地說,“非常需要告訴您這個道理。總之,”他抬高嗓門兒又說道,“我再對您講一遍:這裏的氣氛不適合您。您覺得在這裏挺愜意,而且離開它還不行!溫室裏的香味挺叫人心情舒暢,然而在這裏人是不能生存的。喂!聽我的話,繼續去讀卡伊達諾夫的課本吧!”

公爵夫人走進屋來,開始向醫生訴說牙齒痛。隨後季娜伊達也到了。

“來得正好,”公爵夫人接著說,“大夫先生,給我說她兩句。天天隻知道喝冰水,像她這樣脆弱的人這樣做對身體有益嗎?”

“您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盧申問。

“這樣做會出什麼事?”

“什麼事?您會受涼、送死的。”

“真的?會這樣嗎?那又怎麼樣呢——人生必經之路嘛!”

“原來這樣!”醫生責怪道。

公爵夫人離去。

“原來這樣,”季娜伊達又說了一遍他的話。“難道活著就這麼開心?回頭看看周圍吧……怎麼樣——很不錯?或者您以為我不知道這一點,沒有感覺到?喝冰水給我帶來快感,而您卻一本正經地規勸我說,犯不上為了片刻的快感拿如此的生活去冒險,——我已經不再談幸福兩個字了。”

“講得好,”盧申說,“一意孤行和獨立不羈……這兩個字眼已將您完全包括了,您的所有個性都包含在這兩個字眼中間了。”

季娜伊達神經質地笑起來。

“您的消息過時了,可愛的醫生。您的觀察力不敏銳;您落後了。戴上眼鏡瞅瞅吧,現在我還顧不上一意孤行:作弄您,作弄自己……還有比這更開心的嗎!至於獨立不羈……伏爾台瑪爾先生,”季娜伊達忽然補充說,並且跺了跺腳,“收起您這副悶悶不樂的尊容,我受不了別人對我的同情。”她快速離開了。

“不適合呀,對您不適合呀,這裏的氣氛,年輕人!”盧申再次對我說。

11

當晚幾位常客在查謝金家聚會,我也在其中。

話題說到馬依達諾夫的長詩上。季娜伊達直率地對它表示欣賞。

“可是您知道嗎?”她對他說,“如果我是詩人,我描繪的情節就不會是這樣。也許這全然是胡言亂語,可是有時我腦子裏會想一些奇怪念頭,特別當我睡不著覺,到清晨來臨之前,當天空開始變得緋紅又白蒼蒼的時候。我可能,比如……你們不會笑話我吧?”

“不,不!”我們大家不約而同大聲說。

“我就設想,”她把雙臂環抱在胸前,把眼睛看著旁邊,接著說,“全是一群年輕少女,夜間,在一條大船裏,靜靜的河麵上。潔白的月光下,她們都身穿白衣,頭戴白色花環,正在唱一首,告訴你們,類似讚歌那樣的歌曲。”

“我明白,我明白,說下去。”馬依達諾夫神色凝重又充滿幻想地說。“忽然——岸上出現喧嘩聲、笑聲、火把、鈴鼓……是一群酒神節祭神的女子唱著喊著跑過來。現在,詩人先生,描繪這幅景象該是您的事了,我隻希望火把是紅的,冒著濃煙,祭神的女人們,花環下麵的眼睛炯炯有神,而花環是深色的。別忘了還有老虎皮,酒碗,還有黃金,許多黃金。”

“黃金該放在什麼地方呢?”馬依達諾夫把一頭扁平的發式往後一甩,兩個鼻孔張得大大的,問道。

“什麼地方?肩膀上,手上,腳上,到處都有。據說古代的婦女把金環套在腳踝上。祭酒神的女人們招呼少女們到自己身邊去。少女們停止了唱讚歌——她們唱不下去了——但是一動不動,河水正把她們送到岸邊。就在這時忽然其中一位少女靜靜站起來……這情節應當特別描寫一番:她怎麼在月光下輕輕起立,又怎麼使女伴們驚詫萬分……她跨過船舷,祭神的女人們將她圍在中間,趁著夜色向黑暗處疾奔而去……想像這時有一團團濃煙,什麼也看不清楚。僅僅能聽見她們的尖叫聲,還有就是那少女的花環留在了岸邊。”

季娜伊達閉上了嘴。(“哦!她墮入情網了!”我想道。)

“僅僅就這些?”馬依達諾夫問。

“僅僅就這些。”她回答。

“這不可能用作我整首長詩的題材,”他莊重地指出,“不過我會利用您的構想寫一首抒情詩。”

“浪漫主義風格的?”馬列夫斯基問。

“那是當然,浪漫主義風格的,拜倫式的。”

“可是我認為雨果比拜倫好!”年輕的伯爵隨意說道。

“雨果是第一流的作家,”馬依達諾夫不同意道,“我的朋友通科舍耶夫在他的西班牙小說《艾爾-特羅瓦多爾》裏……”

“啊,就是那本問號倒著寫的書嗎?”季娜伊達打斷他的話說。

“沒錯,西班牙人習慣上這樣寫。我是想說,通科舍耶夫……”

“行啦!你們又爭起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了,”季娜伊達又一次打斷他,“咱們還是玩……”

“打方特?”盧申接口說。

“不,打方特沒意思;還是打比方。(這個遊戲是季娜伊達本人想出來的:說出一樣東西,每個人都竭力用另一種東西對它作比喻,誰舉出的比喻好,就得獎。)”

她走到窗前。太陽剛落山,天空高懸著長長的紅彤彤彩霞。

“這些雲像什麼?”季娜伊達問。沒等我們回答,她又說道:‘我認為像克雷奧巴特拉駛去迎接安東尼的金色船艦上的紫帆。馬依達諾夫,還記得嗎,您前不久剛給我講過的那個故事?’”

我們大家都像《哈姆雷特》裏的波樂紐斯一樣,一口認定說雲像紫帆,並且認為這是最好的比喻。

“當時安東尼幾歲?”季娜伊達問。

“或許是個年輕人吧!”馬列夫斯基說。

“沒錯,是年輕人。”馬依達諾夫肯定地說。

“對不起,”盧申喊起來,“他已經四十歲出頭啦。”

“四十出頭。”季娜伊達重複一遍,迅速的目光向他瞟了一下。

不久我就告辭回家。“她墮入情網了,”我的雙唇不由自主地輕聲說道。“可是愛上了誰呢?”

12

日子一天天過去。季娜伊達變得越來越古怪,越來越深不可測。一天我走進她屋裏,見她坐在一張草黃色的椅子上。頭緊靠在桌子起棱的邊上。她挺直身子……滿臉淚水。

“啊!是您!”她露出冷漠的笑容說,“過來。”

我走到她跟前,她把一隻手放到我頭上,突然揪起我的頭發開始擰起來。

“好痛……”我終於忍不住了。

“啊!好痛!我就不痛嗎?不痛嗎?”她反複說。

“唉!”她看見拔起了我的一小綹頭發後大聲說。“我做了什麼啦?不幸的伏爾台馬爾先生!”

她小心謹慎地理直了拔起的頭發,在一根手指上,繞成了一個小圈。

“我要把您的頭發放進我項鏈上的肖像盒裏,我要戴著它,”她說著,眼眶裏還掛著亮閃閃的淚花。“這對您也許是個小小的安慰……現在,再見吧。”

我回到家裏,又遇到了不愉快的事。母親正在對父親作解釋:她對他有所埋怨,他則一如往昔,冷冷地、很有禮貌地,卻一句話也不說不久就離開了。我聽不清母親說了些什麼,而且我也沒有心思去聽她:我隻記得解釋結束後她吩咐把我叫進她房裏,對我的常常造訪公爵夫人家十分不快,照她的說法公爵夫人是什麼樣的事都做得出來的女人。我走上前去吻她的手(每當我想結束和她的談話時我總是這樣做的),接著就回自己房裏去。季娜伊達的淚水使我如墮雲霧中。我渾然不知該做什麼決定,而且我自己也很想哭一場:別看我長到了十六歲,畢竟還是個孩子。我已不再去想馬列夫斯基,雖然別洛符索羅夫越來越虎視眈眈,像狼看羊一樣盯著狡詐的伯爵;再說我任何人和事都不想了。我茫然手足無措,一心想找一個能讓我一人獨置的地方。我非常喜歡暖房的廢墟。我常爬上高高的牆壁,坐下來,坐在那裏完全成了個可憐、孤獨和憂傷的少年,連我自己也孤芳自賞起來——這種憂傷的心情使我感到如此開心,如此陶醉!……

就這樣有一次我正坐在頹牆上遠眺前方,聽著鍾鳴……忽然之間有東西從我身上掠過,不像是風,也不像是顫抖,猶如微風在拂動,又如感覺到有人近在咫尺。我低頭下看,下邊路上,季娜伊達身穿輕盈的灰色連衣裙,肩頭斜扛著一把玫瑰紅的小傘,正在急忙而行。她看到我,便停下了腳步,將草帽兒的帽簷兒向後一推,抬起那雙溫柔迷人的眼睛來看我。

“您坐在那麼高的地方做什麼來著?”她臉上帶著某種怪異的笑容問我。“現在,”她繼續著說,“您還想讓我相信您是愛我的——如果您果真愛我的話,就請跳下來,到我這邊的路上來。”

沒等季娜伊達把這句話說完,我已經飛奔似地跳了下去,好像有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似的。牆有2沙繩高。我雙腳著地,但是落地時的衝力太大,我沒能站穩,身子倒在了地上,頓時失去了知覺。待我蘇醒過來時,尚未睜開眼睛,但已感覺到季娜伊達就在我身邊。

“我親愛的孩子,”她俯身向我說道,她的嗓音裏流露出一股焦急不安的脈脈柔情。“你怎麼能這麼做呢?你怎麼能聽了我的話就這麼做呢……要知道我是愛你的……起來吧。”

她的胸口在我身邊呼吸,她的手輕碰我的頭部,忽然——此時此刻我遇到了什麼事啊!——她那柔軟、濕潤的雙唇開始用親吻印遍我的臉龐……那嘴唇碰到了我的嘴唇……然而恰在這時季娜伊達根據我臉部的神情大概猜到我已經蘇醒過來,雖然我的兩眼還沒睜開,——她迅速略微站起一點兒說道:

“好啦,起來吧,淘氣鬼!簡直瘋啦,您幹嗎躺在灰塵塵裏?”

我站了起來。

“把傘拿給我,”季娜伊達說,“看,我把它扔在那邊啦;別這樣瞧我……這有多蠢?您沒摔壞吧?也許讓蕁麻給刺痛了?對您說,別老瞅著我……”我什麼也不明白,也不回一句話,她仿佛喃喃自語地又說道,“伏爾台瑪爾先生,回家去吧,去洗一洗,可別再跟著我走——要不我會不高興的,那就任何時候也別想再……”

她沒說完話就利索地走開了。我坐在路上……兩隻腳還站不起來。被蕁刺傷的兩手生痛,背部也有些酸痛,頭還不時地發暈;然而當時我遇到的巨大的幸福感,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第二次了。這種情感在我的四肢裏留下甜蜜的疼痛,而最終化解為興奮不已的歡呼與雀躍。畢竟我還是個孩子。

13

整整這一天我是如此歡樂與自豪,我記憶裏如此清晰地保留著對季娜伊達親吻我臉部的感受,我帶著如此驚奇喜悅的顫栗回味著她說的每句話,我如此珍惜這始料不及的幸福,甚至心裏感到不安,不想再見到她這位給我帶來這些新奇感受的人。我仿佛覺得已經不能再向命運索要什麼了,現在最好“舒舒服服地吸上最後一口氣,就馬上死去”。然而當我第二天再去側屋時,卻渾身感到不自然。雖然,一個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是善於嚴守秘密的人,會相應地裝出一副無所謂的瀟灑態度,但是我試圖掩飾這種不自在的努力卻毫無成效。季娜伊達平靜地接待我,一點沒有激動不安的樣子,隻是伸出一個指頭向我警告,並問我跌傷處有沒有淤血?我的瀟灑自如和神秘心理頓時消失到九霄雲外了,同時我的不自在情緒也蹤影全無了。當然我並不期盼不同一般的事情發生,但是季娜伊達的冷靜恰似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我明白在她眼裏我是個孩子,於是我心情變得非常鬱悶。季娜伊達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每當她的目光觸及到我,便匆匆一笑;然而她的心思卻在遠處,這一點我一眼看得明明白白……“為了徹底搞清真相,”我心裏想道,“我得主動提起昨天那件事,問她那樣急急忙忙上哪兒去……”但是我隻揮了揮手,便坐到了一個角落裏。

別洛符索羅夫進來了,我對他的來臨感到十分高興。

“我沒有為您挑選到一匹馴服的騎馬,”他聲音莊重地說,“弗列依塔格向我保證能弄到一匹,但是我沒有多大把握。我擔心。”

“您擔心什麼?”季娜伊達問,“能允許我問一句嗎?”

“什麼?您騎馬可在行啊。可別出什麼事!您腦子裏怎麼會突發奇想的?”

“這是我的事,我的野獸先生。既然這樣我就去求彼得·瓦西裏耶維奇……”(我父親名叫彼得·瓦西裏耶維奇。我驚詫她如此隨意自然地提到他,仿佛她對於他的願意為他效勞有十足把握似的。)

“原來是這樣,”別洛符索羅夫問道,“您是想和他一起騎馬?”

“和他或是和別人,這對您來說都是一回事。就是不和您一起。”

“不和我一起!”別洛符索羅夫重複她的話說。“隨您的便。我能怎麼樣呢?我給您搞來一匹馬就是了。”

“不過得注意,可別弄一匹像牛一樣的馬來。我事先告訴您,我是打算騎著又跳又跑的。”

“好吧,可能……那您和誰一起騎馬呢,不會是和馬列夫斯基吧?”

“為什麼就不能和他呢,當兵的?好啦,放心吧,”她又說,“你也別瞪眼睛。我也會帶您去。您知道馬列夫斯基現在對我算什麼——呸!”她搖了搖頭。

“您說這句話是為了安撫我?”別洛符索羅夫說。

季娜伊達眯起了眼。

“這是安撫您嗎?……哦……哦……哦……當兵的!”她終於說,似乎找不到合適的字眼。“那麼您,伏爾台馬爾先生,和我們一道騎馬怎麼樣?”

“我不喜歡……大庭廣眾……。”我結結巴巴地說,連眼皮也沒有抬起來。

“您寧願獨自一個人?……好吧,自由屬於自由的人,天堂……屬於靈魂得救的人,”她歎口氣說道。“別洛符索羅夫,走吧,去張羅去。我明天之前要搞到馬匹。”

“對,可是錢從哪來呢?”公爵夫人插進話來。

季娜伊達皺起了眉頭。

“我又不會管您來要錢,別洛符索羅夫相信我。”

“他相信你,他相信你……,”公爵夫人囉囉嗦嗦說,突然她放開嗓子大叫一聲,“杜妮亞什卡!”

“媽媽,我送您一個小鈴鐺。”公爵小姐說。

“杜妮亞什卡!”公爵夫人又喊道。

別洛符索羅夫行禮告辭,我和他一起告退。季娜伊達沒有反對我。

14

次日早晨我很早就起了床,給自己削了根木棒後便向城外出發,說是去排解排解自己的痛苦。天空晴朗,風和日麗,而且不太熱。愉快舒新的晨風在上空飄蕩,它的喧嘩與戲耍恰到好處,既吹得萬物簌簌輕動,卻又對什麼都不打擾。我在山上、林間許久地躑躅徘徊;我並沒覺得自己快樂,出門離家的時候曾準備在憂愁中沉溺一番——然而燦爛晴朗的天氣、清新的空氣、快步疾走的快意、如茵的碧草上孤身獨臥的悠然自得,占了上風;對那些難以忘記的話語的細細品味,對那些甜蜜的回憶,一起湧上了心頭。我美滋滋地想季娜伊達畢竟會公正地對待我的果斷精神和勇敢行為……“對她來說,別人都比我強,”我想著,“就算是這樣吧!可是別人隻會說將會怎麼辦,可我卻做了!不僅如此,我還能陸續為她做!……”我開始浮想聯翩。我開始想像我如何把她從敵人手中援救出來,我如何渾身鮮血淋漓,把她從監獄裏救助出來,又如何在她身邊死去。我想起了掛在我家客廳裏的一幅畫:帶走瑪蒂爾達的馬列克-阿代爾,於是馬上開始想像有一隻花色五彩繽紛的大啄木鳥出現,那隻鳥急急忙忙地順一棵細細的樺樹杆上升,局促不安地從樹杆後麵向外東張西望,宛如一個琴師在大提琴的琴頸後麵搖頭晃腦。接著我唱起了《白雪不白》,繼而轉到當時著名的一首情歌《我等著你,當快樂的微風吹起的時候》;然後我開始大聲朗誦霍米亞科夫的悲劇裏葉爾馬克向星星的致辭;我曾試圖寫點兒富有情感的東西,甚至想好了用它作為全詩結束的詩句:“哦,季娜伊達!哦,季娜伊達!”這一切當然都僅是幻想。到了午飯時分,我向山下的穀地走去,一條狹小的沙土小路在穀地裏蜿蜒而過,一直通往城裏。我正在這條小路走著,突然,背後傳來低沉的馬蹄聲。我回過頭去,身不由己地停下了腳步,並摘下了鴨舌帽:我看到了我的父親和季娜伊達。他們倆騎在馬上並肩而行。父親整個身子彎向她一邊,一手靠在她的馬頸上,正和她說著話。他臉上掛著笑容,季娜伊達神色凝重地低下眼瞼,緊閉雙唇,靜靜地聽著他講。先前我隻見到他們兩個人;但是不一會兒,從穀地的拐彎處出現了別洛符索羅夫,身穿帶披肩的驃騎兵製服,騎一匹口吐白沫的黑馬。可憐的馬腦袋不住地打轉,打著響鼻,顛著四蹄。騎手一麵勒住馬頭,一麵又用馬刀刺著它。我躲到了一邊。這時,父親抓起馬韁,離開了季娜伊達,季娜伊達隨後也駛馬馳去……別洛符索羅夫跟在他們後麵追趕,軍刀發出鏗鏘的撞擊聲。“他麵孔紅得像蝦,”我想道,“而她……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騎馬走了一個上午,卻會臉色發白?”

我也加快步伐,在晚飯前趕回家裏。父親已經換過衣服,洗漱完了,神情氣爽,坐在母親座椅的一旁,正用平和洪亮的嗓音給她朗讀《評論報》上的一篇小品文:但是母親卻漫不經心地聽著,見我進來便問我這一整天跑到哪兒去了,接著又說她不喜歡別人老是到都知道的地方和都清楚的人一起亂跑。“我可是一個人玩兒的。”我曾想這樣回答,但是看了看父親,不知為什麼就閉嘴無言了。

15

之後五六天內我幾乎不與季娜伊達碰麵:按照側屋常客們的說法,她稱因病謝客,但是這對他們照舊來此做客,倒是沒有影響。隻有馬依達諾夫除外,他一聽說失去了歡天喜地的尋開心機會,頓時十分沮喪,覺得寂寞無聊了。別洛符索羅夫悶悶不樂地坐在一角,他扣上了全部鈕扣,滿臉通紅。馬列夫斯基伯爵的瘦臉上總是浮現著一絲居心不良的微笑。他的的確確在季娜伊達麵前失了寵,所以便特別賣勁地去巴結公爵老夫人,陪她乘驛車去晉見總督。不過此行不太順利,馬列夫斯基甚至遇上了一件敗興事:有人向他提起他與幾個道路務工員之間發生的一起爭議,在做出自己的解釋時他不得不承認由於當時自己缺乏經驗才會這樣的;盧申每天差不多來兩次,不過待的時間都較短。自從最近同他做過一番談話以後,我有點怕他,同時又誠心誠意地對他抱有好感。一次他和我一起去無愁園散步,顯得非常溫厚與親切和氣,告訴我各種草類和花朵的名稱與特點,突然他拍了拍前額大聲喊起來,這個舉動真可謂有點莫名其妙:“唉,我這個笨蛋,竟認為她是個賣弄風騷的女人!美滋滋地將自己作了犧牲——而為了別人。”

“您這樣說是想跟我說什麼呢?”我問。

“對您我什麼也不想說。”盧申冷冷地回答說。

季娜伊達對我有意回避,我不能不認為,我的出現給她留下的印象並不歡樂。她見到我就身不由己地要躲避我……身不由己地,我感到痛苦的正是此處。也正是此點使我悲痛萬分,然而無可奈何,於是我便盡量不在她麵前露麵,隻在遠處默默守候著她。但是就這一點也都是很難做到。她身上似乎發生著某種令人難以捉摸的變化,她的容顏變成另一番模樣,整個的像換了一個人,叫我驚訝。那是在一個溫和安靜的傍晚,我坐在一大叢接骨木下一張低低的長椅上;我喜歡這個地方:因為從這裏望得見季娜伊達房間的窗戶。我坐著,我的上方,在漆黑的枝葉間,一隻小鳥正忙忙碌碌地轉來轉去:一頭灰貓挺直了腰背小心謹慎地躡著腳溜進園來,初生的甲蟲在已經黑暗的空中沉悶地嗡嗡飛叫。我注視著那窗口,期待著窗戶會猛地打開。果然,窗開了,窗口出現了季娜伊達的身影。她身穿一套白色衣服——她自己,她的臉龐、雙肩、兩手都蒼白得毫無血色。她久久愣在那兒不動,從緊皺的雙眉下向遠處凝望。我從沒有見過她這樣的眼神。接著她握緊雙手,緊緊地貼在雙唇上,腦門上,——忽然她又鬆開十指,把頭發撩到耳朵後麵,又搖頭甩了甩,像是懷著某種決心一樣點了點頭,砰地一聲關上了窗戶。

兩三天後她在花園裏碰到我。我想躲到一邊去,但是她喊住了我。

“把您的手伸給我,”她以往日的柔和口吻說,“我好久沒有和您聊天了。”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雙眼閃爍出平靜的光彩,臉含微笑,仿佛隔著煙霧。

“您身體仍然不太好嗎?”我問她。

“不,現在都過去了,”她邊回答邊摘下一朵較小的玫瑰花,“我有點疲倦,不過很快會過去的。”

“那您還會跟以前一樣沒有改變嗎?”我問。

季娜伊達把玫瑰貼近臉麵——於是我好像覺得鮮豔的花瓣的反光落在了她的麵頰上。

“難道我和以前不一樣了嗎?”她問我。

“是的,不一樣了。”我輕聲回答。

“我曾對您很冷漠,這我清楚,”季娜伊達開始說,“但是您不應該在意這一點……我必須這樣做……行啦,這有什麼好說的!”

“您不希望我愛您——這就是本質所在!”我鬱鬱不樂地喊道,不由得激動起來。

“不,您愛我吧——然而跟以前的不一樣。”

“那是什麼樣?”

“我們做朋友吧——就這樣!”季娜伊達讓我聞聞玫瑰。“聽著,我年紀比您大很多——可以做您的姨媽,真的;就算不是姨媽,也要算姐姐吧。而您……”

“我對您來說是個小男孩。”我打斷她的話說。

“沒錯,是小男孩,不過是個十分可愛、善良聰明、我非常喜歡的孩子。您可知道?正式從今天起我提拔您作為我的侍從。您可別忘記,侍從是不能和自己的女主人分開的。這就是您,新的頭銜的特殊含義。”她一麵把玫瑰插進我上衣的扣眼兒,一麵補充說,“這是賜予您恩惠的標誌。”

“我已經得到過您另外的關照。”我呐呐地說。

“啊!”季娜伊達說道,同時從側麵看了看我。“你這個人的記性真是夠好的!也好!現在我打算……”

於是她向我俯下身子,在我額頭印上一個純真無邪、安安靜靜的吻。

我隻是看了看她,她則轉過身去說了句“跟我走,我的侍從。”於是朝側屋走去。我跟著她走,但心裏卻感到稀裏糊塗。“難道,”我想,“這個溫柔可愛、彬彬有禮的窈窕淑女就是我曾經認識的季娜伊達嗎?”我覺得她的步態更加平和了——她的整個身影更加高貴典雅、更加亭亭玉立了……

哦,我的天!我心中的愛情之火又以如此強大的力量重又激烈地燃燒起來!

16

午後客人們又在側屋裏聚集——公爵小姐出來見他們了。如同那個讓我難忘的第一個夜晚一樣,全體人馬都到齊了,一個也不少:尼爾馬茨基也掙紮著來了;馬依達諾夫最早到的——他帶來了他的新詩作。又開始做方特遊戲,不過不再有像從前那樣有失禮儀、嬉笑亂鬧、吵吵嚷嚷的乖張舉動——茨岡人式的成分已無影無蹤。季娜伊達給我們的聚會加入了新的情趣;我以侍從身份坐在她身邊。她順便提出建議,要求出題的人講一個自己的夢;但是這個建議失敗了。大家講的夢要麼十分乏味(別洛符索羅夫夢見用鯽魚喂馬,馬頭是木頭做的),要麼生拉硬拽,是編造出來的東西。馬依達諾夫給大家講的故事比較完整:有墓穴、手拿七弦琴的天使、會說話的花朵、遠方傳來的聲音等。但季娜伊達也沒有讓他講完。

“既然已經到了杜撰的地步,”她說,“那就讓每個人都講個一定是編造出來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