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П.В.安年科夫

賓客早已離去。時鍾敲過午夜十二點半。屋子裏隻剩下主人,還有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和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

主人按了鈴,吩咐收拾晚餐的殘羹剩飯。

“這件事就這樣不改了,”他點起一根雪茄煙,坐進安樂椅裏,一麵說道,“咱們每個人都一定得說說自己第一次戀愛的故事。現在輪您了,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

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一個渾身胖胖乎乎的人,長著一頭淺色頭發、腫眼鼻泡的臉,他先瞅了瞅主人,然後抬起眼皮看著天花板。

“我沒有第一次戀愛,”他終於開口說,“我的戀愛是直接從第二次開始的。”

“怎麼開始的?”

“非常簡單。我第一次追求一位非常可愛的小姐的時候,恰好十八歲。不過我向她獻殷勤的樣子,仿佛已是情場老手似的,就跟我後來向別的女人獻殷勤的樣子毫無兩樣。其實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鍾情的,是我五六歲時照看我的保姆。但是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兩人關係的細節在我記憶裏已經熄滅,再說即便我還記得那些事,有誰會感興趣呢?”

“那可怎麼辦呢?”主人開始說。“我的初戀也沒有多少新奇的話題,在我跟安娜·伊凡諾芙娜——我現在的妻子認識以前,沒愛上過其他人,而且我們的婚事進行得非常順利:由雙方父親做媒,我們很快就彼此相愛,毫不遲疑地結了婚。我的故事隻需兩句話就可以說完。先生們,說實話,我提出初戀的問題,是希望你們二位來講講,我不說老年單身漢,但也不是說年輕的單身漢。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難道您就不能說點讓我們高興的事兒?”

“我的初戀的確屬於不同一般的一類。”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略有點吞吞吐吐地應道。他年近不惑,黑發裏已夾有幾根白發了。

“啊!”主人和謝爾蓋·尼古拉耶維奇異口同聲地說。“那更不錯了……說吧。”

“那好吧……哦不,我不想說,我口才不好,說起來要麼單調沒意思、簡短幾句話;要麼囉哩囉嗦,缺乏生活感。如果同意,我把想得起來的事都寫到一個本子上,然後讀給你們聽。”

起初朋友們不同意這個辦法,但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堅持不作讓步,大家隻好同意。兩禮拜以後他們再度聚會時,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果然沒有失約。下麵就是他寫在本子上的故事。

1

事情發生在1883年夏天。那時我十六歲。

我住在莫斯科,自己父母的身邊。在卡盧加門附近無愁園的對麵,他們租有一棟別墅。我準備考大學,但是不太用功,而且心裏也一點不急。

沒有人管束我的自由,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特別在我與我最後一位法國家庭教師分手以後;此時一想到自己“像顆炸彈一樣”落到俄國,心裏怎麼也無法舒服,所以成天板著臉躺在床上。父親對我冷眼旁觀,但態度親切;母親對我幾乎愛答不理地,雖說她隻有我一個孩子;其他一些要分心的事將她占據了。我父親還是個年輕人,並且英俊帥氣,出於經濟上的目的才和她結婚。她比我父親大十歲。我媽媽過的是一種可憐的生活:時時刻刻不在激動不安、嫉妒、憤怒——但這是當父親不在場的時候;她對他怕得要命,而他的舉止則表現為嚴厲、冷酷、讓人難以接近……我不曾見過一個人更比他風度翩翩、泰然自若、自信果敢、獨斷專行。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在別墅度過的頭幾個星期。天空晴朗,風輕雲淡;我們從城裏坐車過來是在五月九日,正逢尼古拉節。我到處閑逛——有時在別墅花園裏,有時在無愁園,有時在城門外。我常隨身帶上一本書——比如卡依達諾夫的教科書——不過很少去翻它,更多地是朗誦詩歌,這些詩我能背出很多很多;我心潮澎湃,又黯然神傷——既那麼悠然自得,又那麼滑稽可笑;我總是期盼、憂慮著什麼,對什麼都少見多怪,而且全身防備;我思緒萬千,而且總是圍繞幾個一樣的想法苦思冥想,猶如雨燕在晨曦中環繞鍾樓穿梭往來;我心事忡忡,躊躇滿誌,甚至傷心哭泣;然而血氣方剛的年輕生命的喜悅之情,卻似春草一般透過淚水、透過思緒——有時由鏗鏘動聽的詩句,有時由傍晚時分的美好景象所勾起的思緒油然而生。

我有一匹馬駒用於坐騎,我親自給它備鞍,獨自騎著它向遠方任意奔駛,我縱馬揚鞭,假設自己是個比武的騎士——風兒在耳邊呼嘯得多麼快樂!——或者仰首望天,敞開胸懷領受燦爛陽光的撫弄。

記得那時,女人的倩影,女性情愛的影子,盡管還未在我頭腦裏形成穩定的樣子;然而對於女性的不曾體驗過的、說不清的、甜蜜的、朦朦朧朧、羞色怯膽的感覺,卻深藏在我的內心深處。

這種感覺,這種期盼,貫穿於我的整個生活當中,伴隨著我的每一次呼吸,流動於我血管的每一滴血液裏,並注定要在之後不久化為現實。

我家的別墅包括一幢主人住的有廊柱的木結構正屋和兩所矮小的側屋;左麵的側屋用作生產廉價糊牆紙的小工場……我不止一次竄到那裏去,觀看十個骨瘦如些、頭發亂糟糟、身穿沾滿油汙的長褂的小男孩做工,他們一臉疲倦,不時蹦到一根用於擠壓壓印機的木頭杠杆上,借助瘦弱身體的重量壓印出糊牆紙上彩色的圖案。右麵的一間側屋正空著待租。有一天,——五月九日後過了三個禮拜——這間側屋的所有窗戶的百葉窗打開了,出現了幾個女人的麵影——有一戶人家搬進了這間屋子。記得當天午餐時母親向管家打聽過新鄰居是何許人,當聽到公爵夫人姓查謝金娜時,先前帶有幾分尊敬地說:“啊!是公爵夫人……”然後又說道,“看樣子是一位沒落貴族。”

“坐了三輛出租馬車來的,”管家一麵禮貌地上菜,一麵說,“他們沒有自己的輕便馬車,太太,家具也是少之又少了。”

“是啊,”母親答道,“不過那倒更好些。”

父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便不再出聲了。

確實,查謝金娜公爵夫人不可能是位富家女子:她所租用的那間側屋既破舊又矮小,家境稍為富餘的人家是不會願意住進來的。不過這些話當時對我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公爵的頭銜對我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前不久我剛讀過席勒的《強盜》。

2

我有個習慣,每天黃昏帶上獵槍在花園遊蕩,守候著打烏鴉。對這些機靈、貪婪、聰明的鳥兒我早就感到一腔怒火。在故事中說到的那一天,我又到花園裏去了,在那裏我幾乎走遍了所有林蔭小路,卻空手而歸(烏鴉已認知我,隻在遠處時斷時續地叫幾聲)。偶然間,我走近一道低低的柵欄,這道柵欄是用於分隔花園裏屬於我們家的範圍和延伸在右麵的側屋後麵的一個狹長園子的,而這個園子則屬於側屋的範圍。我低著頭踽踽獨行。忽然我聽到有說話聲。我隔著柵欄瞧過去,不禁愣住了……我看到了一幅奇特的景象。

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林間空地上,幾叢馬林果灌木之間,站著一個個子高挑、身材苗條的少女,她身穿一件玫瑰紅的條子連衣裙,頭包一塊白頭巾;她的四周圍站著四個年輕男士,她正用一小束灰色的花朵依次拍打每個人的額頭。我叫不出這花的名字,但是小孩子對它卻非常清楚:這種花的形狀像小袋子,隻要將小袋子往硬東西上一磕,就會啪地一聲打開。年輕小夥子湊過自己的額頭時是那麼心甘情願——少女一舉手投足間(我是側麵看到她的),都具有一種魅力,叫你心往神怡、俯首稱臣,讓你感到愛撫之情、嘲諷之意,卻又可親可近。使我幾乎因又驚又喜而喊出聲來,如果能讓這些漂亮的手指也拍一下我的前額,那我會馬上將世上的一切都獻予出去。我的獵槍滑落到草地上,我失魂落魄,眼睛直直地盯著那優美迷人的腰肢、脖頸、美麗的雙手、白色頭巾下散亂的淺色頭發、兩隻半張半合的聰明眼睛、長長的眼睫毛以及睫毛下溫柔的麵頰……

“年輕人,喂,年輕人!”忽然我旁邊有人說話,“難道可以這樣瞧別人家的小姐嗎?”

我渾身一抖,驚呆了……我旁邊,在柵欄的那一麵站著一個蓄著剪得短短的黑發的人,用麵露譏笑的表情瞅著我。就在這一刹那間,少女向我轉過臉來……我看見了在歡快、喜悅的臉上的一雙灰色大眼睛——忽然這整張臉抖動起來,露出了笑容,露出一副潔白的牙齒,雙眉挺立,似乎顯得有點可笑……我臉刷地一下紅了,從地上撿起獵槍,隨著後麵響起洪亮、但並無惡意的笑聲,拔腿向自己的房間跑去。我撲到床上,用雙手捂住了臉,心狂跳不止;我既害羞又喜悅,我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

略微休息以後,我梳了頭,把身上清理了一下,就下樓喝茶去。年輕姑娘的倩影在我麵前縈繞,心雖已不再劇烈跳動,卻依然感到快樂和緊張。

“你怎麼啦?”父親突然問我,“打死了一隻烏鴉?”

我曾想把剛才的一切都告訴他,但還是忍住沒說,隻微微笑了一下。上床的時候,我自己也不清楚什麼原因,竟踮著一隻腳轉了兩三次圈,在臉上抹了香膏,然後才躺下,接著就整晚睡得人事不知了。天亮前我略微醒過來一會兒,但隻抬了抬頭,興奮地看了看周圍,立刻又回到了夢鄉。

3

“要是能跟他們家認識有多好?”這是早晨我一醒來第一件想到的事。早茶前我走到花園裏,但沒有太靠近柵欄,沒看到一個人。喝完早茶我在別墅前麵的街道上來回踱步,還從遠處向窗子裏麵望過……我似乎看到窗簾後麵有她的麵容,於是一驚之下趕快離開了。“不過總得跟她認識才行,”我思索著,一麵在無愁園前麵一馬平川的平坦沙地上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可怎麼才能認識她呢?問題就在這裏。”我回憶昨日見麵時極細小的細節,不知怎麼回事,她嘲笑我的那副模樣我記得特別清楚……然而就在我心裏煩躁不安、構想各種各樣方法的時候,命運卻向我伸出了救助之手。

我不在家的時候母親接到新鄰居的一封信,信寫在一頁灰色的紙上,用咖啡色的火漆加了封,這種火漆隻有在郵政通知單和廉價酒的瓶塞上才用到。在這封滿篇錯字、字跡雜亂的信中,公爵夫人請求我母親給予保護;依照公爵夫人的說法,我母親與許多有影響的人物都頗有交情,而這些人物都決定著她和她子女的命運,因為她正在打十分重要的官司。“我討(叨)饒(擾)您,”她寫道,“作為一位貴夫人討饒一位貴夫人,同時,能利用這個難得機會,我感到飛(非)常高心(興)。”結尾處她請求母親同意她登門拜訪。我見到母親時她心情正不好,父親不在家,她無人可與之商量。對一位貴夫人,而且還是位公爵夫人,不予理會是不合適的;然而如何回答,母親卻有些拿捏不住。用法語寫條子對她好但不合適,而對俄文的書寫規則我母親自己也較陌生——她有自知之明,並不想招來非議。我的到來使她驚喜萬分,當即要我到公爵夫人家去走一趟,口頭對她說,說家母願意任何時候為公爵夫人服務,並請她在一點鍾左右光臨寒舍。我秘藏心頭的願望竟沒有意料地得以快速實現,這使我驚喜不已。但是我克製住渾身上下不自在的情緒,而先到自己房裏去,以便打一條新領結,穿一件常禮服(平時在家裏我隻穿著一件短上衣,而且是翻領的),盡管覺得穿著挺別扭的。

4

在我忍不住地渾身顫抖著邁入那間狹小、淩亂的側屋的前廳時,遇到的是頭發花白的老傭人,他有一張古銅色的臉膛,一對豬一樣的鬱鬱不樂的小眼睛,前額和兩鬢都布滿深深的皺紋,這樣的皺紋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見到過。他拿著托盤,上麵有一條啃幹淨的鯡魚脊梁骨;他隨身用腳把通向另間的房門帶上,冷冷地問我:

“您要幹嗎?”

“查謝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嗎?”我問。

“伏尼法蒂!”門後麵一個尖聲的哆嗦的女人聲音叫了起來。

傭人默默地轉過身去,背對著我,這時才露出他那件仆役製服穿得陳舊不堪的後背,背後隻有孤零零的一顆褪成了紅褐色的帶紋章的鈕扣,他將托盤撂在地上,就走了。

“去過警察分局了?”還是這個女人的聲音再次說道。傭人嘰嘰咕咕地說了幾句話。“啊?……有人來了?……”仍是那個聲音。“鄰家的少爺?那有請。”

“請,到客廳見。”傭人重新站在我麵前,一邊從地上端起盤子,一邊說。

我起步走進“客廳”。

我來到一間不太幹淨的小房間,裏麵的簡單陳設像是匆忙間胡亂布置的。窗前,斷了一隻扶手的安樂椅上,坐著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婦女,沒有戴帽子,醜陋無比,穿一件綠色舊連衣裙,脖子上圍一塊粗毛線三角巾。她那雙黑色的小眼睛緊緊地看著我。

我走到她麵前彎腰行了個禮。

“我能榮幸地跟查謝金娜公爵夫人說話嗎?”

“我就是查謝金娜公爵夫人;您是B先生的令郎嗎?”

“正是,夫人。我到府上是受家母委托。”

“請坐。伏尼法蒂!你看見我的鑰匙了嗎?”

我向查謝金娜公爵夫人報告了我母親對她字條的回複。她用粗粗紅紅的手指敲打著窗台,聽我說下去。等我講完,她又一次盯著我看。

“太好了,一定去。”她終於說道。“看您還這麼年輕!請允許我冒昧問一聲,您幾歲了?”

“十六。”我不由得緊張地回答。

公爵夫人從口袋裏掏出一些寫得密密麻麻、沾滿油汙的文書,湊到鼻子底下,開始一張一張翻看。

“正是錦繡年華,”她坐在椅子裏反複轉著,坐不踏實,突然冒出一句,“您就請隨意吧,我是很隨便的人。”

“太隨便了。”我尋思著,同時不由自主地懷著厭惡的心情用目光審視她那醜陋的身影。

此時客廳的另一扇門快速打開了,門口出現了我昨天在花園裏見到過的那位少女。她舉著一隻手,臉上掠過一絲嘲笑。

“這就是小女,”公爵夫人抬起胳膊肘指了指她,說道。“季諾奇卡,咱們鄰居B先生的公子。請問,您的大名?”

“弗拉基米爾。”我一麵站起來,一麵由於情緒興奮而小聲嘟囔著回答。

“父名呢?”

“彼得羅維奇。”

“哦!我有一個熟悉的警察局長,也叫弗拉基米爾·彼得羅維奇。伏尼法蒂!鑰匙找到了,鑰匙在我兜兒裏。”

年輕姑娘仍在帶著剛才的嘲笑望著我,微微地眯起眼睛,略微斜歪著腦袋。

“我已經見過伏爾台瑪爾先生了。”她開始說。她銀鈴般的嗓音猶如一股甘甜的溪水流遍我全身。“您同意我這樣稱呼您嗎?”

“請便,小姐!”我呐呐著說。

“在什麼地方見過?”公爵夫人問。

公爵小姐沒有回答公爵夫人的話。

“您現在有時間嗎?”她問我,眼睛依然看著我。

“有的是時間,小姐。”

“您願意幫我繞毛線嗎?來,請到我這兒來。”

她向我點了點頭,就走出客廳去。我跟在她身後。

在我們走進的房間裏擺設較好,布置得比較有情調。其實那個時候,我幾乎什麼也沒能看見。我夢遊般地移步而行,隻感覺到全身有一種近乎愚蠢的心隨意動的緊張。

公爵小姐坐下來,取出一束紅毛線,向我指了指她對麵的椅子,就認真將線索解開,交到我手裏。她默默無聲地操作著,顯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慢慢騰騰的樣子,微微啟開的唇間仍然掛著那一絲明快、狡黠的嘲笑。她開始將毛線繞到一張折好的卡片上,忽然她的目光向我投來非常閃亮、十分快速的一瞟,使我不由自主地低下眼瞼。當她那雙大部分半睜半閉的眼睛完全張開的時候,她的麵容便徹底變了樣:宛如一道陽光從臉部噴藻而出。

“伏爾台瑪爾先生,昨天您對我怎麼想?”不一會她問我,“您也許對我進行了指責?”

“我……公爵小姐……我什麼看法也沒有……我怎麼可能……”我緊張不安地說。

“您聽著,”她回我的話說,“您還不了解我:我是個很乖僻的怪人;我希望別人始終對我說實話。我聽說您才十六歲,可我都二十一了。您看我年紀比您大多了,正因為這樣,您一定得對我說實話……並且服從我,”她補充說,“請看著我——您幹嗎不看著我?”

我更加窘迫了,但是卻已抬起眼來看著她了。她露出了笑容,不過已不是剛才的那種笑容,而是另一種讚許的笑容。

“看著我,”她親切地壓低聲音說,“不然我心裏會很別扭……我喜歡您的臉;我感覺到我們之間會成為朋友。可是您喜歡我嗎?”她狡黠地補充說。

“公爵小姐……”我剛要開口。

“首先,叫我季娜伊達·亞曆山大羅芙娜;再有,小男孩兒(她立即改口說)——年輕人怎麼會有這樣一種習慣?——不開門見山說自己感覺到的事。對成年人來說這是好事。您究竟喜歡我嗎?”

她對我如此坦誠相見地說話,盡管使我感到非常開心,但是我依然覺得有點冤枉。我想向她表示,她不是在跟一個兒童打交道,於是便做出盡可能無所顧忌和態度認真的樣子說:“當然,您讓我非常喜歡,季娜伊達·亞曆山大羅芙娜;我不想隱瞞。”

“您有家庭教師嗎?”她突然問。

“沒有,我早就沒有了。”

其實我撒了個謊:我和我的法國佬分手還不到一個月呢。

“哦!看得出來,您完全是個大人了。”

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指。

“把手伸直!”她便仔細地開始繞起毛線團來。

利用這個難得的機會,我開始認真打量她,開始是偷偷地看,後來就越來越明目張膽了。我覺得她的芳容比昨日更加讓人著迷了:臉上的每一個細節都那麼細滑、聰穎和可愛。她背窗而坐,窗上垂掛著白色簾幕;陽光透過簾幕將柔和的光線灑向她蓬鬆金黃的發絲,完美無缺的脖頸,平滑的雙肩和溫柔安詳的酥胸。我望著她——她對於我變得多麼寶貴和親切!我覺得我早和她認識了,在她以前我一無所知,連怎樣做人都不知道……她穿一件深色的、已經穿舊的帶罩裙的連衣裙。我似乎感到我是那麼願意地想撫摸一下這件連衣裙和罩裙的每一個細微之處。她連衣裙下露出皮鞋的鞋尖,我多麼想以崇拜之情俯身去親親這對鞋尖……“現在我竟然坐在她的麵前,”我想道,“我和她認識了……多麼的幸福,我的天哪!”我差點激動得要從椅子裏跳下來,不過隻是像吃了可口美食的嬰兒一般輕輕蹬了蹬腳。

我如魚得水,欣喜萬狀,心想,最好我永遠不離開這間屋子,不離開這個椅子。

她慢慢地抬起眼皮,於是她那小汪汪的眼睛又在我麵前閃起親切和藹的光芒——她又露出一絲冷笑。

“您為什麼老看著我?”她慢悠悠地說,同時伸出一個手指向我提示。

我不好意思了……“她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見了,”我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她怎麼會什麼都知道,什麼都看見了呢!”

忽然隔壁房裏什麼東西拍了一下——是軍刀的聲音。

“季娜!”客廳裏公爵夫人喊道,“別洛符索羅夫給你送來了一隻小貓崽。”

“小貓!”季娜伊達大聲叫起來,同時快速從椅子裏站起來,將線團往我大腿上一甩,便奔了出去。

我也站了起來,把毛線束和線團放在窗台上,然後走到了客廳裏,疑惑不解地停住了腳步。房間中央,一隻有條紋毛色的小貓張開四肢趴在地上;季娜伊達跪在它前麵,正在小心地將它的臉麵扳起來。公爵夫人的旁邊出現一個頭發淺色、卷曲的英俊小夥子,這位臉紅紅的、雙眼突出的驃騎兵,幾乎與兩扇窗戶之間的那塊牆壁一樣寬。

“多可愛呀!”季娜伊達說,“它的眼睛不是灰色,而是綠的,還有耳朵才這麼大!謝謝您,維克多·葉戈雷奇!您真可愛。”

我認出驃騎兵就是昨天我看風的其中一個小夥子,他微微一笑,鞠了一躬,同時啪地一聲碰響了馬刺,軍刀上的小環也嘩啦響了一下。

“昨天您說希望有一隻大耳朵的小狸貓……這不是給您弄到了嗎。您一句話,就等於聖旨呀。”說著他又鞠了一躬。

小貓輕輕地叫了一聲,開始在地上聞來聞去。

“它餓了!”季娜伊達喊道。“伏尼法蒂!索妮婭!拿牛奶來。”

女傭身穿一件黃色舊連衣裙,脖子上圍一塊褪了色的三角巾,手裏拿著一盤牛奶走進屋來,接著將奶盤擺到小貓眼前。小貓抖了一下,眯了眯眼睛,開始舔奶吃。

“看它粉紅色的舌頭多可愛。”季娜伊達的腦袋幾乎低低地貼在了地皮上,她從側麵直望著貓的鼻子底下說道。

小貓吃飽了,開始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裝模作樣地伸了伸四條爪子。季娜伊達站起身,轉臉向著女傭,表情冷淡地說:“把它帶走。”

“為了小貓,請把小手給我。”驃騎兵張著嘴笑著,將被新製服裹得緊緊的整個強壯的身子動了動,說道。

“給兩隻手。”季娜伊達向他伸過雙手去回答道。在他吻這雙手的時候,她隔著肩膀瞅著我。

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不知該做些什麼,還是就這麼默默無聲的好。突然我們家的差從費奧多爾的身影透過前廳敞開的門口闖入了我的視線。他朝我擺擺手,我機械地向他走去。

“你找我什麼事?”我問。

“你媽媽讓我來找您,”他輕聲說,“她正不高興呢,說您怎麼不帶個回信給她。”

“難道我出來很久了?”

“一個多鍾頭了。”

“一個多鍾頭!”我不由得重複這句話,於是回到客廳,開始一一鞠躬告辭,同時開始拖著雙腳走路。

“您上哪兒?”公爵小姐從驃騎兵後麵看了看我問。

“我該回家了,小姐。那我就這麼說,”我轉向老太太補充說,“您兩點鍾光臨寒舍。”

“就這麼說,老弟。”

公爵夫人急忙掏出鼻煙壺,大聲聞眘,聞得我甚至抖了一下。

“就這麼說。”她淚汪汪地眨巴著眼,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重複說。

我再次鞠躬,轉身走出屋去,出去時背部感到很不得勁,當年紀很輕的後生知道背後有人在注意他時,他就會有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記著,伏爾台瑪爾先生,常來看我們哪!”季娜伊達喊道,說著又大笑起來。

“為什麼她總愛笑?”在費奧多爾陪同下回家的路上我想道,費奧多爾不以為然地挪步跟在我後麵。媽媽說了我,她搞不明白:我在這位公爵夫人家待這麼長時間究竟有什麼事好做?我一句話也沒說,直接回房去了。我忽然感到十分痛苦……我盡量不讓自己哭出來……我嫉妒驃騎兵了。

5

公爵夫人如期拜訪了我母親,卻沒能讓母親喜歡她。她們見麵時我不在場,但吃飯的時候媽媽對父親說,在她看來這位查謝金娜公爵夫人好像是個非常俗不可耐的女人,她一再懇求母親為她向謝爾蓋公爵說情,這使母親非常厭惡,她老是卷進一些訴訟案件裏去——煩人的金錢方麵的案件,看樣子她像是有打官司癮。但是母親又說她已叫她明天帶了女兒來吃飯(一聽“帶女兒”三個字,我忙低下頭吃盤裏的菜飯),因為她畢竟是街坊,而且是有聲望的人家。聽到這兒父親對母親說現在他想起來,這位夫人是何許人了;說他年輕時認識現已過世的查謝金公爵,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然而內心空虛、荒唐無稽的人物,上流社會都稱他為“巴黎人”,因為他長住巴黎;他曾經十分有錢,但是賭輸了全部家當;“不知什麼原因,大概是為了錢財——其實他可以有更好的選擇,”父親補充說道,並且冷冷地微微一笑,“娶了一個小官吏的女兒,結婚以後他做起了投機生意,徹底破了產。”

“她可別提出來借錢!”母親指出。

“這很有可能。”父親冷靜地說。“她會說法語嗎?”

“一點點。”

“嗯,不過這影響不大。你好像對我說過你請了她的女兒;有人告訴我她是一個可愛而有規矩的姑娘。”

“啊!那她或許不像她母親。”

“也不像她父親。”父親說,“她父親也受過教育,但是食古不化。”

母親歎了口氣,陷入了沉思。父親不再說話。在這番談話過程中我覺得很別扭。

午後我去到花園裏,但沒有帶槍。我對自己說過一定不走近“查謝金家的花園”,然而一股無法阻擋的力量卻將我引到了那裏——而且這一趟沒白來。我還沒來得及走近柵欄,就看見了季娜伊達。她雙手捧著本書,正在小道上緩緩獨行。她沒有看見我。

我差點就讓她這樣走過去了,但忽然心有所領會,便咳嗽了一聲。

她轉過頭,但沒有停下來,隻用手弄著圓草帽的藍色寬帶子,靜靜地向我抿嘴淺笑,又把目光盯住了書本。

我摘下鴨舌帽,站在原地遲疑了一下,懷著沉悶的心情走開了。“我對她算得了什麼呢?”我(天知道為什麼)用法語低聲說道。

我後麵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我回過身去看——父親正邁著輕快的步伐向我快步走來。

“那就是公爵小姐?”他問我。

“是公爵小姐。”

“難道你認識她?”

“今天早晨在公爵夫人家見過她。”

父親停下腳步,接著腳跟猛地一轉,往後走去。趕上季娜伊達後他落落大方地向她彎腰敬禮。她也彎腰回了禮,臉上十分詫異的神色,並且放下了書本。我看見她目送他的樣子。我父親的穿著總是非常優雅、細致而又十分詫異;但我從來沒有感到他的身材比現在更挺拔,我父親灰色的寬簷兒帽戴在毛發稀疏的頭上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帥氣。

我曾抬步向季娜伊達走去,然而她連看也不看我一眼,又捧起書走開了。

6

整個晚間和翌日早上都被我在心裏沮喪的呆滯狀態中打發過去。記得我曾試圖看點兒功課,也拿起過卡依達諾夫的書,但是隻見這本著名教科書中行距寬鬆的字行和書頁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我連續十遍念著同一行字:“尤裏烏斯·凱撒以英勇善戰而聞名”——卻一個字也沒有理解。於是把書仍在了一邊。午餐前我又抹上香膏,穿上常禮服,係上領結。

“你這是幹什麼?”母親問我。“你還沒有當上大學生呢,天曉得你能不能通過考試。再說那件上裝做了才沒多長時間,不該把它丟了!”

“客人要來了。”我近乎無可奈何地低聲說。

“瞎說什麼!這算什麼客人!”

我隻好聽從,把常禮服換成短上衣,可是沒有摘下領結。公爵夫人和女兒於飯前半小時光臨。老太太除了我昨天就已見過的那件綠色連衣裙,還披了塊黃披肩,戴了頂有火黃色帶子的老式包發帽。她馬上就談起了她的期票,連聲歎息,叫窮訴苦;但一點也沒教養,照樣大聲聞鼻煙,照樣無所顧忌地扭來扭去,坐在椅子上一刻也不安靜。她好像壓根兒忘記了自己是公爵夫人;然而季娜伊達卻表現得非常莊重,幾乎傲慢,儼然一個地地道道的公爵小姐。她臉部現出冷漠端莊、盛氣淩人的表情——我簡直認不出她,認不出她的目光、她的笑容了;雖然她的這番新的模樣使我覺得非常漂亮。她身穿一件有淺藍色花紋圖案的薄紗羅連衣裙;頭發梳成一綹綹長鬈發沿麵頰垂直而下——是英國風度;這樣的發式正好同她臉部冷淡的表情相得益彰。午餐時我父親坐在她旁邊,並以他天生的優雅、溫良的禮貌態度使自己的鄰座不受冷落。他偶爾看她一眼——偶爾她也瞧他一眼,但神情是那樣怪異,幾乎帶有敵視。他們之間用法語交流。我記得季娜伊達地道的發音令我驚訝不已。席間,公爵夫人依然毫不自重,不斷對美味佳肴連連稱讚,並趁機大飽口福。母親對於應付她顯然感到反感,完全用一種鬱鬱喜歡的不屑態度與她作答。父親偶爾略微皺皺眉頭。同樣,母親也不喜歡季娜伊達。

“這是個驕傲的女人。”第二天她說道,“可是你想想有什麼好驕傲的——就憑她那葛裏賽特習氣!”

“看樣子你並沒有真的見過葛裏賽特!”父親對她說。

“謝天謝地!”

“不錯,謝天謝地……隻不過你怎麼可以對人家說三道四呢?”

季娜伊達根本就沒有理會我。餐後不久公爵夫人開始告辭。

“我將寄希望於得到你們的庇護,瑪麗婭·尼古拉耶芙娜和彼得·瓦西裏耶維奇,”她拖長了音對我母親和父親說,“有什麼辦法!不是沒有塌實好日子,不過都成為了過去。我就是這副德行——一位貴人。”她討厭地笑著補充說,“假如連飯都成了困難,還顧得上什麼麵子呢!”

父親恭敬地向她一鞠躬,一直送到前廳門口。我穿著那件嫌短的上裝站在原地,眼睛望著地,仿佛一個被判處死刑的囚犯。季娜伊達對待我的態度使我徹底絕望了。但是當她走過我身旁時,卻含著先前那種親切溫柔的眼神迅速地對我輕輕說話時,我是多麼地驚喜不已:

“八點鍾到我們家來,聽著,一定要來……”

我隻是驚訝地攤了攤雙手——但是她把一塊白圍巾往頭上一披,已經走了。

7

八點整我身著常禮服,頭上梳著高聳的發冠,走進公爵夫人寓居的側屋的前室。老仆人愁眉苦臉地瞅了我一眼,不高興地從長凳上站起身。客廳裏傳出陣陣歡笑聲。我推開門,吃驚得後退了一步。房間中央,一張椅子上站著公爵小姐,將一頂男式寬簷兒帽擎在自己手中。椅子周圍,圍聚著五個男子。他們努力將手往帽子裏伸,她卻將帽子向上舉起,使勁來回晃蕩。見到我後她叫了一聲:

“稍等,稍等!新客人來了,也得給他一張票,”說著靈巧地從椅子上跳下,拉住了我常禮服的翻邊袖口。“咱們過去,”她說,“您幹嗎站著不動?先生們,請允許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伏爾台瑪爾先生,我們隔壁家的兒子。而這位,”她向我依次指著一位位來賓,接著說,“是馬列夫斯基伯爵,盧申醫師,詩人馬依達諾夫,退伍上尉尼爾馬茨基,還有別洛符索羅夫,驃騎兵,您已經見過麵了。請相互多多關照。”

我十分難為情,以致對誰也沒有鞠躬致意。我認出盧申醫師就是在花園裏毫不客氣地羞辱過我的那位黑皮膚的先生,剩下的我都不認識。

“伯爵!”季娜伊達接著說,“給伏爾台瑪爾先生寫一張票券。”

“這不公平!”伯爵操著略帶波蘭口音的話語反對道,這是位非常英俊、衣著講究的黑發男子,有一雙富於表情的深棕色眼睛,一個窄窄白白的小鼻子,小嘴上留著淡淡的一撮胡子。“他沒有跟咱們玩過方特。”“不公平。”別洛符索羅夫和那位被稱作退伍上尉的先生也說道,後者大約四十歲上下,一臉麻子,十分難看,長一頭黑人一樣的鬈發,一雙羅圈腿,穿一件沒有肩章的軍禮服,敞著胸。

“寫票券,對您說,”公爵小姐又說了一遍,“這算什麼,違抗我?伏爾台瑪爾先生跟咱們還是頭一回玩,今天對他來說規則沒用。沒什麼好說的,寫吧,我希望就這樣。”

伯爵抖了抖肩,然而聽說地低下頭去用戴了幾隻嵌寶石戒指的白白的手握起沾水筆,撕下一張紙,開始在上麵寫。

“至少請允許我向伏爾台瑪爾先生說明一下如何玩法,”盧申醫生開始說,話音裏帶著嘲弄的意味,“要不他會完全傻了眼。您看到了嗎,年輕人,咱們現正做方特遊戲;現在公爵小姐挨罰,誰要是摸到幸運券,就有資格吻一吻她的手。我說的意思您懂了嗎?”

我隻看了他一眼,如墮入霧中,仍然站著;公爵小姐又重新跳上椅子,又開始晃動那頂帽子。大家都被她吸引過去——我跟在別人後麵。

“馬依達諾夫,”公爵小姐對一個高個兒年輕人說,這個人瘦削的麵孔,長一雙視力不好的小眼睛,一頭長得出奇的黑發,“您是詩人,應當寬厚大量,把您摸的券讓給伏爾台瑪爾先生吧,這樣他就有兩次機會了比別人多一次機會了。”

可是馬依達諾夫堅決地搖了搖頭,同時抖動了一下他的長發。在別人都摸過後我也把手伸進帽子,拿起票券打開來……老天!我看到票券上寫著:“吻!”這時我無話可說!

“吻!”我情不自禁地大聲叫起來。

“好!他贏了,”公爵小姐接口說。“我真高興!”她從椅子上跳下來,那麼神采奕奕、溫柔甜蜜地看了看我的雙眼,使我的心頓時激蕩起來。“那麼,您快樂嗎?”她問我。

“我?……”我木木地說。

“把您的券賣給我吧,”別洛符索羅夫突然湊到我耳朵邊很討厭地說,“我付給您一百盧布。”

我回答驃騎兵的目光是那麼怒氣衝天,使得季娜依達拍起手來,盧申也大聲叫了起來:

“好樣兒的!”

“不過,”他隨後說,“我作為節目主持人,必須監督所有規則執行不出差錯。伏爾台瑪爾先生,請跪下一條腿。這是我們的規矩的。”

季娜依達站在我麵前,低歪著頭,仿佛是為了更清楚地看著我,十分莊重地向我伸過手來。我眼前一片模糊;我想跪下一條腿,卻砰地一下雙膝跪倒,而且雙唇輕吻季娜達的手指時顯得那麼難為情,甚至將她的指甲輕輕地碰到了我的鼻子尖。

“好!”盧申喊道,同時幫我站起來。

方特遊戲在繼續進行。季娜依達讓我坐在她身邊,她什麼樣的處罰方法都想出來!剛好她應當扮成一座雕像,於是她就趁機選中了醜陋的尼爾馬茨基做她的底座,吩咐他俯身趴下,並縮起腦袋,將臉對著地。笑聲一直不斷。我這個在名門貴族之家長大、在與外界沒有往來的環境裏教育出來的孩子,被所有這些喧嚷吵鬧、無所顧及、甚至狂蕩不羈的取樂行動,與從不認識的人們從沒有過的交往,搞得暈乎乎的,忘記一切了。我簡直像喝醉了酒一般。我開始開懷大笑,胡說八道比別人說得都響,以致使正和一位從伊維爾門請來商議事情的小官吏一起坐在隔壁房裏的老公爵夫人也出來看我了。然而我感到極度幸福,真所謂不管什麼人的嘲笑或鄙視,都無所謂也不予理會了。季娜伊達繼續對我關愛有加,將我安排在她身邊如影相隨。一次輪到受罰時我要和她並排而坐,用原先那塊綢方巾蓋住兩人的腦袋,我應當對她吐露自己的秘密。現在我還記得,在那令人窒悶、半透明、幽香陣陣的昏暗中,我們兩人的腦袋突然相處在一起了;她那雙閃閃發光、如此貼近、如此溫柔的雙眸,呼著熱氣、笑口大開的雙唇,清晰可辨的皓齒;還有那碰得我直癢癢、熱辣辣的秀發,無不使我心中遐想。她臉上掛著神秘而狡獪的笑容,輕輕對我說:“喂,怎麼樣?”——我卻隻知不好意思微笑,並不得不轉過頭去輕輕喘口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方特我們玩煩了,就開始玩起繩圈來。我的天!我一走神她便往我的手指上猛地用力一擊,後來我就有意裝作走神的樣子,而她卻來逗我,對我伸在下麵的雙手碰都不碰,這時候,我感到的狂喜簡直無法形容了!

這整整一個晚上各種遊戲花樣不斷。我們彈鋼琴、唱歌、跳舞,還扮演了一群茨岡人。尼爾馬茨基被打扮成一頭熊的樣子,讓別人喂他鹽水喝。馬列夫斯基伯爵給我們表演紙牌魔術,在把紙牌打亂以後,他竟能把四張K都發到自己手裏,為此盧申向他表示祝賀。馬依達諾夫為我們朗誦了他的長詩《殺人犯》的片斷(故事發生在浪漫主義盛行的年代),這部長詩他打算出版時用黑色做封麵,配上血紅色的大寫字母做書名;我們從伊維爾門來的小官吏那裏偷走他放在膝上的帽子,並硬要他跳哥薩克舞來拿回帽子;用一頂老年婦女的包發帽來裝扮老伏尼法蒂,公爵小姐則戴上了一頂男式寬簷兒帽……玩的花樣實在數也數不盡。隻有別洛符索羅夫一人獨自,常坐在角落裏,雙眉緊皺,怒氣衝天……有時他兩眼發紅,滿臉漲紅,仿佛眼瞅著就要向我們大家猛撲過來,把我們像小木片一樣扔向四麵八方;但是公爵小姐常看他一眼,伸出一根指頭向他發出提示,於是他又縮回到原來的角落裏去。

終於我們都十分疲憊了。公爵夫人盡管自稱頗有本事——多大的喊叫聲她都沒關係——也感到累了,想睡一會了。夜間十二點晚餐端上桌來。所謂晚餐就是一塊陳年的幹奶酪、幾塊用剁碎的火腿做餡的餡餅,這些餡餅我們覺得比任何一種酥餅都美味可口。酒總共才一瓶,而且酒瓶的形狀很奇特:深深的顏色,瓶頸鼓得大大的,裏麵裝的酒呈玫瑰色,不過誰也沒喝一口。我從側屋裏出來,十分疲倦,幸福得沒了力氣;道別的時候季娜依達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仍然寓意深長地向我抿嘴一笑。

夜霧向我發燙的麵頰上襲來,使我感到一種濃重而潮濕的氣息;看樣子,一場雷雨正在聚集中;黑色的雲團徐徐升起,在天空慢慢爬行,正在明顯地變幻著雲霧繚繞的形狀。微風不時地在漆黑的樹叢裏瑟瑟顫抖,天邊外的遠處,雷聲仿佛自言自語似的,氣呼呼、悶沉沉地在嘮叨。

我經過後門的門廊走進自己的房間。我的男傭在地板上睡覺,我隻好從他身上跨過去;他醒來見到我,向我報告說媽媽又因我十分氣惱,還想派人去把我喊回來,但是父親阻止了她。一向不向母親說過晚安,並取得她的祝福,我是不睡覺的。但這次無能為力了!

我對傭人說我自己脫衣上床,——於是滅了蠟燭。然而我沒有脫衣,更沒上床。

我坐在椅子上,中了魔似地許久坐著。我所感受的東西是如此新鮮,如此迷人……我坐著,輕輕地環顧四周、一動不動,慢慢地呼吸著,有時情不自禁地默默一笑,我在想我已經墮入情網,想到在我身上發生了愛情、真正切切的愛情時,我的心激動萬分難以平靜。季娜伊達的芳容在黑暗中浮現在我眼前——她的雙唇仍然掛著意味深長的笑容,眼睛微微地斜睨著我,帶著詢問、沉思和溫情……就如我向她道別的那一刹那。終於我站起身,輕手輕腳到自己床前,小心謹慎地、沒脫衣服,將頭靠到枕上,似乎擔心動作劇烈了會驚動充滿我全身的幸福的感覺……

我躺下了,但是兩眼仍沒閉上。不久我發現不斷地有微弱的反亮射入我的房間。我略微欠起身,向窗外望去。窗格子與神秘莫測、白乎乎的窗玻璃分得清清楚楚。“雷雨,”我想道——真的是雷雨,隻不過發生在很遠的地方,所以連雷聲也聽不到;隻有暗淡的、好像分叉的長長的閃電,不停地在空中閃爍,與其說閃爍,不如說在顫動,宛如瀕死的小鳥在抽動翅膀一般。我起身走到窗前,在那裏直站到天明……閃電一刻也沒停下來;按民間的說法,這是一個“麻雀之夜”。我眼望無聲的沙地,眺望無愁園那邊暗影幢幢的地方,眼望遠處樓房淡黃色的牆麵,每一次微弱的閃光下樓房似乎也在顫抖……我望著,不曾再離開。這些無聲的閃電,這些有規矩的光亮,仿佛與我內心爆發的隱秘的衝動在互相回應。黎明已經來臨,太陽噴薄而出,照亮了團團鮮紅的雲彩。隨著太陽的升起閃電變得越來越淡,顫抖的次數越發越少,終於無影無蹤,淹沒在已經開始的白晝的明亮、堅定的陽光裏……

我心靈的閃電也隨之消失。我開始覺得非常疲倦,一片寂靜……但是季娜伊達的芳容仍然在我心頭揮之不去,現出得意洋洋的樣子。隻是這個容貌本身看上去是安靜的,猶如一隻起飛的天鵝——它從沼澤地的草叢裏出來,離開了周圍形象醜陋的身影。而我,在即將入睡的時候懷著惜別和相信的拜敬心情最後一次拜倒在它麵前……

哦,那柔聲細語,溫柔甜蜜,深受滋潤的心靈,春心躁動的竊喜,——你們在什麼地方,在哪裏呢?

8

第二天早晨我下樓喝早茶時母親說了我——不過沒有像我想象的那麼罵得凶——還要我講講昨天晚上是怎麼過的。我簡單幾句就吱應過去了,省略了許多細節,並且盡量把事情說成沒有過錯的樣子。

“他們畢竟不像受過良好教育的人,”母親說,“你用不著跟他們交往,倒不如去準備升學考試,複習複習功課。”

我了解母親關心我的學業也就是這幾句話,所以覺得沒有必要去反駁她;但是早茶以後父親拉起我的手,帶著我走進花園,要我講述在查謝金家見到的一切。

父親在我身上的影響是有點奇特的,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有點不一樣。他幾乎對我的教育不聞不問,但是從來也不強迫我做什麼。他尊重我的自由——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他對我簡直是有禮有節的……不過他不讓我接近他。我愛他,崇拜他,在我看來他是男子的楷模——哦,我的天,如果不是經常感覺到他的手在拒絕我的話,我對他會怎樣的依戀!然而隻要他樂意,他會在霎那之間,隻用一句話或一個動作,就激起我對他的無比信任。我的心扉敞開了——我像對待一個深明事理的朋友,又如同麵對一個包容寬厚的教誨者,與他天南地北侃侃而談……接著他會同樣猝不及防地離我而去——他的手仍然會將我一把推開——親切、溫和,卻是推開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