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的詩
西部頭題·西部中國詩歌聯展(三)
作者:雷平陽
雷平陽,1966年9月7日生於雲南昭通土城鄉歐家營,1985年畢業於昭通師專中文係,現居昆明,供職於雲南省文聯。一級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全國“四個一批”人才,雲南有突出貢獻專家,雲南師範大學特聘教授。著有《風中的群山》、《天上攸樂》、《普洱茶記》、《雲南黃昏的秩序》、《我的雲南血統》、《雷平陽詩選》、《雲南記》、《雷平陽散文選集》等作品集十餘部。曾獲昆明市“茶花獎”金獎、“雲南省政府獎”一等獎、“雲南文化精品工程獎”、《詩刊》“華文青年詩人獎”、“人民文學詩歌獎”、“十月詩歌獎”、“華語文學大獎詩歌獎”、“魯迅文學獎”等獎項。
存文學講的故事
張天壽,一個鄉下放映員
他養了隻八哥。在夜晚人聲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隻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會對著擴音器
喊上一聲:“莫亂,換片啦!”
張天壽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蒼蒼的哀牢山
八哥總在前麵飛,碰到人,就說
“今晚放電影,張天壽來啦!”
有時,山上霧大,八哥撞到樹上
“邊邊,”張天壽就會在後麵
喊著八哥的名字說,“霧大,慢點飛。”
八哥對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邊飛邊喊《地道戰》、《紅燈記》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順著山脊,傳得很遠。主仆倆
也藉此在陰冷的山中,為自己壯膽
有一天,走在八哥後麵的張天壽
一腳踏空,與放映機一起
落入了萬丈深淵,他在空中
大叫邊邊,可八哥一聲也沒聽見
先期到達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沒見到張天壽
隻好往回飛。大霧縫合了窟窿
山穀嚴密得大風也難橫穿……
之後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隻八哥在飛去飛來
它總是逢人就問:“你可見到張天壽?”
問一個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母親
我見證了母親一生的蒼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軀
擔水,耕作,劈柴,順應
古老塵埃的循環。她從來就適應父親
父親同樣借用了爺爺衰敗的軀體
為生所累,總能看見
一個潛伏的絕望者,從暗處
向自己走來。當我長大成人
知道了子宮的小
乳房的大,心靈的苦
我就更加懷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當委屈的身體完成了
一次次以樂致哀,也許有神
在暗中,多給了母親一個春天
我的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從母親的體內自己跑出來,還是母親
以另一種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擱在世間
那些年,母親,你背著我下地
你每彎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讓我滿眼的淚,三十年後才流了出來
母親,三歲時我不知道你已沒有
一滴多餘的乳汁;七歲時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歲那年
母親,你送我到車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沒哭,是因為你淚水全無
你又一次把自己變成了我
給我子宮,給我乳房
在靈魂上為我變性
母親,就在昨夜,我看見你
坐在老式的電視機前
歪著頭,睡著了
樣子像我那九個月大的兒子
我祈盼這是一次輪回,讓我也能用一生的
愛和苦,把你養大成人
親人
我隻愛我寄宿的雲南,因為其他省
我都不愛;我隻愛雲南的昭通市
因為其他市我都不愛;我隻愛昭通市的土
城鄉
因為其他鄉我都不愛……
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繼續下去
我會隻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
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河流之二
有些風物不可以聆聽,不可以讓它們
靜止;有些流動不可以接近,不可以
把自己想象成水鳥,在它們的表麵上飛
有些厚達幾十丈的滾沸不可以切斷
不可以蔑視它們的衝擊力;有些沒有盡頭的
循環不可以隱喻時間
不可以把它們分成一個個斷麵
有些一再抬升的河床不可以視為崛起
不可以用它們運輸黑暗
有些高達數千米的空穀,不可以
錯認為自由的空間;不可以
鼓動空氣和陽光,以及風的暴亂
有些不能分散的整體不可以孤立,不可以
把它們用數億的個體才糅合成的,骨肉相
連的
一個擁抱,僅有的擁抱,當成異端
有些沉默不可以騷擾,不可以抵押上
眾多弱勢者的悲歡;有些河流
像一支孕婦的隊伍,它們懷著胎兒
像歐家營旁邊的這條,走得很慢
通常能看到,我們的倒影
和漸漸縮小的未來
在日照
我住在大海上
每天,我都和大海一起,穿著一件
又寬又大的藍衣裳,懷揣一座座
波濤加工廠,漫步在
蔚藍色天空的廣場。從來沒有
如此奢華過,洗一次臉
我用了一片汪洋
白鸛
三隻白顴,一動不動
站在冬天的水田
水上結著一碰就碎的薄冰
稻子收割很久了,冰下的稻茬
漸漸變黑。它們身邊
是鸛的爪子和倒影
寂寥而淒美。水田的盡頭
白霧壓得很低,靠近塵世
三棵楊樹,一個鳥巢
結了霜花的枯枝,在冷風裏
一枝比一枝細,細得
像水田這邊,三隻白鸛
又細又長的脖子裏
壓著的一絲歎息
集體主義的蟲叫
竊竊私語或鼓腹而鳴,整座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