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的繁殖力和生命力,可是,一次次
我最終都呆若木雞,木訥、麻木不仁
朽木不可雕也,內心的木偶
化為灰燼。最極限,也最動人心魄
在木頭的命名史上,有兩個名詞
木藝和木炭。木藝:以殺木雕木為藝
木炭:木頭被燒了一次,還要再燒一次
另外,還有兩個成語,木已成舟
和獨木難支,它們的遺憾和惋惜
令人脊骨結冰。有些不可救藥,我一度
想為木頭彈奏安魂曲,然而,太多的樂器
以木而成,令我難以下手;也曾想
製一批木斧、木劍、木刀、木槍
和木人,分發給山上的樹木,讓它們
學會保護自己,可這些木頭
誰又願意成為我的手下亡魂?我就像那
木偶戲上的主角,已經被操控
泯滅了巨大的道德,體內殘存的一棵胡楊
它的淚,在我的眼眶裏,變成了沙礫
八哥提問記
一個鰥夫,因為寂寞
想跟人說說話,養了隻八哥
調教了一年,八哥仍然
隻會說一句話:“你是哪個?”
他外出辦事,忘了
帶鑰匙。酒醉歸來,站在門外
邊翻衣袋,邊用右手
第一次敲門。裏麵問:“你是哪個?”
他趕忙回答:“李家柱,男
漢族,非黨,生於一九五七年
獨身,黎明機械廠幹部。”
裏麵聲息全無,他有些急了
換了左手,第二次敲門
裏麵問:“你是哪個?”
他馬上又回答:“我是李家柱
知青,高考落榜,沾父親的光
進廠當了幹部。上班看報
下班讀書,蒲鬆齡,契訶夫
哈哈,但從不參加娛樂活動。”
他貓著腰,對著牆,吐出了
一口穢物,但裏麵仍然聲息全無
他整個身體都撲到了門上,有些
站不穩了,勉強抬起雙手
第三次敲門。裏麵問:“你是哪個?”
他又吐了一口穢物,歎口氣
答道:“我真的是李家柱
父親李太勇,教授,一九六八年
在書房裏,上吊自殺。母親
張清梅,家庭主婦,三年前
也死了,死於子宮肌瘤。”
裏麵還是聲息全無。他背靠著牆
滑到了地上,一個鄰居下樓
捏著鼻子,嘴裏嘟噥著什麼
樓道裏的聲控燈,一亮,一滅
黑暗中,他用拳頭,第四次敲門
裏麵問:“你是哪個?”他又用拳頭
狠狠地擂了幾下門:“李家柱
我絕對是李家柱啊。不賭
不嫖,不打小報告,唉
惟一做過的錯事,卻是大錯啊
十歲時,在班主任慫恿下
寫了一份關於爸爸的揭發書
噢,對了,也是那一年
在一個死胡同裏,脫了一個女生
的褲子,什麼也沒搞,女生
嚇得大哭。後來,女生的爸爸
一個搬運工人,狠狠地
一腳踢在了我的襠部。”裏麵
聲息全無。剛才下樓的鄰居
走上樓來,他翻了一下眼皮
但沒有看清楚。隨後,他躺到了
地上,有了想哭的衝動
左手抓扯著頭發,右手從地麵
抬起,晃晃悠悠,第五次敲門
裏麵問:“你是哪個?”他已經不想
再回答,但還是擦了一下
嘴上的穢物,有氣無力地回答
“我是李家柱,木子李,國家
的家,台柱的柱。你問了
幹什麼呀?老子,一個偷生人世
的陽痿患者,行屍走肉,下崗了
沒人疼,沒人愛,老孤兒啊
死了,也隻有我的八哥會哭一哭
唉,可我還沒教會它怎麼哭……”
裏麵,聲息全無——
他終於放開喉嚨,哭了起來
酒勁也徹底上來了,臉
貼著冰冷的地板,邊吐邊哭
卡住的時候,喘著粗氣
緩過神來,雙拳擊地,腿
反向翹起,在空中亂踢,不小心
踢到了門上。裏麵問:“你是哪個?”
他喃喃自語:“我是哪個?我
他媽的到底是哪個?哪個?
我他媽的李家柱,哪個也不是……”
他一邊說,一邊不停地吐著穢物
裏麵,仍然聲息全無
塵土
終於想清楚了:我的心
是土做的。我的骨血和肺腑,也是土
如果死後,那一個看不見的靈魂
它還想繼續活著,它也是土做的
之前,整整四十年,我一直在想
一直沒有想清楚。一直以為
橫刀奪取的、離我而去的
它們都是良知、悲苦和哀求
都是貼心的恩膏、接不上氣的虛無
和隱秘的星宿。其實,這都不是真的
它們都是土,直白的塵土
戴著一個廉價的小小的人形護身符
養虎
天空中有人在趕路
養虎的和尚抬起頭,放下手裏
用麵團揉成的羊羔,匆忙的
腳步聲令他不安,就仿佛
他也在趕路,或被人帶走了
揉了這麼多年的麵牛麵狗
注入了太多的心血,它們都有命
用它們養虎,他深感罪孽深重
不堪的是,老虎的眼裏
麵團揉成詩人、揉成鬼神,仍然是
麵團。老虎越來越討厭欺騙
它最想吞下的,其實就是
這個穿著袈裟的光頭
是該有一種食品,一咬就喊叫
一咬就出血,一咬就在掙紮與反抗中
死去。老虎的願望無可厚非
隻要和尚以身飼虎,便可拯救和
自救。但是,對峙仍在天空裏續接
——老虎想吃和尚,和尚
一如既往將麵團扔進虎口
耗著,鬥爭著,絕望著
老虎與和尚,身體的地下室裏
都還養著另一隻老虎,都在怒吼
高過生死的欲望比萬物
還要古老,還要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