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遲先生

維度·紀念徐遲百年誕辰

作者:謝冕

永遠之悔

我認識徐遲是在北大上學時,我是大三的普通學生,他是全國詩歌第一刊的副主編,而且是大詩人,他跑到北大學生宿舍找我。那是冬天,他穿著很厚的呢大衣,進屋時嗬著寒氣。他受《詩刊》主編臧克家先生之托,要我聯合幾位同學集體寫一本中國新詩史,那時(1958年)國內還沒有一本這樣的書。當時全國上下敢想敢幹,《詩刊》也好,我們也好,都充滿了大躍進的情結,“做前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在他的鼓勵和支持下,我們終於寫出了後來叫做“新詩發展概況”的書稿。此書記載了我們的幼稚和魯莽,更記載了徐遲對我們的信任和愛心——他成為我們幾個人後來學術的啟蒙人,引領我們走上詩歌、文學研究的道路。

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初,時局動蕩,我們無一例外地被驅使著做各種各樣與專業無關的事。那時剛畢業的我被下放到京西齋堂,徐遲他們也是漂泊無定。《詩刊》停刊了,我們無法見麵,就靠通信往來。那時我在百花山下,雖然孤寂沉悶,但那裏的青山秀水和四季花時倒可聊慰寂寞,我在給徐遲的信中經常寫些此地風光。在我,是借以忘卻內心的落寞,不想因而引發了詩人的文思;在他,也許客觀上因此釋放了禁錮年代久違了的詩情,他給我的回信中經常離開我們的話題,發揮著他美文的擅長。記得有一次,他在恣意抒情之後特別在括弧中寫道:“這段文字若單獨發表便是極美的散文。”

我保存了這一時期他給我的二十多封書信,它們是我的珍藏,被安放在最安全隱秘的地方。但是不幸,它卻無法逃脫那空前(但願也是絕後)的“史無前例”。“文革”中我被列入另冊,徐遲也從我的視野中(當然不是心中)消失。那時我白天被學生輪流批鬥,批鬥之外的時間,是和幾個“同案”被安排在北大鍋爐房燒鍋爐(冬季供暖)。時間是一分一秒地難捱,恐懼是一分一秒地逼近。那個瘋狂的年代什麼瘋狂的事都可能發生,我個人的安危已無暇顧及,倒是徐遲的那些書信令我寢食難安。我怕無端的文禍令早已身陷危境的他雪上加霜。我下了狠心,在一個寂靜的夜晚焚燒了那些書信,時間是1967年的寒冬時節,地點是北大暢春園12公寓的樓後。

我一生幾乎沒有太多的恐懼,無論是戰後海島的夜間單人值哨,還是任何讓人後怕的艱危境遇,我都未曾畏懼過。倒是那個年代,那些無時無地不作宣告破門而入的抄家,使從來不知害怕的我日夜如臨深淵。我知道,徐遲寫給我的那些信函,因為保留了人間最美好的情感,一定為那個黑暗年月所不容——當時的那場“革命”,是以仇視和滅絕一切良知和文明為目的的,那是多麼黑暗的年月啊!我一生也極少為自己的行事後悔過,然而那個夜晚,在我居所的樓後,因為怯弱,我做了我最不願做的事。

“文革”中我沒有處理(包括焚燒、撕毀或轉移)任何一件文稿,我甚至保留了數十年未曾間斷的全部日記——當然,那最可怕的日子裏,我還是不甘心地中斷了從少年時代養成的記日記的習慣,直至“文革”結束後方才有了接續。焚稿,是有生以來的“唯一”。正因這個“唯一”,使我始終愧對自己,也愧對我敬愛的先生。憶及此事,總有錐心之痛,以至於在他去世之後,我痛悔交加,臨紙不能書一字。

他喜歡這一碗陽春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