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革命的年代,始終穿西裝的人很少,徐遲先生是一個例外。他平時總是西裝革履,正式場合打領帶,一派西化的裝束。徐遲美豐儀,是極有風度的。他那時擔任《詩刊》副主編,經常下鄉,記得“大躍進”時他還去過懷來的南水泉,寫過詩,也寫過文。我不知道在鄉下他會穿什麼衣服,記得他是從來不穿毛式服裝的。徐遲精通英文,但他是無師自通,是“自學成才”。他告訴我,英文是靠讀字典讀出來的。他還告訴我,他曾在燕京大學“蹭”過課,在冰心先生的課堂上,那時冰心上的是寫作課(是英語寫作還是中文寫作,我沒有問他),還布置了作業。徐遲說,他編了一期文學副刊,曾得到冰心的表揚。

不知是在燕大,還是在什麼地方,他認識了金克木,他們成了好友。那時金先生未婚,徐遲告訴金克木,他家鄉南潯出美女,何不到南潯找個妻子?一個假期,他們果然攜手遊了南潯。我認識金先生,但無緣拜識金師母,也不好意思向金先生求證師母到底是哪裏人。徐遲先生的夫人陳鬆先生,我在武漢見過,溫文娟秀,是經典的江南女子,那日拜望徐遲,她親手調製了江南甜點款待我。徐遲在武漢的家我隻去過一次,是他離開《詩刊》之後的事。

但在北京,我先後住過的蔚秀園的家和暢春園的家,卻是徐遲經常來的。每次到京,他總住在交道口伍修權的府邸。伍修權的夫人是徐遲的姐姐,這位當年的總參謀長是他的姐夫。每次他在交道口住下以後,就會屈駕到寒舍來,有時有事,有時無事。我敢說,那時在北京,我的家是他來得最多的地方。前幾天見到周明,他告訴我,徐遲寫蔡希陶的長篇報告文學《生命之樹常綠》,是在我家定下的篇名。

每次來北大,徐遲都是自己擠公共汽車。那時北京沒有出租車(即使有,一般人也坐不起),來過北京的人都知道,從交道口到北大,是一條非常漫長而艱難的“長途”,徐遲每次都是這樣擠公共汽車來我家,他很得意,說:“我是在武漢鍛煉過的,還怕擠車嗎?”有一次素琰用一碗陽春麵款待他,他吃得很香,後來每次來他總向素琰討陽春麵吃。盡管那時我們還不至於請不起吃別的,但他最愛的還是陽春麵。

他皺著眉頭看了看天空

那天徐遲先生來看我,地點是我的暢春園宿舍。 打開門,他滿臉愁容。他皺著眉頭看了看天空,然後說:“北京的天怎麼變成這樣了?灰撲撲的。”他失去了平時見麵必有的歡欣,顯得很憂慮。我們見麵的時間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當年沒有環保的意識,對北京天空的顏色不太敏感,也對他的憂慮沒有感覺。說實在的,上世紀八十年代北京的空氣與現在相比,已是天壤之別,不可同日而語了。現在常見筆端的“霧霾”二字,當年極少用,也幾乎用不上。但徐遲熟悉的北京的天空是澄澈的,他有他的對比。此刻手邊沒有他的詩集,我不知他當年是否寫過那藍而高的北方清冽而透明的天空。但在別的作家以往的作品中,奇怪的、高而藍的北京的天空,卻是徐遲熟悉和親切的。

在中國作家中,徐遲是富有自然科學知識的學者型作家。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呼喚中國的現代化,其中包括了他的科學精神和環境保護意識。他寫了數學家陳景潤之後,接著寫植物學家蔡希陶,就是出於這種對綠色的關懷。為了采訪蔡希陶,周明陪他到過西雙版納。蔡希陶的熱帶植物園在猛臘縣的葫蘆島上,欏梭江擁抱著那塊綠翡翠般的島嶼。從猛侖再往前走,不到幾公裏便是老撾了。徐遲那時有驚人的精力,他為了采訪那些科學家,再遠再難都攔不住他的腳步。他把詩歌的靈感和想象力融彙於自然科學的王國中。在偉大的新的文藝複興中,他想的不光是文藝的再生,而是以科學精神蕩滌現代迷信。他想得比別人更遠,更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