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張烈(2 / 3)

那麼,我們的烈是如何從葉城的初三跳到三省的高三的呢?像他這樣的學生是不可能正常辦理學籍的,哪個學校都不敢接受一個初中畢業的小朋友來到高中畢業班,更何況西中這樣注意顏麵的老牌學校。但是沒有關係,有關係就行。沒有關係不行,創造關係就行。張烈媽媽,人到中年,風韻不減,扭著贅肉尚不多的腰杆兒,晃著乳方尚不怎麼坍塌的胸部,邁著毅然決然的腳步,走進了教務科主任辦公室。各位看官,不要以為我這裏會出現什麼香豔描寫,當時她進去以後什麼也沒發生。張烈媽媽跪倒在主任麵前後,我們的教務毛主任於心不忍,畢竟都是女人,動了軟心腸,指明了路子,“唉你找我真得沒用,我和校長那裏不好交待!”

張烈媽,這才想起來,家裏男人早有交待,不用錢是不行的,隻是要找對人錢就可花得少些。摁了摁過時的白色皮包,硬硬一坨。這個細節與《藥》裏華老栓買人血饅頭前摁自家布袋子裏的救命錢很相似,張烈媽沒有讀過《藥》,也就沒有想起別樣事情,沒有跑神。這個時候很緊張了,窗外驕陽直射,辦公室裏風扇吹得呼呼響。烈媽媽後背汗水滲出,有點癢,她在尋思:這錢要掏嗎?要掏嗎?想著想著,竟哇哇哭了出來。本來,烈在哪裏都是可以讀書的,她也不必這麼下賤,事已至此,她也就任自己宣泄緊張。哭這種事,遇到男人還管用,偏偏這主任是個女人。毛主任聽著吵人,懶得與她說了,給你說了我要給校長交待,你卻在這裏哭,沒交待怎麼辦事?烈媽媽聽不清她在嘀咕什麼,這三省的語言,聽的時候不注意,更本搞不懂。

很快,辦公室非常安靜了,又隻剩下電扇的呼呼聲。烈媽媽畢竟不是沒主意的人,這回再舍不得也要出手了。她剛把手伸進皮包,卻聽得那頭毛主任的聲音,“沒什麼事了吧,沒事就出去吧,我要下班了!”這回烈媽媽聽得很清楚,搞了半天,原來主任會說普通話。

張烈媽頓了頓,轉身出門了。

有些滑稽。張烈媽覺得這是收到了侮辱,再不會舍不得,出門轉一圈,找到了校長辦公室,衝了進去。

出來時,滿麵春風,包是輕了不少,卻多了2頁加了章的紙片。

2。

天地裏一切如墨。墨色的雲,墨色的樹,墨色建築,墨色鐵塔、電線杆和電線,墨色的電線上的鳥,墨色的馬路和車,墨色的汽車尾氣和尖銳的車喇叭。有的深,有的淡,有的淺,留白處沒有血色。這是快樂國早上特有的景色。

黑暗裏有如潮的黑色,那些是擠進與試圖擠進黑漆大門的學生們。他們要趕在7點之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始今天的學習。這是夏已過去秋尚未至的月份,這裏麵有一些即將成為正式的高三學生,剩下的剛剛脫離高一。他們的眼神麻木而敏銳,這是我這個笨蛋的病句。我看他們的眼睛如同望向深淵,他們的眼裏頭是無底的渾濁的黑白混合。然而這隻是表相,一眨眼的功夫,那渾濁的黑白混合,析出兩點亮光,瞳孔有了光澤。總之在這過程中,他們的臉是始終不變的僵硬,那一大塊肉,就像是在油膩的冰箱裏凍過。一群類似的學生,黑壓壓如雲,如求食的螞蟻,而其實,他們都是好學的蜜蜂。

從稀疏的黑色人群的細枝梢頭,出現一條曲折的橙色線條,橙色從樹枝的空白裏,拐彎、穿插,移到了枝子密集的樹幹處:人流交彙的大門。橙色浮在空中,地下有白色光芒的發出者。張烈與人們有相似的外形,然而終究他們是不同的。

世界逐漸溫暖,光線變得柔和而浪漫。深色的東西也開始潰散,剝離了厚重的黑殼,他們以柔嫩的形體示人,有了本身的翠綠、水藍、粉紅,酸臭的黑色汁液滲入土地,小草鑽出來搖晃腦袋。這是太陽出來後的西名縣城。

張烈坐在後排,眼神有些無奈。他的四周雲集著本校最差的學生們。這是最差的教室,這是這教室最差的片區。張烈覺得耳鳴,他已經聽不出人們在說什麼,他隻見老師幹動著嘴,這周圍的同學都在吵鬧,他覺得那些同學的麵部隻有一張張大的嘴,好大的嘴,幾乎占據了整張臉的麵積。

張烈認為這些同學應該講方言,那種好聽但他聽不懂而且一聽就想笑的快樂國語。可是同學們講的是普通話,“如果他們不講普通話,我就可以笑了,就不至於這麼狼狽;然而你們為什麼要講普通話?”。張烈正這麼想著,忽然聽見轟響。之前所有沒有被聽見的聲音,其實都是堆在耳道裏,向耳膜衝刺,這一下,耳膜敗了,聲音們勢如破竹衝到張烈的腦海。刺痛把他拉回了現實,他恍然清醒過來,被吵得捂住了耳朵。

還好還好,不是方言,否則老師會看到自己在笑。

這才是常人的思維。

3。

我比烈大不了幾歲,可我覺得我和他之間有者巨大的差異,這是與我和陽君的差異完全不同的一種。我和陽君的分歧,往往是建立在相互理解的基礎上的歧視,是阿q與小d之間的矛盾。我怕在陽君的身上看見自身的缺陷。但是對烈,我一無所知。張烈總是以一副高傲的姿態出現。我最討厭高傲的人,但是我不討厭張烈,我反而很可憐他,我覺得他太可憐了,沒有人懂他,他太孤單了,他自我自大自欺,太缺少人情味。於是我知道我並不討厭高傲的人,我隻是討厭與我類似的人,我討厭清晰的鏡子,他們使我看到自己的模樣。從職校畢業我就出來打工,我給別人守大門、當保安,我沒事就想啊,我想我到底有著怎樣的麵孔,陽君走後我就沒有明亮的鏡子了。我想啊想,我覺得自己很怪異,我希望能再見陽,當時陽還在蘭州,那個時候我並不知道他在哪,否則我或許真會跑去找他。而我對自己的挖掘,是由烈引起的,沒有烈,我不能反觀自己:原來,我和陽君那麼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