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待大老鄭又是極好的,主要是勤快,不惜力氣。平時漿洗縫補那是免不了的,幾個兄弟回來,哪次吃的不是現成飯?還換著花樣,今天吃魚明天吃肉的,逢著大老鄭興致好了,哥幾個咂二兩小酒也是有的。他們一家子人,圍著飯桌坐著,在日光燈底下,剛擦洗過的地麵泛著清冷的光。
有時候,飯是吃得冷清了些,都不太說話,偶爾大老鄭會搭訕兩句,女人坐在一旁靜靜地笑。有時卻正好相反,許是喝了點酒的緣故吧,氣氛就活躍了起來。老二敲著竹筷唱起了歌,他唱著哩哩啦啦的,不成腔調,女人抿嘴一樂道,是喝多了吧?
老三說,別理他,他一會兒就好了。
兩人都愣了一下,可不是,話就這麼接上了,連他們自己都不提防。鄭家幾個兄弟都是老實人,他們對她始終是淡淡的,淡不是冷淡,而是害羞和難堪。就比如說她姓章,可是怎麼稱呼呢,又不能叫嫂子或姐姐的,於是就叫一聲哎吧,哎了以後再笑笑。
女人很聰明,許是看出我們的態度有點睥睨,所以輕易不出門的。白天她一個人在家,她把衣服洗了,飯做了,衛生打掃了,就坐在沙發上嗑嗑瓜子,看看電視。看見我們,照例會笑笑,抬一下身子,並不多說什麼。從她進駐的那一天起,這屋子就變了,新添了沙發、茶幾、電視……她還養了一隻貓,秋天的下午,貓躺在門洞裏睡著了,下午三四點鍾的太陽照下來,使整個屋子洋溢著動物皮毛一樣的溫暖。
有一次,我看見她在織手套,棗紅色的,手形小巧而精致,就問,給誰的?織給兒子的嗎?她笑道,兒子的手會有這麼大?是老四的。她放下手裏的活,找來織好的那一隻放在我手上比試一下,說,我估計差不多,不會小吧?
幾個弟弟中,她是最疼老四的,老四嘴巴甜,又不明事理,有一次就喊她做“姐姐”了,她愣了一下。一旁的老二老三對了對眼色,竟笑了。沒人的時候,老四會告訴她莆田的一些事情,他的嫂子,兩個侄兒。他們鎮上,很多人家都住上小樓了,她就問,那你家呢?老四說,暫時還沒有,不過也快了。
她又問,你嫂子漂亮嗎?這個讓老四為難了,他低著頭,把手伸進脖頸處夠了夠,說,反正是,挺胖的。她就笑了。
她並不太多問什麼的,說了一會兒話,就差老四回房,看看他二哥三哥可在,老四把頭貼在窗玻璃上說,你待會兒來打掃吧,他們在睡覺。她笑道,誰說我要打掃,我要洗被子,順帶把你們的一塊洗了。
她雖是個鄉下人,卻是極愛幹淨的,和幾個兄弟又都處得不錯,平時幫襯著替他們做點事情。她說,我就想著,他們挺不容易的,到這千兒八百裏的地方來,也沒個親戚朋友的,也沒個女人。說著就笑了起來。她的性格是有點淡的,不太愛說話,可是即便一個人在房間裏坐著,房間裏也到處都是她的氣息。就像是,她把房間給撐起來了,她大了,房間小了。
也真是奇怪,原來我們看見的散沙一樣的四個男人,從她住進來不久,就不見了,他們被她身上一種奇怪的東西統領著,服從了,慢慢成了一個整體。有一次,我母親歎道,屋裏有個女人,到底不一樣些,這就像個家了。
而在這個家裏,她並不是自覺的,就扮演了她所能扮演的一切角色,妻子,母親,傭工,女主人……而她,不過是大老鄭的萍水相逢的女人。
她和大老鄭算得上是恩愛了。也說不上哪恩愛,在他們居家過日子的生活裏,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不過是在一間屋子裏吃飯,睡覺。得空大老鄭就回來看看,也沒什麼要緊事,就是陪陪她,一起說說話。她坐在床上,他坐在床對麵的沙發上。門也不關。門一不關,大方就出來了,就像夫妻了。
慢慢地,我們也把她當作大老鄭的妻了,竟忘了莆田的那個。我們說話又總是很小心,生怕傷了她。隻有一次,莆田的那個來信了,我奶奶對大老鄭笑道,信上說什麼了?是不是盼著你回去呢?我母親咳嗽了一聲,我奶奶立刻意識到了,訕訕的,很難為情了。女人像是沒聽見似的,微笑著坐在燈影裏,相當安靜地削蘋果給我們吃。
也許我們不會意識到,時間怎樣糾正了我們,半年過去了,我們接受了這女人,並喜歡上了她。我們對她是不敢有一點猜想的,仿佛這樣就褻瀆了她。我母親曾戲稱他們叫“野鴛鴦”的,她說,她待他好,不過是貪圖他那點錢。後來,我母親就不說了,因為這話沒意思透了,在流水一樣平淡的日子裏,我們看見,這對男女是愛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