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大老鄭和他的女人 魏微(2)(1 / 3)

那麼下麵還能做些什麼呢?想起來了,應該削個蘋果吧,於是他就削蘋果了。他把蘋果削得很慢很慢,像在玩一樣技藝。有時他會看她,但更多的還是看我們,看我和弟弟,還有他家的老四。我們這幾個半大不小的孩子,就站在院子正中的花園裏,一邊說著玩著笑著,一邊裝作不經意地探頭看著……隔著花園裏的各種盆盆罐罐,兩棵冬青樹,我們看見大老鄭半惱不惱地瞪著我們,他伸出一隻腿來把門輕輕地擋上了。

那天晚上,這女人就在大老鄭的房裏住下了。原先,大老鄭是和老四住一間房,後來,老四被叫進去了,隔了一會兒,我們看見他卷著鋪蓋從這一間房挪到另一間房,他又嘟著嘴,好像很不情願的樣子,我們就都笑了。

那天的氣氛很奇怪,我們一直在笑。按說,這件事本沒有什麼特別可笑的地方,因為我們小城的風氣雖然保守了些,可是在男女之事上,也有它開通豁達的一麵。大約這類事在哪裏都是免不了的,一個已婚男子,老婆又常不在身邊,那麼,他偶爾做些偷雞摸狗的事也是正常的。我父親有一個朋友,我們喚做李叔叔的,最是個促狹的人物,因常來我們家,和大老鄭混熟了,有一次他就拿他開玩笑說,大老鄭,給你找個女朋友吧?

大老鄭便笑了,囁嚅著嘴巴,半晌沒見他說出什麼來。李叔叔說,你看,你長得又好,牙齒又白,還動不動就臉紅……

我母親一旁笑道,你別逗他了,大老鄭老實,他不是那種人。可是那天晚上,我母親也不得不承認道,這個死大老鄭,我真是沒看出來呢。她坐在沙發上,很篤定地等大老鄭過來跟她談一次。她是房主,院子裏突然多出來一個女人,她總得過問一下,了解一些情況吧。

原來,這女人確是我們當地的,雖家在鄉下,可是來城裏已有很多年了。

先是在麵粉廠做臨時工,後來不知為什麼辭了職,在人民劇場一帶賣葵花子。

我母親說,我們也常去人民劇場看電影看戲的,怎麼就沒見過你?

女人說,我也常回家的——

大老鄭說,我沒笑啊。

—當天晚些時候,大老鄭領女人過來拜謁我母親,兩人坐在我家的客廳裏,女人不太說什麼,隻是低著頭,拿手指一遍遍地畫沙發上的布紋,她畫得很認真,那短暫的十幾分鍾,她的心思都集中到她的手指和布紋上去了吧?大老鄭呢,隻是一個勁地抽著煙,偶爾,他和我母親聊些別的事,常常就沉默了。話簡直沒法說下去了,他抬頭看了一眼燈下的蛾蟲,就笑了。我母親說,你笑什麼?

這麼一說,禁不住女人也笑了起來。

女人就這樣來到我們的生活裏,成為院子裏的一個成員。這一類的事,又不便明說的,大家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就此混過去算了。我母親原是極開明的,可是有一陣子,她也苦惱了,常對我父親嘀咕道,這叫什麼事啊!家妻外妾的,還當真過起小日子來了——

又是歎氣,又是笑的,說,別人要是知道了,還不知該怎麼嚼舌呢,以為我這院子是藏汙納垢的……

其實,這是我母親多慮了。時間已走到了一九八七年秋天,我們小城的風氣已經很開化了。像暗娼這樣古老的職業都慢慢回頭了,公安局就常下達“掃黃”文件,我父親所在的報社也做過幾次跟蹤報道。當然了,我們誰也沒見過暗娼,也不知她們長什麼樣子,穿什麼樣的衣裳,有著怎樣的言行和做派,所以私下裏都很好奇。我母親因笑道,再怎麼著,大老鄭帶來的這個也不像。我奶奶說,不像,這孩子老實。再則呢,她也不漂亮,吃這行飯的,沒個臉蛋身段,那股子浪勁,那還不餓死!我父親笑道,你們都瞎說什麼呢?

總之,那些年,我們的疑心病是重了些,我們是對一切都有好奇,都要猜疑的。那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年代吧,人心總是急吼吼的,好像睡覺也睡不安穩。一夜醒來,看到的不過還是那些舊街道和舊樓房,可是你總會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變了,它正在變,它已經變了,它就發生在我們的生活裏,而我們是看不見的。

無論如何,女人就在我家的院子裏住了下來。起先,我們對她並不友善,我母親也有點忌諱她和大老鄭的姘居關係,可是她又不能趕的,一則和大老鄭的交情還不錯,二則呢,這女人也著實可憐,沒家沒道的。鄉下還有個八歲的男孩,因離了婚,判給前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