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老鄭和他的女人 魏微(1)(1 / 3)

算起來,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大老鄭不過四十來歲吧,是我家的房客。當時,家裏房子多,又是臨街,我母親便騰出幾間房來,出租給那些來此地做生意的外地人。也不知從哪一天起,我們這個小城漸漸熱鬧了起來,看起來,就好像是繁華了。

原來,我們這裏是很安靜的,街上不大看得見外地人。生意人家也少,即便有,那也是祖上的傳統,習慣在家門口擺個小攤位,賣些糖果、幹貨、茶葉之類的東西。本城的大部分居民,無論是機關的、工廠的、學校的……都過著閑適、有規律的生活——

—上班,下班,或者周末領著一家人去逛逛公園,看場電影。城又小,一條河流,幾座小橋。前街,後街,東關,西關……我們就在這裏生活著,出生,長大,慢慢地衰老。

誰家沒有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說起來都不是什麼新鮮事,不過東家長西家短的,誰家婆媳鬧不和了,誰離婚了,誰改嫁了,誰作風不好了,誰家兒子犯了法了……這些事要是輪著自己頭上,就扛著,要是輪著別人頭上,就傳一傳,說一說,該歎的歎兩聲,該笑的笑一通,就完了,各自忙生活去了。

這是一座古城,不記得有多少年的曆史了,項羽打劉邦那會兒,它就在著,現在它還在著;項羽打劉邦那會兒,人們是怎麼生活的,現在也差不多這樣生活著。

有一種時候,時間在這小城走得很慢。一年年地過去了,那些街道和小巷都還在著,可是一回首,人已經老了。也許是,那些街道和小巷都老了,可是人卻還活著,如果你不經意走過一戶人家的門口,看見這家的門洞裏坐著一個小婦人,她在剝毛豆米,她把竹筐放在膝蓋上,剝得飛快,滿地綠色的毛豆殼子。一個靜靜的瞬間,她大約是剝累了,或者把手指甲剝疼了,她抬起頭來,把手甩了甩,放在嘴唇邊咬一咬,哈哈氣……可不是,她這一哈氣,從前的那個人就活了。所有的她都活在這個小婦人的身體裏,她的剝毛豆米的動作裏,她抬一抬頭,甩一甩手……從前的時光就回來了。

再比如說,你經過一條巷口,看見傍晚的老槐樹底下,坐著幾個老人,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什麼。他們在講古誡。其中一個老人,也有八十了吧,講著講著,突然抬起頭來,拿手朝後頸處撓了幾下,說,日娘的,你個毛辣子。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小城還保留著淳樸的模樣,這巷口,老人,俚語,傍晚的槐樹花香……有一種古民風的感覺。

我們小城的女子,遠的不說,就從穿列寧裝開始,到黃軍服,到連衣裙,到超短裙……這裏橫躺了多少個時代,我們哪一趟沒趕上?

另一種時候,我們小城也是活潑的,時代的信息像風一樣地刮過來,以它自己的速度生長,減弱,就變成我們自己的東西了。時代信息最驚人的變化首先表現在我們小城女子的身上。我們這裏的女子多是時髦的。不記得是哪一年了,我在報紙上看到,廣州婦女開始化妝了,塗口紅,撣眼影,一些窗口單位如商場等還做了硬性規定,違者罰款。廣州是什麼地方,可是也就一年半載的工夫,化妝這件事就在我們這裏流行起來了。

我們這裏不發達,可是信息並不閉塞。有一陣子,我們這裏的人開口閉口就談改革,下海,經濟,因為這些都是新鮮詞語。

後來,外地人就來了。

外地人不知怎麼找到了我們這個小城,在這裏做起了生意,有的發了財,有的破了產,最後都走了,新的外地人又來了。

最先來此地落腳的是一對溫州姐妹。這對姐妹長得好,白皙秀美,說話的聲音也溫婉曲折,聽起來就像唱歌一樣。她們的打扮也和本地人有所區別,談不上哪有區別,就比如說同樣的衣服穿在她們身上,就略有不同。她們大約要洋氣一些,現代一些;言行淡定,很像是見過世麵的樣子。總之,她們給我們小城帶來了一縷時代的氣息,這氣息讓我們想起諸如開放、沿海、廣東這一類的名詞。

也許是基於這種考慮,這對姐妹就為她們的發廊取名叫做廣州發廊。廣州發廊開在後街上,這是一條老街,也不知多少年了,這條街上就有了新華書店、老郵局、派出所、文化館、醫院、糧所……後來,就有了這家發廊。

這是我們小城的第一家發廊,起先,誰也沒注意它,它隻有一間門麵,很小。而且,我們這裏管發廊不叫發廊,我們叫理發店,或者剃頭店。一般是男顧客占多,隔三差五地來理理發,修修麵,或者叫人捏捏肩膀、捶捶背。

我們小城女子也有來理發店的,差不多就是洗洗頭發,剪了,左右看看就行了。那時,我們這裏還沒有燙發的,若是在街上看見一個自來卷的女子,她的波浪形的頭發,那真是能豔羨死很多人的,多洋氣啊,像個洋娃娃。

廣州發廊給我們小城帶來了一場革新。就像一麵鏡子,有人這樣形容道,它是一個時代在我們小城的投影。僅僅從頭發上來說,我們知道,生活原來可以這樣,花樣百出,爭奇鬥妍。是從這裏,我們被告知關於頭發的種種常識,根據臉形設計發型,幹洗濕洗,修護保養,拉絲拉直,更不要說燙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