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知道了廣州發廊,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有一天放學,我和一個女同學過來看了,一間不足十米見方的小屋子裏,集中了我們城裏最時髦漂亮的女子,她們取號排隊,也有坐著的,也有站著的,或者手裏拿著一本發型書,互相交流著心得體會……我有些目眩,到底因為年紀小,膽怯,踅在門口看了一下就跑出來了。
我聽人說,廣州發廊之所以生財有道,是因為不單做女人的生意,就連男人的生意也要做的。做男人的生意,當然不是指做頭發,而是別的。這“別的”,就有人不懂了,那懂的人就會詭秘一笑,解釋給他聽:這就是說,白天做女人的生意,夜裏做男人的生意。聽的人這才似懂非懂,恍然大悟,因為這類事在當時是破天荒的,人的見識裏也是沒有的。因此都當作一件新奇事,私下裏議論得很有勁道。
大老鄭是在後些年來到我們小城的,他是福建莆田人,來這裏做竹器生意。當時,我們城裏已經集聚了相當規模的外地人,就連本城人也有下海做生意的,賣小五金的,賣電器的,開服裝店的。
廣州發廊不在了,可是更多的發廊冒出來,像溫州發廊,深圳發廊……
這些發廊也多是外地人開的,照樣門庭若市。那溫州兩姐妹早走了,她們在這裏待了三四年,賺足了錢。關於她們的傳言沒人再願意提起了,仿佛它已成了老皇曆。總之,傳言的真假且不去管它,但有一點卻是真的,人們因為這件事被教育了,他們的眼界開闊了,他們接受了這樣一個現實。一切已見怪不怪。
大老鄭租的是我家臨街的一間房子。後來,他三個兄弟也跟過來了,他就在我家院子裏又加租了兩間房。院子裏憑空多了一戶人家,起先我們是不習慣的,後來就習慣了,甚至有點喜歡上他們了,因為這四兄弟為人正派乖巧,個性又各不一樣,湊在一起實在是很熱鬧。關鍵是,他們身上沒有生意人的習氣,可什麼是生意人的習氣,我們又一下子說不明白了。
就說大老鄭吧,他老實持重,長得也溫柔敦厚,一看就是個做兄長的樣子。平時話不多,可是做起事來,那真是既有禮節,卻又不拘泥於禮節,這大概就是常人所說的分寸了。當年,我家院子裏結了一株葡萄,長得很旺盛,一到夏天,成串的葡萄從架子上掛下來,我母親便讓大老鄭兄弟摘著吃。或者她自己摘了,洗淨了,放到盤子裏,讓我弟弟送過去。大老鄭先推讓一回,便收下了;可是隔一些日子,他就瓜果桃李地買回來,送到我家的桌子上。又會說話,又能體貼人,說的是:是去鄉下辦事,順便從瓜田裏買回來的,又新鮮,又便宜,不值幾個錢的,吃著玩吧……一邊說,一邊笑,仿佛占了多少便宜似的。
大老鄭的女人在家鄉,十六歲的時候就嫁到鄭家了,跟他生了一雙兒女。我們便常常問大老鄭,他的女人,還有他的一雙兒女。大凡這時候,大老鄭總是要笑的,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總之,那樣子就是好了。
他又是頂勤快的一個人。每天清晨,天蒙蒙亮就起床了,開門第一件事就是掃院子,又為我家的花園澆澆水,除除草……就像待自己家裏一樣。我奶奶也常誇大老鄭懂事,能幹,心又細,眼頭又活……哪個女人跟了他,怕要享一輩子福呢。
我們說,大老鄭,什麼時候把你老婆孩子也接過來吧,一起住一段。
大老鄭便說好,說好的時候照樣還是笑著的。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信了大老鄭的話,以為他會在不經意的某天,突然帶一個女人和兩個少年到院子裏來。尤其是我和弟弟,整個暑假慢,就更加盼望著院子裏能多出一兩個玩伴,他們來自遙遠的海邊,身體被曬得黝黑發亮,身上能聞見海的氣味。他們那兒有高山,還有平原,可以看見大片的竹林。
這些,都是大老鄭告訴我們的。大老鄭並不常提起他的家鄉,我們要是問起了,他就會說一兩句,隻是他言語樸實,他也很少說他的家鄉有多好,多美,但是不知為什麼,我的眼前總浮現出一幅和我們小城迥然不同的海邊小鎮的圖景。那兒有青石板小路,月光是藍色的,女人們穿著藍印花布衣衫,頭上戴著鬥笠,背上背著竹筐……和我們小城一樣,那兒也有民風淳樸的一瞬間,總有那麼一瞬間,人們善良地生活著,善良而且安寧。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象,也許這一切是緣於大老鄭吧。一天天的日常相處,我們慢慢對他生出了感情,還有信任,還有很多不合實際的幻想。我們喜歡他。還有他的三個弟弟,也都個個討人喜歡。就說他的大弟弟吧,我們俗稱二老鄭的,最是個活潑俏皮的人物,又愛說笑,又會唱歌。唱的是他們家鄉的小調:姑娘啊姑娘你水桶腰水桶腰腔調又怪,詞又貧,我們都忍不住要笑起來。有一次,大老鄭以半開玩笑的口吻,托我母親替他的這個弟弟在我們小城裏結一門親事,我母親說,不回去了?大老鄭笑道,他們可以不回去,我是要回去的,我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呢。
大老鄭出來已有一些年頭了,他們莆田的男人,是有外出跑碼頭的傳統的。錢掙多掙少不說,一年到頭是難得回幾次家的,我母親便說,不想老婆孩子啊?大老鄭撓撓腮說道,有時候想。我母親說,怎麼叫有時候想?大老鄭笑道,我這話錯了嗎?不有時候想,難道是時時刻刻想?我母親說,那還不趕快回去看看。大老鄭說,不回去。我母親說,這又是為什麼?大老鄭笑道,都習慣了。他又朝他的幾個兄弟努努嘴,道,這一攤子事丟給他們,能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