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鄭愛和我母親叨嘮些家常。這幾個兄弟,隻有他年紀略長,其餘的三個,一個二十六歲,一個二十歲,最小的才十五歲。我母親說,書也不念了?大老鄭說,不念了。都不是念書的人。我母親說,老三還可以,文弱書生的樣子,又不愛說話,又不出門的。大老鄭說,他也就悶在屋子裏吹吹笛子罷了。
老三吹得一手好笛子,每逢有月亮的晚上,他就把燈滅了,一個人坐在窗前,悠悠地吹笛子去了。難得有那樣安靜愜意的時刻,我們小城仿佛也不再喧鬧了,變得寂靜,沉默,離一切好像很遠了。
有一陣子,我們仿佛真是生活在一個很遠的年代裏,尤其是夏天的晚上,我們早早地吃完了飯,我和弟弟把小矮凳搬到院子裏,就擺出乘涼的架勢了。我們三三兩兩地坐著,在幽暗的星空底下,一邊拍打著蒲扇,一邊聽我父母講講他們從單位聽來的趣聞,或者大老鄭兄弟會說些他們遠在天邊的莆田的事情。
或有碰上好的連續劇,我們就把電視機搬到院子裏,兩家人一起看;要是談興甚濃的某個晚上,我們就連電視也不看的,就光顧著聊天了。
我們說一些閑雜的話,吃著不拘是誰家買來的西瓜,困了,就陸續回房睡了。有時候,我和弟弟舍不得回房,就賴在院子裏。我們躺在小涼床上,為的就是享受這夏夜安閑的氣氛,看天上的繁星,或者月亮光底下梧桐葉打在牆上的影子;聽蛐蛐、知了在叫,然後在大人切切的細語中,在鄭家兄弟悠揚的笛聲和催眠曲一樣的歌聲中睡去了。
似乎在睡夢之中,還能隱隱聽到,我父親在和大老鄭聊些時政方麵的事,關於經濟體製改革,政企分開,江蘇的鄉鎮企業,浙江的個體經營……那還了得!隻聽我父親歎道,時代已發展到什麼程度了!
有一天,大老鄭帶了一個女人回來。
我們兩家人,坐在那四方的天底下,關起院門來其實是一個完整的小世界。不管談的是什麼,這世界還是那樣的單純,潔淨,古老……使我後來相信,我們其實是生活在一場遙遠的夢裏麵,而這夢,竟是那樣的美好。
這女人並不美,她是刀削臉,卻生得骨骼粗大。人又高又瘦,身材又板,從後麵看上去倒像個男人。她穿著一身黑西服,白旅遊鞋,這一打眼,就不是我們小城女子的打扮了。說是鄉下人吧,也不像。因為我們這裏的鄉下女子,多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的打扮,她們不洋氣,可是她們樸素自然,即便穿著碎花布襖,方口布鞋,那樣子也是得體的,落落大方的。
我們也不認為,這是大老鄭的老婆,因為沒有哪個男人是這樣帶老婆進家門的。大老鄭把她帶進我家的院子裏,並不任何介紹,隻朝我們笑笑,就進屋了。隔了一會兒,他又出來了,踅在門口站了會兒,仍舊朝我們笑笑。
我們也隻好笑笑。
我母親把二老鄭拉到一邊說,該不會是你哥哥雇的保姆吧。二老鄭探頭看了一眼,說,不像。保姆哪有這樣的派頭,拎兩隻皮箱來呢。
我母親說,看樣子要在這裏落腳了,你哥哥給你們找了個新嫂子呢。二老鄭便吐了一下舌頭,笑著跑了。
說話已到了傍晚,天色還未完全暗下來,從那半開著的門窗裏,我們就看見了這個女人,她坐在靠床的一張椅子上,略低著頭,燈光底下隻看見她那張平坦的臉,把眼睛低著,看自己的腳。她大約是坐得無聊了,偶爾就抬起頭來朝院子裏睃上一眼,沒想到和我們其中一個的眼睛碰個正著,她就又重新低下了頭,手不知往哪放,先拉拉衣角,然後有點局促的,就擺弄自己的手去了。
她的樣子是有點像做新娘子的,害羞,拘謹,生疏。來到一個新環境裏,似乎還不能適應。屋裏的這個男人,看上去她也不很熟悉,也許見過幾次麵,留下一個模糊美好的印象,知道他是個老實人,會待她好,她就同意了,跟了他。
那天晚上,她給我們造成了一種婚嫁的感覺,這感覺莊重,正大,還有點羞澀,仿佛是一對少年夫妻的第一次結合,這中間經過媒妁之言,一層層繁雜的手續……終於等來了這一天。而這一天,院子裏的氣氛是冷淡了些,大家都在觀望。隻有大老鄭興興頭頭的,在屋子裏一刻不停地忙碌著,他先是掃地,擦桌子……當這一切都做完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在離她有一拳之隔的床頭坐下了。他搓著手,一直微笑著,也許他在跟她說些什麼,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就笑了。
他起來給她倒了一杯水。
再起來給她搬來一隻放杯子的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