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上海一夜 方格子(1)(1 / 3)

楊青從酒店出來,才知道夜已很深了。她抬頭看看天,發覺月亮是圓的,這才想起,今天是中秋。前幾天就聽別人說,今年中秋的月亮是兩百年來最圓的一次,現在,後半夜了,月亮已經少了那銳氣,顯得柔和起來,呈淡橘黃色,楊青覺得像台燈,安靜地亮著。楊青想,在那樣的台燈下記日記的我早已遠去,我是個蒼老的女人了。

事實上楊青並不老,就女人來說,三十二歲還是個好的年齡。肌體裏的水分應該還會像成熟的藕,是豐富的,臉上也不見得有多少皺紋,但是,為什麼自己就覺得老了呢。楊青想著想著就在酒店後門的台階上坐下來,她們有專門的通道,在酒店的後麵,是個半深的隧道,低陷著,有點像地下室,幽長,顯得很寬敞,楊青和同伴們上下班都從這裏進出,當時,她也犯過一次錯誤,她想,從酒店老總到部主任,每次開會都說,你們是公司的一員,你們為公司的繁榮昌盛付出了辛勤的勞動,你們為酒店創造了良好的信譽,就自身而言,你們脫貧致富,對社會安定也做出了巨大貢獻。既然是這樣,為什麼我們不能像其他員工那樣從正門進去,由穿著紅黃藍三色侍衣的男生為我們開門,享受一聲“小姐早上好”,連清潔工都可以從大堂出入,楊青於是就有點憋氣。

楊青那一天背著包從正門走,侍應生笑眯眯地對她說,下午好。事情仿佛是不動聲色的,但是,當天下班時,她就被叫到了主任室,告訴她,如果不想再被扣除當天提成連續三天停牌,最好遵守公司的規定,該走哪條路就走哪條路。

也就那麼一次,楊青便也習慣了從這個特殊的通道進出。這會兒,她從包裏掏出煙來,是白沙,這個城市,很多女人都愛抽這個牌子的煙,那煙味溫和,不嗆人,價錢也不貴的,雖然楊青現在的經濟狀況很不錯,但她還是不忍心換牌,情人一般。她啪一聲點著了,吸一口,她感覺得到煙霧是圓的,像絲棉卷起來的細長的圈,從她的嗓子口滑下去,然後,在胸間纏繞片刻便像快樂的小魚兒,從她小巧的鼻孔鑽出來。

就一根煙的工夫,楊青就覺出了涼,水泥地是越來越涼了。她想。

然後她站起來,往家走去。家是租來的,三個房間,帶個大廳,姐妹們都喜歡到她這裏來打麻將,有時,姐妹帶姐妹的,就像個女子專科學校,熱鬧非常。楊青很喜歡她們來,她們說著各自家鄉的方言,時間久了,大家都能聽懂。

房租是一年一年交的,原來也不用那樣,這個城市有太多的流動人口,房東都知道規矩,那些女人就像是城裏的魚兒,不知哪一天就遊走了。所以房租一般由著房客交,說一個月,那麼房東在最後幾天會來征求你的意見,是不是要繼續租住。是楊青自己願意,她想,一季一付或者半年一付,都讓人有太多漂泊的感覺。她走在街上,突然地又一次想起了老家,那個被稱為故鄉的地方。

母親來過幾次電話,讓她回去,她自己也一次一次地對母親說,我想回來了。我不想在外麵了。這樣的電話十年裏她真的是打了無數次,她記得前幾天還給母親一個電話,說,中秋到家,和家人一起過。後來,母親打電話來說,家裏已為她鋪好了床,是新彈的棉花胎,很暖和的。她當時聽著就哭了,沒有聲音,隻是流淚,母親在那頭像是有感應,說,阿青,你是不是哭了?楊青說,沒有,我怎麼會哭呢?

放下電話,楊青真的哭了,她握著聽筒,嗚嗚嗚地哭,正好阿眉過來看她,以為她在開玩笑,見楊青的被單上濕了一大片,就陪著她落淚。等楊青從床單上抬起頭來,阿眉就問,你為什麼哭。阿眉好像從來都不需要哭,連那次因為得罪客人而被主任扇了耳光,阿眉也隻是喝點酒醉醉自己,然後吐一下。但她就是不哭。楊青覺得像阿眉這樣的女子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