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大老鄭和他的女人 魏微(3)(1 / 3)

這時候,我們就看見了他,生澀地笑著,瑟縮而謙卑,仿佛怕得罪誰似的。我母親因勾頭問道,你找誰?他低下頭,微微彎著身子,把手抄進衣袖裏說道,我來找我的女人。我母親說,你女人叫什麼?並向他招招手,他滿懷感激地就進來了,輕聲說了一個名字,我母親扭頭看了我一眼,噢了一聲。

他要找的是大老鄭的女人,這就是說,他是女人的前夫了?

我們再也不會想到,這輩子會見到女人的前夫,因此都細細地打量起他來。他長得還算結實,一張紅膛臉,五官怕比大老鄭還要精致些,隻是膚質粗糙,明顯能看出風吹日曬的痕跡,那痕跡裏有塵土,暴陽,田間勞作的種種辛苦……也不知為什麼,這鄉下人身上的辛苦是如此多而且沉重,仿佛我們就看見似的,其實也沒有。

他一個人站在我家的院子裏,孤零零的,顯得那樣的小,而且蒼茫。春天的太陽底下,我們吃飽了飯,溫暖,麻木,昏沉,然而看見他,心卻一凜,陡地醒過來了。我母親說,要麼,你就等等?他笑笑。我母親示意我進屋搬個凳子出來,等我把凳子搬出來時,他已貼著牆壁蹲下了,從懷裏取出煙鬥,在水泥地上磕了磕。

毋庸諱言,我們對他是有一點好奇的。就比如說,我們不知道他為什麼來找女人,是想重修舊好嗎?他們現在還有密切的聯係嗎?他們又是怎麼離的婚?我們對女人是一點都不了解的,隻知道她的好,他也是好的……可是兩個好人,怎麼就不能安安生生的過日子呢?

起先,他是很拘謹的,不太說什麼。可是也就一袋煙的工夫,他就和我母親聊上了。原來,他是極愛說話的,他說話的時候有一種沉穩又活潑的聲色,使我們稍稍有些驚詫,又覺得他是可愛的。他說起田裏的收成,他家的一頭母豬和五頭小豬,屋後的樹……總之加起來,扣除稅和村上的提留,他一年也能掙個幾百塊錢呢!不過,他又歎道,也沒用處,這幾百塊錢得分開八瓣子用,買化肥和農藥,孩子的書學費,他寡母的醫藥費……所以,手裏不但落不下什麼錢,反倒欠了些債。

我母親說,這如何是好呢?

他沒有答話,把手伸進腋窩裏撓了幾下,拿出來嗅嗅,就又說起他們村上,有兩家萬元戶的,他們憑什麼?不就因著手裏有點餘錢,承包個果園,魚塘……他哼了一聲,看得出有點不屑了。他們丟了田,他咕噥道,天要罰的。他說這話時有一種平靜的聲氣,很憂傷,而且悲苦。

我母親打趣道,依我看,你要解放思想,那田不種也罷。

他打量了我母親一眼,甕聲甕氣說道,種田好。

我母親笑道,怎麼好了?種田你就當不上萬元戶。

他的臉都漲紅了,急忙申辯道,種田踏實。自從盤古開天以來,哪有農民不種田的,你倒跟我說說!也就是這些年—可這些年怎麼了,他一下子又說不出來了—

再說,我不當萬元戶,也照樣有飯吃,有衣穿,也能住上新瓦房。不過——

—他想了想,把手肘壓在膝蓋上,突然羞澀地笑了。他承認道,造瓦房的錢主要是女人的,她在城裏當幹部,每月總能掙個三四百,夠得上他半年的收入了。

我們都愣了一下,我母親疑惑道,當幹部?當什麼幹部?我一個月都掙不了三四百,問問這城裏,除了做生意的——

再說,不是離婚了嗎?

離婚?他扶著膝蓋站起來了,睜大眼睛說道,你聽誰說的?

看他那眉目神情,我們都有點明白了,也許……我們應該懷疑了,什麼地方出問題了,我們被蒙蔽了。他不是女人的前夫,他是她的男人。我母親朝我努努嘴,示意我把老四和弟弟領到院外去,她又笑道,瞧我說的這是哪門子胡話,因不常見著你,小章又一個人住,就以為你們是離了婚的。

男人委屈地叫道,她不讓我來呀。再說了,家前屋後的也離不開人,要不是細伢子的書學費……這不,都欠了一個月了。老師下最後通牒了,說是再不交就甭上學了。也是趕巧了,那天二順子進城,在這門口看見了她,要不我哪兒找她去?

他絮絮地說著,抱怨起這些年他的生活,又當爹又當媽的,家也不像家了,但凡手裏寬綽些,他也不會放她出來。當什麼幹部?——

他哧地一聲笑了,我還不知道她那點能耐?雙手捧不動四兩的,也就混在棉織廠,當個臨時組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