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說竟滑了嘴,收不住了。那天晌午,我們耳旁嗡嗡的全是他的聲音。那是怎樣的聲音啊……一說起他的婆娘,他顯得那樣的我和母親麵麵相覷。麵粉廠,棉織廠,人民劇場賣葵花子……這麼一說,都是假的了。我母親且不敢聲張,又拐彎抹角的問了他一些別的。總之,事情漸趨明朗了,它被撕開了麵紗,朝我們最不願意看到的那個方向轉彎了。
嗦,親切而且憂傷。他時常想她嗎?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是否常常就醒過來,看窗格子外的一輪月亮。一天中難得有這樣的時刻,能靜下來想點事情吧?白天下田勞作,晚上鍋前灶後地忙碌,一年年地,他侍候老母,撫養幼子……這簡直要了他的命!他的女人在哪兒?這當兒,她也睡了吧?一想起她在床上的熊樣子,他就想笑。想得要命。她是顧家的,哪次回來沒給他捎上好的煙葉,給兒子買各式玩具,給婆婆帶幾樣藥品?可他不如意,也不知為什麼,有時簡直想哭。他就想著,等日子好了,他要把她接回來,安排她做分內的事,讓家裏重新燃起油煙氣。
嗬,讓家裏燃起油煙氣。那一刻,他坐在正午的太陽底下,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他停頓了一下,許是說累了,不願再說下去了。在那空曠的正午,滿地白金的太陽影子,我家的院子突然變得大了,聽不到一點聲音,人身上要出汗了——
再也沒有比這更寂寞荒涼的一瞬間,我們一點點地沉了下去,在太陽地裏坐得久了,猛地抬起頭來,陽光變成黑色的了。
丈夫最終沒能等來他的女人,他興高采烈的回去了。他知道,隔幾天他的女人就會把工資如數上交,他要用這筆錢給細伢子交書學費。他又從門洞裏拖出半袋米,托我們轉交,說,這是好米,在城裏能賣不少的價錢呢,留著她吃吧;我們在家裏的,能省些則省些。
女人是在晚上才回的家,她跟在大老鄭的後頭,手裏提著大包小包的。我母親趨前問道,都買了什麼?大老鄭笑道,隨便給她買了些衣服。女人立在床頭,把東西一樣樣地抖出來,皮鞋,衣裙……又把一件衣料放在膀子上比試一下,問我母親道,也不知好看不好看?我就嫌它太花哨了,都是他主張要買。大老鄭笑道,這幾樣當中,我就看中這一件,花色好,穿上去人會顯得俏麗。
平心而論,女人的做派和先前沒什麼兩樣,可是我們都看出一些別的來了。就比如說她是細長眼睛,大老鄭說話的當兒,她把眼睛稍稍往上一抬,慢慢的,又像是不經意的……反正我是怎麼也描述不出來,學不出來的——
就這麼一抬,我母親拿手肘抵抵我,耳語道,真像。
原來,我母親早就聽人說過,我們城裏有兩類賣春的婦女,說起來這都是廣州發廊以後的事了。就有一次,有人指著沿街走過的一個女子,告訴她說這是做“那營生”的。那真是天仙似的一個人物,我母親後來說,年輕且不論,光那打扮我們城裏就沒見過;我母親因問道,不是本地人吧?那人淡淡笑道,哪有本地人在本地做生意的?她們敢嗎?人有臉,樹有皮,再不濟也得給親戚朋友留點顏麵,萬一做到兄弟、叔伯身上怎麼辦?
還有一類倒真是我們本地人,像大老鄭的女人,操的是半良半娼的職業。對於類似的說法,我母親一向是不信的,以為是謠言,她的理由是,良就是良,娼就是娼,哪有兩邊都沾著的?殊不知,這一類的婦女在我們小城竟是有一些的,她們大多是鄉下人,又都結過婚,有家室,因此不願背井離鄉。
這類婦女做的多是外地人的生意,她們原本良善,或因家境貧寒,在鄉下又手不縛雞,吃不了苦,耐不了勞;或有是貪圖富貴享樂的;也有因家庭不和而離家出走的…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她們找的多是一些未帶家眷的生意人,手裏總還有點錢,又老實持重,不寒磣,長得又過得去,天長日久,漸漸生了情意,戀愛上了。
她們用一個婦人該有的細心、整潔和勤快,慰藉這些身在異鄉的遊子,給他們洗衣做飯,陪他們說話;在他們愁苦的時候,給他們安慰,逗他們開心,替他們出謀劃策;在他們想女人的時候,給他們身體;想家的時候,給他們製造一個臨時的安樂窩……她們幾乎是全方位的付出,而這,不過是一個婦人性情裏該有的,於她們是本色。她們於其中雖是得了報酬的,卻也是兩情相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