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脾性合不來的,那自然很快分手了,絲毫不覺得可惜;若是感情好的,那男人最終又要回去的,難免就有麻煩了,總會痛哭幾場,繾綣難分,互留了信物,相約日後再見的,不過真走了,也慢慢好了,人總得活下去吧?隔一些日子,待感情慢慢地平淡了,她們就又相中了一個男子,和他一起過日子去了。
和我們一樣,她們也瞧不起娼妓,大老鄭的女人就說過,那多髒,多下流呀!而且,也不衛生。她吃吃地笑起來,那是早些時候,她的“前夫”還未出現。她們和娼妓相比,自然是有區別的,和一般婦女比呢,就有點說不清楚了。照我看來,唯一的區別就在於,在通過戀愛或婚嫁改善境遇方麵,她們是說在明處的,而普通婦女是做在暗處的。因此,她們是更爽利、坦白的一類人,值不值得尊敬是另一說了。
做這一路營生的婦人,多由媒人介紹來的,據說和一般的相親沒什麼兩樣,看上兩眼,互相滿意了,就隨主顧一起走了。而這一類的婦人,天性裏有一些東西是異於常人的,就比如說,她們多情,很容易就憐惜了一個男子;她們或許是念舊的,但絕不癡情。她們是能生生不息,換不同男子愛著的……或許,這不是職業習性造就的,而是天性。
我們家對過,有一戶姓馮人家的老太太,我們都喚做馮奶奶的,最是個開朗通達的人物。長得又好,皮膚白,頭發也白,夏天若是穿上一身白府綢衣褂,真是跟雪人一般。這老太太是頗有點見識的,大概因她兒子在監察局做局長、女兒在人民醫院做護士長的緣故吧,她說起天文地理來,那是能讓人震一震的。常常是坐在自家門口剝毛豆米,隔著一條馬路就朝我奶奶喊過來,你家今天吃什麼?兩個老太太一遞一聲地說著話,末了她端著一個竹筐子,一路顛顛地就跑過來了。看見我,就笑道,阿大下學堂了?看見我弟弟,就說,小二子,今天挨沒挨先生批?她是很得人緣的一個,凡是認識她的沒有不尊敬她的。她的風流事在我們這一帶是傳遍了的,年輕時因男人跑台灣,單單丟下她娘兒三個,兩張嗷嗷待哺的嘴,怎麼活呀?就找相好唄,也不知找了多少個,才把這兩個孩子拉扯大,出息了,成家了。倘若有人跟她做媒,她大凡是回絕的,說的是,她男人一天不死,她就要等他回來。有人背地裏取笑她,這叫什麼等?比她男人在時還快活。無論如何,她是撫養了兩個孩子,不是含辛茹苦,而是快快樂樂。
我們無論如何也說不清,在大老鄭的女人和馮奶奶之間,到底有何不同,可是我們能諒解馮奶奶,而不能諒解大老鄭的女人。我母親很快下了逐客令,當天晚上,她就找大老鄭過來攤牌了,大老鄭如實招供,和我們了解的情況沒什麼出入,不過他說,她是個好人。我母親通情達理地說,我知道。你也是好人,可是這跟好人壞人沒關係,我們是體麵人家,要麵子,別的都好說,單是這方麵……你不要讓我太為難。
我母親又說,你是生意人,凡事得有個分寸,別讓外人把你的家底給扒光了。大老鄭難堪地笑著,隔了一會兒,他搓搓手道,這個,我其實是明白的。
大老鄭攜女人走了,為眼不見心不煩,我母親讓他的幾個兄弟也跟著一起走了。從那以後,我們再也沒見過他們,也沒聽到過他們的任何信息了。
這一晃,已是十五年過去了,我們也不知道,大老鄭和他的女人,他們過得還好嗎?他們是不是早分開了?各自回家了?在他們離開院子的最初幾個年頭,每到夏天,我們乘涼的時候,或是冬天,我們早早縮在被子裏取暖的時候,就會想起他們,那是怎樣安寧淳樸的時光啊,像我們幻想中的莆田的竹林,在月光底下發出靜謐的光……現在,它已經遙不可及了,或許,它壓根兒就沒存在過?
而這些年來,我們小城是一步步往前走著的,這其中也不知發生了多少事。有一次,我父親因想起他們,就笑道,這叫怎麼說呢,賣笑能賣到這種份上,還搭進了一點感情,好歹是小城特色吧,也算古風未泯。我母親則說,也不一定,賣身就是賣身,弄到最後把感情也賣了,可見比娼妓還不如。
唉,這些事誰能說得好呢?我們也就私下裏瞎議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