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浴缸裏。這一刻,她想到了他,那一年,她的肚子莫名其妙就痛了,他是那樣毫不猶豫地背起了她。她甚至能體會到他的血液流動。他終於結婚了,堅持了十年終於還是放棄了。
操場上,依舊有學生在打球,他們依舊發出青春的聲音。楊青和研究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然後楊青聽到操場上有人在喊一個人的名字,說著那個人的名字,說,打球打球就不見他了,不知他到哪裏去了。楊青就輕輕地笑,她想,你們找的那個人正躺在我身邊呢,但是我不會告訴你們的。
楊青閉著眼,又一次覺得自己老了。想這想那,總是處在回憶裏。研究生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她都不知道,她隻感覺有個年輕的身體到達了她的身體,然後,就在瞬間,她全身的細胞都活了,她的身肢柔軟,她的麵龐紅潤,她是那樣地渴望著,這是一種陌生的感覺,那麼長的十年過去了,楊青第一次感覺自己是一個活著的女人,是需要著的,然後又是願意給予的,他們是相互渴望著的兩個人,他們是熟悉又陌生的兩個人,他們都把對方緊緊地抱著,研究生的動作並不粗獷,但是他一次一次問楊青,你疼嗎?我是不是弄疼你了?然後,楊青發現研究生流淚了,她聽到耳邊有輕輕的呼吸聲,我愛你。楊青疑惑著又迎合著。同時被感動著。
夜晚越來越黑,整個晚上楊青都被一種母性纏繞,同時,她隱約聽到了嬰兒的啼哭,一聲一聲,像絲綿那樣細,那樣柔軟,在上海的夜色裏千回百轉,直抵楊青的內心,就在半夢半醒之間,楊青度過了上海的最後一個夜晚。
走出校門的時候,楊青看到了人群,以及人群裏那個小小的生命,昨晚,是這個生命在哭嗎?現在,這個小家夥還在哭著,隻是聲音微弱。楊青分開人群,蹲下來。楊青看到一張紅潤的臉,吹彈得破,在秋日的朝陽裏,她幾乎看見了血液流動的痕跡。楊青抱起了嬰兒,她就那樣抱著,然後她把嘴唇貼在嬰兒的臉上,她聽到旁邊有人說,是誰丟了這個孩子,多可憐啊。楊青想,他和我一樣,被誰丟了。然後,楊青的眼淚流出來,一滴一滴都落在嬰兒的臉上。楊青想,總是有人被丟棄著。然後她站起來,慢慢地走出了人群。楊青又一次聽到了哭聲,謹慎而輕微,一下一下,穿過上海的長風。
楊青到達火車站的時候,天色越來越明朗,陽光豔豔地鋪展開來,像寒夜的新棉花,楊青感到了暖。人真多啊,來來往往,楊青喜歡把馬路比作水流,而車站就是漩渦,人群在這裏打轉。
楊青上了火車。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她想起研究生給她安排的房間也是靠窗的,從窗口望出去,是生機勃勃的夾竹桃。現在,楊青把窗簾卷起來,窗外是陌生的風景,飛速往後,楊青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到上海來的時候,那是一個雨天,她沒有撐雨傘,她本來是帶著一把傘的,但是,那傘她忘在車上了。那一天,雨下得很猛,像是有人端個臉盆,跟在她頭頂,她走到哪裏就把水潑到哪裏。她在寒冷中想著要回家,但是,有一個人拿了一張舊報紙給她。楊青用舊報紙遮住了上海的雨,留了下來。
電話是在夜色朦朧的時候響起來的,那時楊青已經躺下了,火車輕捷的哢嚓聲給楊青營造了很好的氛圍。楊青看到一個熟悉的號碼,是阿眉。阿眉說,阿青,我在火車上,我在回上海的路上。阿青,我又回來了,我又要回到上海來了。
楊青感覺到了時間的空曠,她從窗口看出去,夜色愈來愈重,層層壓下來,壓下來。一輛火車呼嘯著從遠處開來,那些窗口都亮著燈,是淡橘紅的,燈影裏的人晃動著,在夜色裏,像是飛翔的蛾子,細小,而且卑微。楊青問自己,阿眉在哪一個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