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崔喜叫寶東修車,寶東打量著這輛童車臉上露出不悅之色,他說我是修汽車的,奔馳、林肯我都修過,你叫我修這輛童車是不是有點殺雞用牛刀的味道。崔喜說什麼牛刀不牛刀的,你趕緊把車弄好我明天還等著用它推兒子呢!寶東無奈,隻好放低姿態說,我這幾天太累了,隻想躺下睡覺連飯都懶得吃,哪兒還有精力修這童車?這樣吧,明天上午我打發大春來幫你修,總行了吧?大春是寶東的一個徒弟,修汽車手差一些,修這輛童車估計還不會有什麼問題。崔喜把這輛車搬到屋子的一角去,沒有再發表反對意見。
剛剛過了滿月崔喜就叫丈夫寶東給兒子買了一輛童車,那車小巧玲瓏,車身是淺綠色的,哇哇大哭的兒子一躺到裏麵就不哭了。崔喜很喜歡這輛車,第二天就把兒子推到街口遛了一圈。問題出在回來的路上,車子走著走著突然卡住不走了,崔喜蹲下身去檢查,才發現是有一隻軲轆不轉了。她左看右看看了好半天也沒看出它有什麼毛病,可它不轉了,這就是事實。害得崔喜連兒子帶車一起抬,出了一身透汗才上了樓。
第二天上午,崔喜和往常一樣走上陽台瞧外麵的景致,沒瞧多一會兒,就看見一個土裏土氣的小夥子騎著一輛自行車從街口那邊拐進來。崔喜和他見過一麵,知道他就是寶東的徒弟大春。大春是個鄉下小夥子,跟寶東學修車有半年多了,他的年齡和崔喜相仿,都是二十出頭,所不同的是一個白一個黑,崔喜的皮膚白得如白薯瓤,大春的皮膚則油黑發亮像凍梨的顏色。
敲門聲響起時崔喜已經抱著兒子站到門跟前了。大春一進門就用討好的口氣嚷道,嫂子你真幸福,看你的兒子白白胖胖的,像一穗剝了皮的嫩玉米。
崔喜笑了,她很喜歡大春的這種比喻,一穗白嫩得近乎聖潔的玉米誰會不喜愛呢?這種比喻甚至牽出了她潛藏於內心深處的某些東西,那些東西和大春的比喻一樣都來自於鄉野,帶著剛剛從濕潤的泥土裏散發出的那種腥甜的味道,這種味道經由她的身體潛入城市,在城市封閉的房間裏,在戶外混濁的空氣裏,在遷移的植物以及每一個行人身上停留。這種停留是看不見的,也是看得見的,它朦朧神秘令人難以言說。
大春是個善於言談的小夥子,鄉村式的古板在他的身上是看不見的,相反,崔喜倒顯得有些古板了。她除了不斷親兒子的臉外幾乎並不怎麼說話。在這個炎熱的夏季的午後,大春用一連串與鄉村有關的比喻來延續著與崔喜的交談。崔喜的本意是盡量少提一些鄉村,可是沒辦法,大春用他的方式不屈不撓地帶領著她將這些話題進行下去。
瞧你們城市這街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人,簡直和田地裏的莊稼似的,一棵挨著一棵。大春找出工具,走到童車邊拉開幹活的架勢,嘴上接著說,這些人呀更像莊稼葉子上的膩蟲,膩蟲你知道不?就是膩在葉子上像小米粒一樣的蟲子……
你講得都是什麼呀?崔喜忍無可忍地打斷他的話說,惡心不惡心呀?敢情滿街人都是害蟲呀!
崔喜的話對大春起到了一些抑製作用,大春笑了笑不講話了,開始埋頭修車。他卸呀裝呀,看起來幹得十分認真。陽光從窗戶投進來照在他的身上,他穿著一件圓領的白背心,汗水把他結實的身體從背心裏凸現出來,很紮人的眼睛。車子修好的時候,大春突然說了這麼一句話。他說嫂子,我發誓要娶一個跟你一樣的城市女孩。
城市很重要嗎?崔喜脫口問道。
很重要。大春很堅定地說。
崔喜發現此時的大春看她的眼神有點特別,她認定這其中有一些非分的成分存在,這使她很尷尬也很別扭,她轉過身去,用下逐客令一樣的口氣說,車修好了吧?
修好了,嫂子。大春說,我該走了。
崔喜原來也是個鄉下女孩,她是嫁到這座城市來的。但大春認定她是個土生土長的城市女人時,她卻毫不反駁地默認了。崔喜清楚自己的心理是什麼,那份可憐的自尊心像一艘小船,承載著她對一個城市的渴望,即使她此時已經擁有了城市戶口,她還是對自己的城市身份有些心虛。
雖然寶東令好奇的崔喜有一種失望,但透過這個形象有些猥瑣的男人,崔喜還是看到了城市的一些影子,這對崔喜來說至關重要,它為後麵情節的發展奠定了理論基礎。院牆這一頭的崔喜在不知不覺中紅了臉,她也許比牆那頭躲在屋裏的二丫頭臉還紅呢!從她身邊走過的母親以為她的臉是凍紅的,叫她趕緊回屋去,她梗著脖子,挺著紅得放光的臉固執地繼續向隔壁張望。
崔喜能進入這座城市全靠自己的努力,是她自己將一次本不屬於她的機會變成了她的機會。事情是從去年春天開始的,去年的春天來得出奇的晚,都三月中旬了地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那是個早晨,候在院子裏的崔喜如期聽到了從通向村外的那條土路上傳來的機動車軋在積雪上發出的吱吱聲,正是那輛機動三輪車拉來了崔喜的丈夫寶東。那時候的寶東當然還不是她的丈夫,寶東是由他的三姨陪著來村裏相親的,相的不是崔喜,是鄰家的二丫頭。寶東跟在他三姨的身後走進鄰家院子時,全村的目光幾乎像從天而降的一群麻雀一下子都落在了那個院子裏。這一群麻雀中當然有一隻是屬於崔喜的,這是一隻好奇而又失望的麻雀,寶東的樣子和崔喜想象中城市人的樣子有著相當一段距離,寶東的腰板不直,穿戴也不時髦,身上缺少一股城市青年特有的清爽之氣。寶東的頭很大,且好像與身體有著一段錯位,看了寶東的頭崔喜馬上想到的是爬行於河灘上的烏龜,烏龜努力向前探出的腦袋和寶東探在身體之前的腦袋有著十分有趣的相似之處。寶東才三十出頭,但他已經謝了頂,閃著油光的頭皮更加支持了崔喜的想象。二丫頭的父母在門口迎著,二丫頭則躲在屋子裏不肯出來,寶東衝著二丫頭的父母鞠了一躬,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盒香煙向院子裏的男人們敬煙。一股股淡灰色的煙從凜冽的空氣中緩緩上升,它們像修長的手指撫摸了崔喜的臉,她的臉熱熱的,嗅覺中滿是嗆人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