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張世傑奉王入海 王積翁背主獻城(1 / 3)

詩曰:

一夜城頭畫角哀,戎馬如飛卷地來;

陣雲慘淡天無色,曉霧昏沉蔽不開。

霧黑雲昏爭戰烈,受降城外霜如雪;

鼙鼓聲中掛白旗,刀槍影裏飛紅血。

血雨腥風唱凱歌,拔山力盡奈虞何;

君王乘得扁舟去,從此斜陽荒草泣銅駝。

話說張世傑見元兵已至建寧府,時勢日迫,便請親自出兵以禦元師,群臣皆莫敢言。陸秀夫獨以為福州空虛,勸張世傑留以安靜民心,輔衛兩宮,皇太妃亦以為不可。張世傑無奈,隻得罷了。過了幾日,又飛到緊急軍書,說是建寧府失守,元兵將進軍來攻興化了。隻急得皇太妃和帝昰終日哭泣,命群臣速籌善策,各大臣焦思無計,都來和張世傑、陸秀夫商議。這日,張世傑便大集朝臣,會議了一回。張世傑見眾人多半是唯唯諾諾、鮮有建議者,不覺看得氣起來,便怒道:“今日之事,諸君既無善策,我看也不必多議,總不外這三條路了:能戰則出戰;不能戰則堅守以待敵;不能守則死以殉社稷。請諸君自己決議,行哪條路吧。”群臣聽了,也有說宜出戰以決雌雄的,也有說宜持重堅守的,仍舊是議論紛紛不決。陸秀夫聽了,發恨道:“諸君請想個可行的實計吧,不必高談空論了。我試問諸君:欲出戰的,誰堪任大將之選?主堅守的,意中望何處援兵?苟乏將才出戰,亦徒取喪亡;既無援兵,堅守惟苟延歲月,卻何救於國之危亡呢?”張世傑大叫道:“是呀,計議總要說得出,做得到,才算得計議呀!”眾人道:“張樞密豈不堪大將之任嗎?如今文都督尚在南劍州練兵,便可以望他來救了。”陸秀夫笑道:“諸君原來也是倚他兩人,卻不知今日之勢,非他兩人所能勝任了,等我說給諸君聽吧。張樞密雖然才勝大將,但他是要留輔兩宮,刻不能離左右的,他若走得開,他早出師去了,還等得到今日哩!文都督雖然可以為援,但從來望援的皆以城中兵少,故望大軍來援,如今城中兵將雖少,若與文都督部下相較,卻還多得幾倍哩!單靠著文都督來援,何濟於事?若說下詔勸各處勤王,如今江淮、浙東各處皆是元兵逼境,卻誰能分身來勤王呢?就是戰守並行,留張樞密守城,詔文都督出師禦敵,這固然可以暫救一時,我所慮者,江淮等處元兵若四麵齊至,那卻如何是好?”眾人聽了,默默半晌,忽然問道:“然則樞密之意若何呢?難道就是以死殉社稷嗎?”陸秀夫道:“死雖然可以死,但我總要到時勢萬無可為才肯死哩。如今我有一策,雖然不好,卻還說得出,做得到,此計若能成,則天下事尚有可為,成敗未能逆料也。”眾人忙問道:“什麼計呢?”

陸秀夫道:“我的意思,如今既不能戰,又不能守,不如遷都,則事猶可為。”

陳宜中道:“遷都雖好,但我能往,寇亦能往,卻遷到哪裏去呢?”陸秀夫道:“我的意思並不定都於何處,隻是乘舟航海,以到處為行在,到一形勝可守的地方,便屯在那裏。敵兵若追到時,那時兩宮行在在那裏,不怕那地方的將士不出來勤王。再不然我們就走了,也有那地方的將士替我們阻擋追兵。到得敵人再追來,我們卻又先占了形勝的地利了;敵人若不追來,我們仍舊可以命將出師,攻取沿海郡縣。況且兩宮既離了福州,或者敵人轉不注意福州,福州反得保全也未可知。我們一麵再詔文都督搜羅海內英雄與義兵攻城池,到得勢可立足,那時再選形勝建都邑,這豈不勝似出戰與堅守嗎?”

陳宜中點頭道:“也不錯,此計雖未十分妥當,但如今時迫勢危,隻有此計還可行得了。”陸秀夫道:“我卻還慮一件,這福州沿海多半都有敵人水軍,萬一遇著時,這重關卻不為破。”張世傑道:“這不要緊,等我獨任保駕之責便了。我們如今就此聯名上疏,哪個有不願書名的快快說明了吧。”此時眾人也不敢說了,便齊應道:“願附疏末。”當時陸秀夫便先回去修奏稿,眾人也陸續都散了。

次日早朝,皇太妃和帝昰見了這疏,起先也疑此計不妥,後來聽陸秀夫、張世傑兩人愷切陳明這福州戰守兩難的情形,沒奈何才答應了,因問道:“此去航海,須先向哪裏去呢?”張世傑道:“此去須先向泉州一帶進發,彼處港灣頗多,隨處可以駐守。”當下皇太妃便和陸秀夫商量去後事宜,因命張世傑為水軍都督,先赴長門預備戰艦。次日便下詔命福建招撫使王積翁出知南劍州,卻命文天祥移屯漳州,命知福安府王剛中留守城池。到得張世傑戰艦備齊,帝昰便奉了皇太妃,帶著衛王昺及大小群臣、宮嬪、內侍等,領了四十萬兵馬,一齊出城登舟。那福州臣民沒一個不流涕相送,真有“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慨,正是:亡國歌聲聽不得,舊京歸路夢魂飛。

當下君臣登舟之後,皇太妃、帝昰、衛王昺和宮嬪、內侍等坐了二十隻大船,群臣坐了十隻大船,此外戰艦尚有八千餘艘,眾將官領著,皆受張世傑節製。當日順風齊下,帆影蔽天,才行了兩日,這日清晨,忽然海上起了大霧,二十餘裏以內咫尺不能相見。少頃,怪風怒號,那波浪就排山倒海而來,隻嚇得皇太妃和帝昰驚號“停泊”。張世傑正欲下令拋錨下碇,此時那驚濤怒浪之中,忽蕩悠悠地飄過一隻小船來,正飄到張世傑的戰艦旁邊,還離四五尺遠,那小船上的人早已拋過鐵錨來,把戰艦搭住;那船上的人便一齊緣著鐵鏈逃上戰艦來,大叫道:“元帥在哪裏?不好了!”此時張世傑正在船頭,便高聲應道:“怎麼了?”那幾個人才跑過來,一齊道:“元帥,我們一隊的巡遊艦,都被怒浪翻入海中去了,幸虧我們這隻船僥幸還逃得回來。如今大軍不可向東南上去,前麵有一隊元人大軍,不曉得是哪裏來的,也是被風浪打得東倒西歪,如今已停泊在那裏屯紮住了。”張世傑聽說,才曉得巡遊艦遭風覆沒了,又聽得前麵有元軍,當時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心中盤算道:“我本來也要停泊,如今既然前麵有敵兵,我若停泊,等到霧開,兩軍相見,不免又有一場惡戰。我不如乘霧偷渡,倘若他不知覺,不但免了這場戰鬥,而且他既然不曉得我們偷渡,自然也不會來追了,我們便可從容前去,豈不是這場大霧倒作成了我們嗎?”想定主意,因又忖道:“但是此乃鋌而走險之計,隻怕兩宮膽小,曉得了要驚慌,我不如且犯一遭欺君之罪吧。”於是,走過大船來見了皇太妃和帝昰,便奏道:“此處水深不能泊艦,尚須前進數裏方有港灣可泊。幸虧今日波浪雖狂,卻不是逆風,所以不妨前進。臣今命軍士將大船十隻為一連,把鐵鏈鎖住,可以加穩一點,請聖上不必驚恐。”那皇太妃和帝昰曉得什麼水深水淺,還隻道再耐一刻驚恐就可以停泊,便點頭答應了。哪曉得張世傑退出來,叫軍士把帝昰和群臣的大船十隻一連鎖好了,便率性下令掛起篷來,多派軍士留心把住船舵,便衝風破浪,飛向前來,借著那濤聲霧影,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元軍旁邊掠過去了。一直走了約三十餘裏,忽然霧開天見,原來已逃出了大霧以外了。可憐那皇太妃和帝昰、衛王昺,此時早已摔得頭暈腦昏,躺在禦榻上如醉了酒一般,幸虧此時風浪略減了些,有幾個宮嬪頭不暈的,便輪流著服侍,又進了許多水果,皇太妃和帝昰、衛王昺吃了水果,才漸漸地清爽過來。那張世傑雖然出了大霧,卻還恐元軍得知追了來,又見此時風浪也漸減了,便率性也不停泊,隻把篷下了兩道,掛著一道的篷,慢慢向前進發。到得晚上泊定了船,那風浪也平靜了,張世傑才走過大船來,見了皇太妃和帝昰便跪倒叩頭請罪,因把那趁霧偷渡的緣故說明了。皇太妃歎口氣道:“非卿有此膽識,怎能逃出這場大險,卻怎說有罪呢?以後倘再遇著有急變時候,卿盡可便宜施行,事後再奏吧。”張世傑叩頭謝了恩退出來,到戰艦上還恐元人過後得知追了來,吩咐眾士卒留心巡邏探看,自己一夜不敢安眠。到得次日,才放了心,下令三軍起碇前進,從此早行夜泊,一路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