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勇天祥慷慨就刑 驚博羅忠魂顯聖(1 / 3)

歌曰:

大風蕭蕭,卷沙成潮;天地晦暝,林木驚號。神耶鬼耶?悲耶怒耶?橫空澎湃,其神來耶?四野慘暗,其鬼來耶?陰陰切切,其悲鳴耶?洶洶滔滔,其怒號耶?陰風起而颯颯,其魂兮之歸來耶?

看官,這回緊接著前回,本來是應該要說那幾個小將官帶著眾士卒投奔元朝以後的情形了。但是此等之人,此等之事,不惟說書的不愛說;就是說來,無非是獻媚異種,恥辱中國,這種情形說來看官也是不願聽的,不如撇開去吧!

如今且說前回未曾交代清楚的那元軍班師以後情形。原來崖山那回大戰,自帝昺投海,張世傑等出走之後,剩下那些將士降的降,死的死,登時俱盡;剩下有八千餘隻戰艦,皆為元軍所得。隻喜得張弘範手舞足蹈,當下便傳檄各處未下州縣,勸他投降。咳,看官,你看偌大一個中國,人民不下數百兆,當下隻聽得“皇帝死了”四個字,便皆紛紛爭迎異族,高掛降旗,那旗上還寫著“大某順民”四個大字。象這樣的舉動,在他的心思,不過是說皇帝已死,事無可為,所以投降。豈知你若果有誌氣,何必一定要有皇帝才可以有為?皇帝雖死,你但盡你的力,做你的事,替中國爭體麵,難道人敢笑你無知妄為嗎?這是斷沒有這個道理的。況且你若人人存了此心,皇帝雖死,中國不死,總要與異種決個我存你亡,那時無論如何凶悍的蠻族,虎狼的異種,我隻怕也要聞風宵遁,望影奔逃哩!據這樣看起來,文天祥、張世傑兩人做的事業非不可成,是你們不能繼其誌,所以才不成了。

閑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張弘範當日得了各處降書,眼見中原已平,心中十分歡喜,這日便在軍中大開筵宴,命軍士皆得盡醉。張弘範卻請出文天祥來,殷勤請他上座,自己下席相陪。文天祥此時哪裏還有心吃酒,坐在那裏,低頭不語,卻自己想自己的心事。他想道:“帝昺是死了,中原是亡了。天下茫茫,隻有一個張世傑是我知己。他的心思一定是和我一樣,不肯灰心去尋死的,但不知他又逃到哪裏去立事業了?我如今是被困在舟中,自然不能逃走了,但不知他明日送我至燕之後,把我安置在怎麼樣一個所在?不曉得守護嚴不嚴,能否脫身逃走?”想到這裏,忽念想當年那十二個壯客和自己在患難之中,全仗他十二個人救我逃出羅網,到如今數載艱辛,憔悴國事,他們十二個人是皆竭盡心力,以身殉國了;隻有我心力未竭,還留下這餘生尚在,壯誌未酬,將來至燕之後,卻哪裏再去尋這些人來救我呢?正想到山窮水盡之際,猛聽得兩旁笙歌嘹亮,鼓吹聲高,那隔船上將士歡呼歌唱,擊箸論功。文天祥聽了,不覺淒然淚下。張弘範見了,曉得他是觸景傷情,便勸道:“丞相不必悲傷,如今國亡君死,丞相忠孝已盡。丞相若能以事宋之心改事今上皇帝,將不失仍為宰相之職。即不然,丞相恥事二君,小將願奏明聖上,奉丞相於名山勝水之鄉,不問世事,隱居以樂天年,做個故宋遺民,丞相也就算不屈節了。難道一定要以死殉國,才算得忠臣嗎?”這一篇話說得婉轉多情。文天祥聽了這篇話,那想逃走圖再舉的念頭雖然不為所動,卻也總感他這一片熱心,替自己籌躇後計,便淒然答道:“深感將軍厚愛,但國亡不能救,為人臣者死有餘罪。亡國之臣,亦安敢不念亡國之傷,安然自樂天年呢?今日別無他望,惟求將軍速賜一死,便感將軍厚恩了。”

說罷,長歎一聲,便低下頭去。張弘範見了,心中十分敬重他的為人,便也不忍再勸他了。文天祥席終無語,仍舊回到自己舟中去了。這裏張弘範便傳令三軍明日班師,當晚無話。

次日黎明,三軍用了早餐,隻聽得中軍裏三聲大炮衝天,震得山搖水沸,萬餘隻戰艦一齊跋碇揚帆,整隊出了崖山海口。眾三軍吹打著得勝軍的鼓角,意氣揚揚,迤邐向大都進發,一路上真是:陣雲生喜氣,旗影閃祥光。劍敲蘭棹響,人唱凱歌還。

那班師的行程是不定的,一日或走五十裏,或走三十裏,還有好幾日好行哩。

如今且說崖山,自從元軍班師以後,那海上浮出的屍首一日總有數千,幾乎要把海口都塞住了。這屍首都是那崖山旁義民把他撈起來,在崖山上起了一個極大極大的大墳,把他一齊安葬了。最後一日才撈起帝昺的屍首,卻是麵色如生,眾義民見了,十分傷感,便在帝昰墳旁仍舊用皇帝的禮把帝昺安葬了。可憐一代帝王,便這樣冷冷清清地葬在這深山幽穀裏,每到禁煙時節,並無飛灰蝴蝶,隻有泣血杜鵑。後人有詩以吊之,詩曰:海上孤鴻山上猿,夜深啼斷帝王魂;年年春草墳頭綠,誰奠君王酒一樽?

前文已畢,撇開不提。卻說張弘範班師還朝,一路無話,不日到了大興府大都,那元世祖便命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張弘範當下和眾將帶著文天祥一齊入得城來,徑到午門外,先把文天祥交衛卒看守了,自己和眾將便進了午門,來到朝房等候朝見。此時滿朝文武百官也齊集朝房,準備朝賀。那元世祖便當時升了正殿,群臣依著次序魚貫入朝。三呼已畢,群臣皆叩頭稱賀,那元世祖也笑吟吟地命群臣立起來,卻因要細問張弘範征戰的情形,便命內侍設了一座,命張弘範坐下,然後細細問了一番爭戰情形。張弘範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元世祖聽了非常歡喜,當下便命內侍在偏殿設宴,大宴群臣。張弘範卻記掛著文天祥,便連忙奏道:“今有宋故丞相文天祥,臣因恐聖上要招見此人,故命他在午門外候著,請旨定奪。”那元世祖本來是久仰文天樣、張世傑兩人的名望,起先聽張弘範說,探聞得張世傑已死在海中,元世祖心中還十分痛惜,當下又聽得張弘範所奏,便道:“朕今日要與卿等歡飲,不暇招見,明日再帶他來見朕吧。”因命內侍把文天祥送到使館中好好安置他,須吩咐館人小心守護著,不可有失。內侍領旨,傳詔出來,那衛卒們便派人把文天祥送到使館中安置去了。這裏,君臣在偏殿中會宴歡飲,群臣皆進觴稱賀,隻樂得那元世祖眉開目笑,雄飲高談。張弘範在筵前因又說起文天祥那忠誠可敬的氣概,元世祖讚歎不已,群臣聽了也皆十分仰慕,恨不得登時就去會會麵。隻有那右丞相名叫博羅性成的,最忌才嫉能,他聽元世祖隻管讚賞文天祥,心中暗暗不服,想道:“難道我們自己朝中這許多朝臣就沒一個及得上文天祥嗎?何至去稱讚那宋朝亡臣。況且他們所說的也不過是讚他的忠誠罷了,等我明日如此如此,麵駁他一番,看他忠誠何在。”博羅獨自一個在那裏腹裏打算盤,那旁邊群臣卻各自高談歡飲,也不理會得。當日席終,群臣各謝恩退朝去了,元世祖隨下詔大封賞那有功群臣,又把那十餘萬雄師調到各要害處去防守了,不提。

卻說次日群臣早朝之後,那受封賞的群臣皆謝了恩,此時張弘範已將文天祥帶來在午門外候著。當下便奏明了元世祖,元世祖忙命內待去招他進見。

少頃,內侍引著文天祥來到階下,文天祥長揖不拜。元世祖留心細看時,果見他人物軒昂,英姿瀟灑,麵如滿月,目若朗星,五柳長須,飄擺胸前,那一股英爽氣概現於眉宇。元世祖看罷,心中十分敬愛,便傳詔賜座,待以客卿之禮,因問他“誌欲何為”,文天祥並無他言,隻求速死。元世祖苦勸了一回,意欲封他官爵,文天祥卻哪肯受。元世祖元奈,隻得命張弘範仍舊把他送到使館中慢慢勸他。當下群臣退下朝來,那右丞相博羅便約定各大臣,請他們今日午宴,又囑張弘範午宴時一定要把文天祥帶來。張弘範和各大臣皆答應了,便各散去。

到得午初時候,丞相府前車馬盈門,各大臣皆紛紛赴宴。少頃,張弘範果然帶著文天祥也到了。博羅連忙傳命開起重重大門,親迎到階下。當時那客廳上便大開了筵宴,博羅故意請文天祥坐了首席,自己和張弘範兩人左右相陪;兩旁排列著十餘桌酒席,各大臣依次坐定。當時酒過三巡,菜上數味,博羅便叫出數十名歌妓來侍宴,登時笙簫盈耳,歌聲遏雲。那文天祥此時真是滿腹奇愁,無處發泄,隻低著頭,一滴不飲。那博羅卻假裝醉態,笑問道:“文丞相,今日之宴樂乎?”文天祥正在有氣無處發揮,當下聽得博羅這一問,睜目厲聲道:“國破家亡,大仇未複,我今日固無心為樂;誌士未死,人心尚在,君今日亦且慢為樂!”那博羅卻笑嘻嘻地問道:“亡國之臣,得獲不死,亦已幸矣。君奈何尚敢出此言,獨不懼斷頭之痛乎?”文天祥大聲道:“自古氣運有興有廢,但我中原之國終有死節之臣,你胡人竊位終無百年之享。我今日此來,正為欲求作斷頭將軍,豈懼斷頭之痛乎?!”博羅笑道:“君謂氣運有興有廢,我且問君:盤古至今,幾帝幾王?君試為我一一言之。”文天祥怒道:“一部十七史,從何說起!我今日此來,又非應博學鴻詞科,何暇與你泛論古今成敗!”博羅微笑道:“君既不肯說古今興廢事,我再請問你:古來忠臣有以宗廟土地與敵人,自己複逃走者乎?”文天祥道:“奉國與敵,是賣國之臣也;為臣而賣國,必有所利;而為之謀利者,必不肯逃走;逃走者,必非謀利賣國之臣。我當初奉使軍前,因抗禮不屈,故為汝所拘執。所恨我朝不幸,會生出那賣國求榮的奸臣賈餘慶,致汝得肆虐於中原。否則今日之下,君亦安能至此耶?”博羅道:“君棄德祐皇帝不顧,而別立二王,可謂忠乎?”文天祥道:“當此之時,社稷為重君為輕,我別立君為社稷計也。昔晉元帝即位江左,當時群臣但聞以從元帝者為忠,不聞有以從懷、湣而北者為忠;我朝高宗南渡時,群臣亦惟聞以從高宗者為忠,不聞有以從徽、欽而北者為忠。今我舍德祐而從二王,安得謂為不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