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勇天祥慷慨就刑 驚博羅忠魂顯聖(2 / 3)

博羅聽了,瞪目半晌,答應不出話來,既而忽大聲道:“晉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今二王未受命而即位,立不以正,豈非篡位嗎?”文天祥道:“二王奉太後之命出鎮閩、廣,以為後圖,安得謂無所受命?景炎乃度宗皇帝長子,德祐皇帝親兄,何謂立不以正?登極於德祐皇帝去位之後,何為篡位?”

博羅聽了,又是無言可駁,隻得強詞道:“二王出鎮,當彼亂離之際,太後之命有誰知之?此語不足信。”文天祥道:“天與之,民歸之,即使無傳受之命,苟天下人心未去,願奉二王為主,以民心而推戴擁立之,亦何不可?”

博羅被文天祥說得句句無言可對,因含怒道:“君立二王,竟成何功?”文天祥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生存一日,總要盡我一日為人之事。”

博羅道:“君既知事不可成,又何必為?豈不是枉費心機嗎?”文天祥拈須微笑道:“不因時勢而灰心,這便是我中原人物天生的氣魄了。”博羅聽了,隻氣得兩撇胡須倒豎起來,卻一時也實在無可奈何他,隻得暫忍住氣,一聲不言語。各大臣見了,也皆悶悶不樂。此時文天祥說了這一篇話,才稍為出了些惡氣,卻從容自在,毫無懼色。當下博羅便這樣乘興開筵,敗興散席了。

張弘範帶著文天祥,和各大臣皆紛紛散回,不在話下。

此日早朝,那博羅便上了一本奏疏,勸元世祖殺文天祥,說是此人若留,總為後患;又說自己昨日如何勸他,他的說話如何決裂;因把昨日酒席那篇話加了些枝葉,說得元世祖也怕起來,卻因實在愛惜文天祥的人物,一時不忍殺他,便下詔命群臣會議此事。此時張弘範原來因昨日酒後受風,染疾在家,當下得了這信息,連忙上了一本奏疏,切勸元世祖千萬不可殺文天祥。

元世祖見了這奏,左右為難,籌躇不決,殺他固然舍不得,不殺他又怕他作亂,想來想去,隻有這個法子可以兩全。次日,便下詔命把文天祥下在獄中,卻命獄吏要小心守護,好好侍候他,不可使他受苦。可憐文天祥一入獄中,便自知不好,從此難想逃走了,終日裏長籲短歎,寢食無心。那獄吏雖然是十二分殷勤服侍文天祥,文天祥卻總是愁眉不展,無一刻放下這重重憂。此時文天祥的妻子歐陽氏原來還在大都中,她自從李恒由江西把她送到大都,元世祖赦她為平民,她便在大都中賃屋而居,以此每日早晚總要到獄中來看文天祥。怎奈文天祥那人是心胸磊拓,不以妻子為念、隻有國事為憂的,以此歐陽氏來不來他倒不以為念,卻終日裏癡心不死,隻望或者有自己舊時部下將官未死的,得了信息到獄中來救他逃走哩。可憐文天祥枉自望穿了眼,日盼到夜,春等到秋,卻哪裏有一個將官的魂靈兒來看他一看呢?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文天祥在獄中忍辛受苦,度日如年,那旁人卻毫不知覺。偶爾替他屈指一算,原來忽忽已是三年有餘了,文天祥此時已弄得形骸憔悴,須發盡白了。正值這日,說書的消夏之暇,便替他翻起書來查了一查,原來文天祥是從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十月入獄,一直關到至元十九年,這年十一月三十日,忽然太史令奏道:“昨夜土星犯帝座,十日之內恐有大變。”原來這太史令官職便是現在名叫作欽天監,當下元世祖聽了所奏,心中大驚,便問群臣道:“卿等試猜此變當從何而起呢?”博羅奏道:“臣恐此變便在帝都之內,陛下不可不急為預防。”元世祖笑道:“卿何以便猜到在京畿之內?卻叫朕又怎樣能預防呢?”博羅道:“如今四海人民皆已臣服,隻有文天祥現在都中,久存作亂之心。臣疑星變定是應在此人,陛下隻要早早把他殺了,便絕了禍根了。”元世祖聽了,心中卻也將信將疑,但總是愛惜文天祥的才德,不忍殺他,因說道:“卿所猜度雖然有理,但總不能以疑心之故,無憑無據把他殺了。倘星不是應在他身上,日後另有變起,那豈不是冤枉他了嗎?”博羅道:“此等之人,便冤枉殺了他,也不足惜。陛下還為德祐皇帝。要留之何用?”元世祖聽了,登時變色道:“卿要教朕枉殺無辜嗎?”博羅聽了,隻嚇得低頭不敢作聲。元世祖當時袍袖一拂,退朝去了。群臣退下朝來,議論紛紛,多半都疑是應在文天祥,卻又不敢去上奏。過了幾日,民間忽然紛紛謠傳,說是中山有一狂人,自稱宋主,聚眾數千,將於某日來奪文丞相。群臣聽了謠言,正中下懷,便連忙會齊了來奏知元世祖。元世祖聞奏大驚,因向博羅道:“前日卿言今將驗矣。”博羅便跪奏道:“陛下既知其驗,即請宸衷速決,不可因小不忍致亂大謀。”此時旁邊還有那一班背宋降元的賊臣賈餘慶、王積翁等皆在朝中,便齊勸元世祖速殺文天祥。元世祖當下沒奈何,隻得傳詔命提文天祥出獄。

少頃,獄吏引文天祥來到丹階下。元世祖一見文天祥那憔悴形容,心中又十分憐惜,便問道:“汝若能移所以事宋者事我,我將以汝為丞相。否則今日之下,汝將為群臣所不容了。”文天祥不應,隻求速死。元世祖默然不語。博羅見了,因恐元世祖猶豫不決,倘若再延數日,一交春令,便不能行刑了。那時久延歲月,星變無驗,文天祥的死期豈不是又沒有日子嗎?當下因連忙厲聲奏道:“陛下獨不念太史令之言乎?前月廿九星變,如今已是十二月初八,正應十日之期。陛下若再遲延不決,臣恐悔之無及了。”兩旁群臣也一齊隨聲附和。此時張弘範是早已死了,也無人來救文天祥。當下元世祖便硬著心腸,舉袖遮麵,高聲道:“博羅監斬,柴市行刑。”說罷,袍袖一拂,退朝去了。博羅領了旨,好不歡喜,便忙忙的帶了劊子手、衛卒人等,押著文天祥,徑奔到都城北隅柴市地方來行刑。當下文天祥從容顧眾吏卒道:“你們多半都是中國人,我如今有一言相贈:今日乃臘月初八,我之死期,便是中國滅亡之日;你們苟心不忘中國,將來年年便以臘月初八做個紀念日吧。”眾吏卒聽了,多半皆愴然淚下。後來有些義民,果然便年年以臘月初八在家中設祭文天祥,到得歲月久來,子孫相傳習,便循以為例了。這是後事,不表。

卻說當下文天祥說罷這話,便整冠南向再拜畢,然後起立,從容就刑。

登時無情刀下,頭斷血飛,可憐一代英雄,竟從茲而逝了。當下劊子手又在文天祥身上搜檢了一回,見文天祥腰間那衣帶上有字寫著,劊子手便把他解下來呈與博羅觀看。博羅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文天祥自己做的八句讚,卻寫在衣帶上。那讚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博羅看罷,便把衣帶收起來,徑到宮門前來複命。元世祖卻命內侍出來傳詔免見,又命博羅立即出榜召文天祥親屬來收殮屍首。博羅領旨,當下便將衣帶來由說明,交與內侍進呈禦覽,自己徑回丞相府中出榜布貼去了。元世祖當下見了文天祥的衣帶和那讚,感歎不已,便命內侍把這衣帶收入庫中,留示後世,不在話下。

卻說文天祥這日被詔出獄,本出於忽然間,所以文天祥之妻歐陽氏並不曉得。到得此時得信,一路披發奔啼,來到柴市地方,隻見文天祥早已身首異處,躺在地下,那麵色卻如生一般。歐陽氏見了,捶胸頓足,痛哭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