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哭得風淒日慘,鬼泣神啼,那路上行人見了,沒一個不下淚。當時便有無數義民感文天樣的忠誠,也有贈銀的,也有出力的。歐陽氏將文天祥豐豐厚厚含殮入棺,徑升到歐陽氏家中來,又替他設了靈位。歐陽氏謝辭了眾義民,便閉上大門,然後跪在靈前,又哀哀哭祭了一回,當晚便在靈前懸梁自盡。
次日,眾鄉鄰見她大門不開,心知有異,便破開大門,進來一看,果見歐陽氏高懸在梁上。眾鄉鄰見了,越發感她的節義,便紛紛動手,將她解下來,也替她棺槨衣衾收殮起來,便和文天祥的靈柩雙雙停在空屋中。還有幾個好義的鄉鄰,便輪流著晚上替他來守靈,這且按下慢表。
再說那元世祖自從殺了文天祥,心中總是悶悶不樂,這日臨朝,便對群臣歎道:“文天祥好男子,不肯為朕用,殺之可惜也。”當下因下詔贈文天祥為廬陵郡公,賜諡忠武。又命禦廚備了一席祭筵,命右丞相博羅帶著大小群臣,素服往柴市設主以祭文天祥。群臣奉旨,當下領了禦賜的祭筵。元世祖又派了宮中兩部細樂,隨著群臣一齊來到柴市地方,登時結起一個大彩棚來。群臣皆穿了素服,博羅便命王積翁寫木主。王積翁領命,便先排起香案,王積翁向空拈香行禮已畢,然後坐在上橫頭,奉過木主,執筆寫道:“廬陵郡公文天祥之——”,下底還“神主”兩個字沒有寫完,王積翁忽然擲筆跪下,仰首瞪目,大叫道:“不敢,不敢。”叫了兩聲,便倒在地下,口流白涎,不省人事。群臣見了大驚,忙令王積翁親隨把他抬回家去。王積翁到得家中醒轉來,並不肯向人說什麼,卻一直病了好幾個月才好,這是後話,不表。
卻說當下群臣見了王積翁這光景,皆疑是木主不可這樣寫法,那賈餘慶是做賊心虛,尤為害怕,便勸博羅道:“這一定是文丞相心忠故國,不肯受本朝的封贈,所以如此顯聖。如今不如早早換過木主,另寫過吧!”博羅偏不相信,便道:“你們不必害怕,等我自己寫便了。”說罷,走上前來坐下,執起筆來把“神主”兩字寫完了,走下來。群臣起先也替他擔心,後來見他寫完了,並沒有什麼靈異,便也膽大起來,當下擺起祭筵,把文天祥木主供在當中,點起香燭,兩旁細樂奏起笙簫鼓吹。博羅拈香行禮已畢,便跪在當中,讚禮官捧過一個翡翠盤來,盤中擺著一碗祭禮,博羅雙手接過盤來,高擎過頭,上獻文天祥,哪裏曉得博羅剛才雙手一舉,忽然天地昏黑,一陣大風旋地而起,隻吹得沙石飛走,林木叫號,那博羅隻嚇得把手中翡翠盤和那碗祭禮一齊摔在地下,連盤和碗摔得粉粉碎碎;博羅卻伏在地下渾身發抖,那三十六個牙齒上下相鬥,打得如鼓板一般響,口中卻還不住地暗暗禱告求神靈饒恕祐護等語。此時那群臣和樂部人等皆已驚倒在地上,緊閉雙目,戰栗不動,耳中隻聽得半空中如萬馬奔騰一般,鬼哭神號,那淒慘的聲音聽了叫人毛發盡立。博羅見天色隻管不開,沒奈何高高禱道:“文丞相息威,等我另換木主改寫過,以慰丞相之靈,恕我冒失之罪吧!”禱告才罷,登時風定雲開,天日重霽。群臣驚定,立起來睜目看時,文天祥那木主卻早已被風卷得不知去向了。此時博羅也不敢再逞強了,隻得另奉一個木主,命賈餘慶去改寫過。賈餘慶領命,心中十分害怕,卻又不敢違拗,沒奈何走到案旁坐下,捧過木主,戰戰兢兢地拿起筆來,一麵寫,一麵心中不住地暗暗禱告,求文天祥饒恕他的罪惡;好容易寫完了,幸虧沒有什麼事,當下連忙放下筆,奉著木主,到祭席上當中供好了。群臣一齊走近前來看時,隻見那木主上寫著是“前宋少保右丞相信國公文天祥之神主”。群臣看過了,於是重點香燭,細樂再奏。此次博羅卻不敢輕意了,便恭恭敬敬地拈香行禮畢,然後仍舊是一件件祭禮皆上獻過了,隨後群臣便一一叩頭行禮,奠酒焚帛已畢;博羅便命停了細樂,撤了祭筵和彩棚等,然後眾人一齊換了吉服還朝複奏。那元世祖登時問了群臣祭奠的情形,聽說有這般靈異,不勝驚歎。此時那博羅卻跪在丹階叩頭請罪,原來那翡翠盤乃元世祖宮中之物,被他打碎了,所以他跪在那裏請罪不已。當下元世祖卻不肯說是文天祥不受他的封贈,隻說是博羅祭奠不誠所致,於是罰他半年的俸銀,以恤文天祥之家,博羅隻得叩頭謝了恩。當時元世祖退朝,群臣散去之後,單是博羅一個人回到丞相府中,
好不懊喪,又因當日受了這一驚,於是便也得了一病,一直病到半年才好,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自從這日文天祥顯靈之後,登時轟動滿都城中的百姓,皆紛紛傳說此事,沒一個不驚異感歎。這日那幾個鄉民在文天祥家中替他守靈,忽奉到戶部裏送來博羅的半年俸銀,於是眾鄉民便替歐陽氏暫代收了,然後便聯名上書奏明元世祖,說是文天祥之妻歐陽氏早已死節殉夫,如今親屬已盡,今有眾鄉民願代任此勞,奉文天祥夫妻靈柩還鄉歸葬等語。元世祖覽書感歎道:“中國的義士烈女真個不少,就是這鄉民如此好義,也就難得了。”當下便下詔準了所請。於是那些鄉民便約齊了有百餘人,擇了吉日,奉著文天祥夫妻的靈柩雙棺南下。一路上人民見了,無不下淚,設祭以吊;還有些好義的,便皆願自備盤費護送文天祥靈柩還鄉。一路行來,這些義民越集越多,到得文天祥故鄉吉州城下,那送喪的義民就集有三千餘人之多了。說也奇巧,文天祥夫妻靈柩剛到吉州城外文天祥的祖墳旁歇下,忽見那邊也來了一口靈柩,一族送喪的人,白衣素袍,護送著也到這墳旁歇下。眾義民見了,十分驚疑,便叫人過去探問時,原來來的那口靈柩不是別人,正是文天祥之母曾夫人。那一族送喪的人便是文天祥的眾義仆,當初因在海豐縣受了文天祥之托,所以也送了曾老夫人的靈柩回鄉,但不曉得他怎樣會一直耽擱到如今,恰好也是這日同到祖墳前。當下兩邊探問明白,皆各歡喜,於是兩邊會攏來,把三口靈柩齊齊落土。安葬畢,眾義民和各義仆等大家哭祭了一回,便也各自紛紛散回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此事登時傳遍滿吉州城,沒一個人民不曉得,大家皆驚異感歎,都說是文天祥忠孝感天,故獲此報。咳,老天果然有沒有這般靈應,說書的一時卻也不曉得,隻好等說書的明天去學了那能知過去未來之事的工夫,便曉得此事或是湊巧,或是天意了。
如今說書的說到這第十六回卷終,忽有一人要問說書的一句話,說書的隻得要先去答應他了。看官,你道他問的是什麼事?原來他是說文天祥臨刑對吏卒說的“我死之期,便是中國滅亡之日”這句話未免太誇,文天祥之為人,不該會說出這種話來,恐這句話是說書的妄造出來的。哈哈,看官,他問出這種話來,說書的一時也實在懶得去和他辯明是文天祥說的,還是說書造的,但隻問他道:“文天祥的心思,可是一日未死,總要想興複中國嗎?”
他應道:“是的。”說書的又問道:“既然如此,豈非文天祥一日未死,中國便一日未亡嗎?”他點頭道:“不錯。”說書的再問道:“文天祥死後,天下是否便無人謀複中國了?”他也應道:“是的。”說書的重問道:“既然如此,豈非文天祥一死,中國便要真滅亡了嗎?”他卻又點頭應道:“不錯”。說書的不覺失笑道:“你這也‘是的’,那也‘不錯’,為何還說文天祥那句話是過誇呢?”他也無言可對,卻慘然問道:“據這樣說起來,我中國豈非永遠滅亡了嗎?”這一問,轉問得說書的心中也覺淒慘,便連忙安慰他道:“你不必悲傷,隻要一百年後,自然有中國英雄出來誅滅元人,興複中國了。此語卻非說書的造出來騙你,等說書的明年消夏之暇,再來演說那明太祖滅元人、複中國的故事與你聽吧。”那人聽說,才歡歡喜喜地去了。
咳,看官,象這樣的人,也總算有熱心熱血了。如今說書的卻記起那後人有做一首詩,是吊文天祥的;那詩雖然說得文天祥英雄氣短,但讀了這首詩,卻也能令人欲搔首問天,拔劍砍地。如今等說書的率性念來給列位聽聽,便做個《海上魂》的收場便了。詩曰:徒把金戈挽落暉,南冠無奈北風吹。子房本為韓仇出,諸葛寧知漢祚危?雲暗鼎湖龍去後,月明華表鶴歸遲。不須更上新亭望,大不如前灑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