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愛情與饑荒(節選)(1 / 3)

王寶成

導讀:

人在青年時代想得到最多的,除了學業,就是愛情。假如命運把這兩者都從你的生活裏奪走,你能否改變自己的命運?生活要將蒲冬林釘在死刑柱上,而他卻要拚死反抗,由此演出了一曲慷慨激昂的人生悲劇……作品在20世紀60年代波瀾壯闊的社會生活背景上展開人物的生活道路和感情曆程,具有驚人的真實性、包容量和藝術魅力,讀來催人淚下,回味無窮。

節選這部分表現主人公蒲冬林求學期間艱難困苦、生活難熬但卻精神世界充實、憧憬幸福美好生活的情愫,尤其對心目中愛情女神的向往與追求躍然紙上,流入筆端。

寒流結束了初冬時節最後一段小陽春氣候,西北風吹落了白楊樹上最後一片葉子。

冬天來了。

冬天對大部分學生來說,都是很難熬的日子。即使那些殷實人家的子女,腳上穿著母親做的棉窩窩,坐在幹冷幹冷的教室裏,腳也凍得發麻,更不要說那些沒有棉鞋的學生。課間休息時,所有的學生都在拚命地活動,跺腳,拚命使身體發熱,然後等著上課鈴響,靜靜地坐在教室裏,聽老師教課,熬過那嚴峻的45分鍾。每節課的最後10分鍾,學生們就急不可耐了,悄悄地活動著腳手,教室裏發出一片輕輕的唏噓聲。有時課上到中間,老師見學生們實在冷得受不了,就專門停下一兩分鍾,讓大家把腳腿活動活動,然後繼續講課。下課後又是一陣狂蹦亂跳,即使像宋雅君那樣舉止持重的女同學,也禁不住要有節製地蹦跳一下。當然,她們還喜歡幾個人圍在一起踢毽子、拍巴掌,這些活動看上去很高雅,又富有女性的魅力。男同學一般是沒有多少顧忌的,他們最喜歡在教室前後的空地上頂拐兒,有的幹脆找些字紙在牆角點起火來,烤烤手心手背,但這得避著老師。隻有在天氣晴好,太陽升得很高,又沒有風的時候,同學們的活動節奏才會減緩下來,在教室外麵的牆根下曬暖暖。

晚上睡覺是一天裏最難過的一關。上完晚自習回到宿舍像進了冰窖,一切全都是冰森森的,必須先坐在被窩裏,用身體把冰冷的被褥暖熱才睡得下去。馮文軒在任何地方都是最活躍的,他鑽被窩時,為了抵禦被褥寒冷的刺激,喜歡喊著俄語單詞來禦寒。喊一聲,身體向被子裏伸一截……直喊到整個身體鑽進被窩。有時在他的帶動下,其他同學跟著一起喊,滿宿舍都是喊叫聲,像在作睡覺集體操,惹出一陣又一陣歡樂的笑聲。

蒲冬林的床鋪和馮文軒相挨著。盡管馮文軒把他的褥子向這邊讓了不少,他的床鋪上還是有一道裸露的光床板。他沒有心思跟著別的同學喊0H入睡,因為他的被子太薄;他曾祖父手裏置這床被套時用了5斤新棉花,這是他們家史上嵌入幾代人大腦記憶的一次改革,它伴隨著兩三輩老人不知度過了多少個寒夜,吸收了多少流離顛沛的風塵,當年白生生的新棉花,如今已經變成了黑乎乎的氈套子,成了名副其實的“布衾多年冷如鐵”,哪兒還有什麼暖和氣?所以每天晚上睡覺對他如同麵臨著一道鬼門關。他把被子的一頭用繩子拴起來,免得腳把不夠尺寸的被頭蹬開,使刀子一樣的冷空氣颼颼地往進鑽;他還要把脫下的棉襖、棉褲盡可能全麵地覆蓋在被子上,以最大的覆蓋率增加被子上麵的防寒層,然後把光腿小心謹慎地伸進被窩;像避著刀刺一樣,坐一會兒,等身體把前半截被子暖熱了,再小心翼翼地逐漸向下延伸,好不容易睡進去後,腿得先蜷縮著,然後再一點一點地伸直。這樣下來,沒有大半個鍾頭的時間是無法睡踏實的。所以,他寧可站在外麵的路燈下多看會兒書,也不願迎接這種艱難的考驗。

這天晚自習時,他做功課的心思一點也沒有。也匆匆忙忙地做完了幾道化學題的分子方程式和三角函數運算題後,就急忙從桌鬥裏拿出那本看得剩下不多的《複活》。學校圖書室規定的借閱時間明天就到了,那個管書的老頭脾氣很壞,對學生說話像吃了炸藥似的,超過時間不還下次就不好借了。再說,他也急著想知道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的最後命運。直到下晚自習還沒有看出結局,教室關燈鎖門後,他又在宿舍附近一盞路燈下繼續看下去。熄燈鈴響了,值日老師要檢查鋪位了,他才不得不趕快回宿舍去。

宿舍區已經安靜下來,睡覺時那種亂喊亂鬧的景象已經沒有了,高三甲班男生宿舍裏那特有的禦寒方式也已進行過去,燈已經全熄了,黑乎乎一片寂靜。走近宿舍門前,他發現那裏站著一個黑影,走近時才感覺出來是班主任原東潮。他思謀著怎麼對付班主任的盤問,但原東潮並沒有理他,好像側耳啼聽著什麼。走進宿舍時,他才發現語文老師孫振海正和幾個睡在被窩的同學小聲說著什麼。同學們或俯或仰,都把脖子伸得長長地聽孫老師說;遠處床鋪上幾個同學聽不清,就披著棉衣、光著腳腿圍過來聽,冷得直打戰,卻又那麼聚精會神。

隻聽見馮文軒說:“原來光聽說是阿爾巴尼亞跟蘇聯鬧矛盾,現在怎麼咱們也跟著鬧起來,而且還站在阿爾巴尼亞一邊?”

孫老師神秘地說:“你們年輕,不懂得政治;不是咱們跟阿爾巴尼亞,是阿爾巴尼亞跟咱們。兩個大黨有了分歧,不好直接公開,所以咱們就先報道阿和蘇的矛盾。現在不是已經公開辯論了嗎?”

“聽說赫魯曉夫把斯大林的墓都給挖了,把遺體都給火化了,是嗎?”邱峰從被窩裏伸長脖子問。

“你聽誰說的?”沒等語文老師開口,原東潮已經走了進來,“不要隨便聽信政治謠言。斯大林的遺體裝在水晶棺材裏供全世界人民瞻仰,根本就沒埋進墓裏,怎麼挖呢?”

這時候,師生間顯得格外融洽,對所談的問題共同表現出一種極大的興趣和好奇心。

蒲冬林站在旁邊聽了會兒,雖然也很感興趣,但心裏總有一種疼痛惋惜的感覺。這些日子,報紙上關於中蘇矛盾的報道越來越多,兩黨已經開始公開論戰。可他心裏卻一直在想,為什麼要和蘇聯鬧矛盾呢?在他的印象裏,蘇聯就是列寧,就是斯大林,就是普希金、托爾斯泰、高爾基、馬雅可夫斯基,這都是他極為敬仰和崇拜的偉大人物。和蘇聯鬧矛盾,就意味著和這些人物的疏遠,這怎麼成呢?但事情已經發展到這一步,有什麼辦法呢?不過一開始睡覺,他就無心想這些了,他要嚴格按照自己既定的睡覺程序,集中精力對付他那冰冷的被窩了。

往常晚上睡進被窩以後,他總要和馮文軒說會兒悄悄話,說各自看了些什麼書,有什麼感想,下邊準備還看什麼書,這種輕言慢語的敘談非常和諧,有時甚至非常優美,以至使他們忘記了剛剛睡進被窩的那股子寒冷。最近幾天他已經沒有這種雅興了。前幾天,馮文軒、薑民、趙忠元幾個人約他去看了一次電影,是蘇聯故事片《法吉瑪》。他被影片中的愛情故事深深打動了。他想,能愛人,能被人愛是最幸福的,假如生活能將這種愛的權利恩賜給他,他完全可以像影片中的男甲那樣,花費7年時間用手指頭將牢獄裏的石壁摳穿;也完全能夠像男乙那樣,和情敵到晚霞照射著的草原上去決鬥,最後被對手用陰謀的子彈將火熱的胸膛射穿;他還可以像法吉瑪那樣,因為失去了心愛的人而發了瘋,由一個天姿國色的妙齡美人變成一個蓬頭垢麵的瘋人。隻要讓他愛過別人,或者被別人愛過,他願意親身去經曆這一切。可是現在,他還沒有走向生活,卻已經被剝奪了這種愛的權利。這部電影對他的刺激太強烈了,此後的幾天裏,他一句話也不想說,他不知道該怎樣發泄自己這種悲憤的情緒,似乎是隻有存心把自己活活整死才能感到好受一些。

他找不到別的出路,唯一能夠幫他排憂解憤的辦法還是讀書。這些日子,他將全部身心都沉浸到閱讀課外書上去了。本來,對數理化功課他從高一時就缺乏熱情,他認為學那些東西,隻有豐衣足食,心境安然的時候才會有興趣,像他這樣學途艱難,精神危機的人,是沒法學好的。他的指導思想是隻要及格不留級就行。他早就為自己選定了奮鬥的目標:報考文科大學。但文科也要考俄語、數學,這實際上還是給他心上壓著一塊石頭。俄語,他覺著以後或許有用,數學對文科有什麼用呢?說是可以鍛煉人的邏輯思維能力,也未免太懸。不過既然要考,就不得不花費點時間。早自習時,俄語老師和語文老師輪番到教室來檢查,都希望學生在朗讀自己所帶功課的課文,學生逼得沒法,隻好采取兩麵派手法,把語文課本和俄語課本同時放在桌子上,哪個老師來檢查就念哪種課文。學生們正在七嘴八舌地朗讀著“廉頗者,趙之良將也。趙惠文王十六年……”或者“康熙五十一年三月,餘在刑部獄,見死而由竇出者日四三人……”望見俄語老師背著手向教室走來,便趕快把俄語課本壓在語文課本上麵,於是全教室一改腔調,紛紛念起了俄語單詞。隻有他一個人例外,該念什麼就念什麼。自從中蘇兩黨公開論戰開始以後,學生們學習俄語的熱情無形中受到了影響,他便放棄了原先那種理智的約束,憑著興趣的野馬任意馳騁,把注意力幾乎全部放在了課外閱讀上,他覺得隻有這樣才是減輕內心痛苦和精神負擔的最好辦法。這樣做可以使他在那浩如煙海的書林裏發現另一種世界,這個世界既沒有時間的限製,也沒有國界的限製,他可以天馬行空,獨來獨往。書使他看到了幾千年來人類社會發展的軌跡,看到了地球上任何時候,任何一塊土地上所發生過的任何事情:從屈原的汨羅江到譚嗣同的斷頭台;從美國的密西西比河到埃及的金字塔;從王公貴族到平民百姓;從安娜·卡列尼娜的個性追求到林黛玉的愛情悲劇;從偉大的曆史壯舉到幼兒的玩具,從曆史的年輪到小人的心計……這一切全都同時展現在他的麵前。他從這些浩渺無際的曆史陳列中發現了很多生活的道理。他發現,幾千年的人類曆史,首先是人們為生存而鬥爭的曆史,同時也是人道主義發展的曆史;是不斷產生希望和幻想的曆史,同時也是希望和幻想不斷破滅的曆史。他希望自己能夠獲得一個高尚的人生,而他所理解的這種高尚的人生在周圍的現實生活中似乎是沒有的,沒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