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官記

品史

作者:馬識途

峨眉山人擺了一個發生在縣衙門裏的故事,我也來擺一個發生在縣衙門裏的故事吧。你們要問這個故事發生在哪個縣衙門裏,我可隻能回答一句:反正不是發生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裏。我們這個縣即使稱不得模範縣,可是紳糧們給縣衙門送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之類的金字大匾在閃閃發光;我們的縣太爺即使算不得清官,也還沒有因為劣跡昭著而撤職查辦。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裏,哪裏會發生這樣荒唐的事呢?而且我們這些人都是靠著這個衙門過日子的,雖說吃得不很飽,可是也沒有哪一個餓死,甚至還能得閑到這裏來坐冷板凳,喝冷茶,擺龍門陣,這也可算是亂世中的桃源生活了。即使在我們縣衙門裏,眼見發生過什麼三長兩短的事,也應該強打起精神來做一個懲惡揚善的君子才對頭嘛。總之,這個故事並不是發生在我們這個縣衙門裏,這一點是非得趕緊發個聲明不可的。——巴陵野老誠惶誠恐地發表了他的嚴正聲明,才開始擺起他的龍門陣來。

巴陵野老在我們這個冷板凳會裏假如不是最老的老人,總可以在敬老會上坐第二把交椅。已經無法說他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因為他的頭發已經經曆過由黑到花白、到全白、到完全脫落的過程。但是也不能說他是一個龍鍾老人。頭發是沒有了,可是在那發光的頭頂上還泛著微紅;在白眉毛的下麵還眨巴著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那臉是清瘦的,但是還紅光滿麵。他那一口潔白堅實的牙齒,使他沒有一般老人那樣牙齒脫落、兩頰凹陷的老態。他的身體也還可以叫做結實,長年四季沒有見他背過藥罐,甚至傷風咳嗽也很少見。問起他的年紀來,他是最不願意回答的。人家問他:“你大概到了花甲之年了吧?”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六十歲對於他似乎是一個很忌諱的年齡,因為這是勒令退休的年齡,而“勒令退休”,就意味著敲碎飯碗,這隔“轉死溝壑”也就不遠了。所以有人揭他的底,說他已接近“古來稀”的高齡了,我們都竭力替他辯解:“嗐,人家連六十大壽還沒有辦過呢,怎麼說快七十了呢?絕對沒有!雖說他的頭發光了,你看他那牙齒,你看他那精神,你看他吃飯喝酒的勁頭,即便是五十歲的人,能比得過他嗎?”

正因為這樣,他在我們這個衙門裏算第一個奉公唯謹的人,不論有事無事,準時上班下班,風雨無阻。能夠不說的話,他絕不開口;能夠不出頭的事,他絕不出頭。他慣常勸導我們這些有點火氣、喜歡發點牢騷的科員:“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總因強出頭。”他就是這樣終年累月,在他已經坐了幾十年的那張舊辦公桌前捏著他那支禿筆,默默地和無情的歲月拚命,等待那個戴著上麵寫有“你又來了”幾個大字的高尖尖帽子的無常二爺,有一天帶著鐵鏈來套上他,向鬼門關走去。

但是,自從他參加了我們的冷板凳會以後,似乎在他的身上召喚回青春的活力,變成一個老少年了。如同上班一樣,他每會必到,風雨無阻。聽到大家擺一些有趣味的龍門陣時,就嗬嗬嗬地笑起來,像喝了陳年老窖大曲酒一樣,搖頭晃腦,用手擊節讚賞說:“這真是可以消永夜,可以延年壽啊——”把尾聲拉得老長老長的。現在,他拈著了鬮,不等別人催促,就自告奮勇地擺一個龍門陣。他擺起來了。

我先擺一個“引子”,我擺的正文就是從這個“引子”引出來的。

我不想說這個故事發生在哪一年。那個時候,縣衙門已經改名叫縣政府,大堂上坐的已經不是知事大老爺,而是縣長了。但是老百姓還是照老習慣,叫那裏是“有理無錢莫進來”的縣衙門,還是在屁股挨打的時候,對坐在大堂上的縣長叫:“大老爺,冤枉呀!”我看這些縣長,和我們過去見過的縣太爺也差不多。有胖胖的,有瘦瘦的,有馬臉的,有牛頭的,有鷹鼻的,有猴腮的,有豬拱嘴的,什麼奇形怪狀的都有,而且都在掛著“光明正大”金匾的大堂上坐著,對堂下惶恐跪著的老百姓吆喝,發威風,打板子;一樣在後花園的客廳裏和“說客”斤斤計較,數銀元,稱金條。當然,也總是一樣坐不長久,多則一年,少則三月,就囊括席卷,掃地以盡地走了。為什麼?因為他的“官限”已經到了,新的老爺已經動身,就要上任來了。你看各機關、法團、士紳、商賈以及像我們這些坐冷板凳的科員,一麵在忙著給就要卸任的老爺送萬民傘、立德政碑;一麵又在河壩碼頭邊搭彩棚、鋪紅墊,鑼鼓、鞭炮也齊備了,準備迎接新上任的縣大老爺了。

這一回來的縣大老爺姓甚名誰,我們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拿著有省政府大紅官印的縣長委任狀,就算數。我們這個縣在江邊,通輪船,每次縣大老爺到任都是坐輪船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