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林玲回到大婆婆那裏。鋼蛋告訴她,來了一個新班主任,方老師調到一年級代副課;他們的英語比賽取消,推到下學期。問她,學校為什麼把方老師換掉了?她心想,看來學校對方老師做了處理,但內情又不能告訴鋼蛋,他是孩子。於是她哄鋼蛋,方老師到一年級是工作需要。誰知鋼蛋大聲嚷嚷,媽媽說得不對,同學們都說方老師收李天他媽送的卡被免了官,降到一年級了。她吃了一驚。天哪!鋼蛋在想什麼?他的同學們在說什麼?真是不可思議。但細想,同學們說的都跟家長有關,這都是大人跟孩子們說的,她能說什麼。
回到黃一斌那裏。黃一斌告訴她,孔校長來電話說事情已處理,那個老師承認收卡的事。她抿著嘴,憋著笑說,不承認行嗎?孩子們都有說法了。黃一斌又說,因為卡的金額小,200元,退回去,讓那個老師在全校教職工會上做檢查,調換工作崗位,以示警告。她心裏挺高興,覺得解了氣。說,這也夠方老師丟人敗興。咱們應該謝謝孔校長。我是不是請孔校長吃頓飯?黃一斌說,可不能,你也在犯那個家長的錯誤。她想想,是這麼回事。
事後她想,黃一斌僅僅是個退休了的總工程師,無職無權,他的話怎麼比劉主任還厲害,能讓孔校長改變做法?就算他有名望有技術有才氣,但他退休了,咋還有人聽?難道是因為理站在他這邊?還是劉主任的電話,王局長的電話起了作用,可能都有,也可能都不是。她思來想去,覺得是他的地位和名望放在那兒,說話分量重,起到作用,更可能是他占了理。那麼,還有其他嗎?她想不到,最後還是認為他有理,應了那句老話: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
然而,後來的一件事讓她有了新的認識。
過了一段時間。一天中午,她騎車回到小區。進了大門,看到門旁的告示欄前站著一些人仰頭觀看告示。有人低聲念,低聲議論。她聽到議論聲中:“郭副市長走了……”“正派的人……”幾句。什麼?她心裏咯噔了下,莫非郭伯伯不在了?她把車子支好,走過去站到人們後邊看。告示欄上麵貼著一張電訃告,寫著:
郭世忠同誌訃告
郭世忠同誌,二〇〇二年三月一日下午五時三十五分,因肺癌醫治無效,卒於市立醫院,享年六十六歲。定於三月三日上午十時在市殯儀館舉行告別儀式。
遵照郭世忠同誌生前遺言,不得因喪事收受任何人的物資與金錢的贈送。花圈,挽聯,悼詞除外。
謹此訃聞
郭世忠治喪委員會
二〇〇二年三月二日
郭伯伯走了,又一位善良忠厚的長輩不在了。林玲心裏悲哀得很。她長久地佇立在告示欄前,回想同郭世忠跳舞的情節。一個充滿睿智,風趣幽默的老人在她眼前晃動。她想起他對年輕人談戀愛的那段精辟細致的論述。她認為郭世忠說得很對,尤其那句:應該經常想到你和她是相親相愛的夫妻伴侶;確實那樣,她相愛的人,兩位丈夫都是那樣優秀,可惜……她的淚水滾滾而出,心中默默念叨,市長伯伯,好人哪……
佇立許久,她決定,明天買個花圈去殯儀館,以此表示自己對市長伯伯的敬重。想罷,她拖著沉重的雙腿上了樓。
開屋門後,客廳裏彌漫著煙霧。她看到黃一斌沒像往常那樣在廚房裏做飯忙碌。而是坐在沙發上,頭靠後背,眼神黯淡,臉色疲憊,抽煙思考。
她知道,黃一斌在思考或有心事的時候才抽煙。她快步走過去,側身坐到他身旁,親熱地問:“你怎麼啦?”
黃一斌神情淒然,悲傷地歎口氣:“唉,老郭走了。”
林玲馬上想起小區大門旁的訃告,她問:“你認識郭副市長?”
黃一斌點點頭說:“豈止認識,我們是老熟人。”
“噢,怪不得你這麼難受。我也認識郭副市長,他是個好人。”林玲聲音低低,難過地說。
黃一斌側過身看了看林玲,抽了口煙,徐徐吐著,他邊思索邊說:“小林,單用好人來形容郭副市長不大準確。應刻說他是位正派、忠誠、勤勞、優秀的領導幹部,同其他領導有區別。”
林玲“嗯”了一聲,點點頭:“我不了解他,但我想是這樣的。”
黃一斌坐正身子,慢慢說道:“我講件事,你就會因此對他有所了解。十年前,技術處分配來一名大學生韓山。他的愛人在外地當教師,想調到本市工作。他托了些人辦不通,主要是因為城市戶口指標卡得嚴。不知怎麼,小韓打聽到我認識郭副市長,請我幫忙。我給老郭打電話,他回答,隻要政策允許,他一定幫……”
“韓山?”林玲自言自語,猛然,她想起前段時間黃一斌打的電話,便插話道:“你說的韓山,是不是技術處的韓處長?”
“是的。”黃一斌答。
“他愛人的工作是你幫助調的?”
“是。”黃一斌點點頭。
噢,原來如此!林玲清楚了。怪不得黃一斌打電話孔校長能改變主意,原來是她欠著他的人情。中國社會就這麼特殊,人情麵子比規章製度都高,誰也不想欠誰的情,欠下了就想盡辦法去還,用什麼法子還的都有。看來,地位、名望、權力在某些事情上還不如人情麵子強。
黃一斌見林玲不再問,又繼續說著:“過了幾天,他來電話,讓小韓去人事局辦手續,可人事局的人不給辦。小韓認為是老郭耍花招,想要他的禮,就買了一台大屏幕液晶彩電送去了。這在當時是最流行的高檔電子產品。正巧老郭的兒子要結婚,也要買彩電,留下不正合適?可老郭不要,讓他兒子把彩電送回小韓家中,並轉達了幾句話,讓我頗受感動:我是人民公仆。國家已給我發了工資,你給我送彩電,是我占有了你用汗水和智力換來的勞動果實,這是不公平的。我仔細玩味,覺得老郭的話含義很深,說透了,他不想用權力來收受他人的禮物。”
林玲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說:“我聽出你的意思來了,他是位謹慎小心、正派的人,不願犯錯誤。”
黃一斌讚同道:他確實是位謹慎小心的人。但謹慎小心並不妨礙他大膽工作,他是個敢於負責的人。我給你講件事。市內有位部長,“文革時頭上戴了四頂帽子,叛徒、特務、內奸、反動軍官。80年代初,市委成立兩次調查組,都沒把那位部長的問題查清。那位部長的社會關係太複雜了,經曆複雜得連他自己本人也糊塗得說不清。調查組又找不到證人和足夠的證據來下結論,隻好拖著。為此,那位部長不停地寫材料向上級申訴,要求組織上給個結論,可這個結論就是得不出來,一拖好幾年。搞得那位部長心力交瘁,渾身是病,後來得了癌症,躺在病床上,醫生判他還有半年生命。他托醫生給市委領導轉去一封信,還是要求調查他的問題,給個結論,要不他死不瞑目。市委決定再成立調查組,由郭世忠負責。他帶著兩名組員,跑了整整一年,走了七十多座城市,十幾個村莊,整理出三十多本材料。對於一些似是而非、難以定性的事情,他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最後大膽下了結論,把那位部長頭上的四頂黑帽子全摘掉了,同市委領導一塊去醫院宣布了組織決定。奇跡就在這裏,人活著就是口氣。那位部長本來早就不行了,硬撐著,當聽到市委領導宣布恢複他的黨籍的決定後,那位部長竟然能坐起來,顫抖著伸出雙手接過平反決定書。一個半年前就不吃不喝,隻靠輸液維持生命的人還能坐起來,醫生連連驚呼奇跡。這就是人的骨氣。那位部長含著微笑,眼窩裏夾著淚水走了。事後有人問郭世忠,你怎麼敢大膽下決定?他回答,他確確實實是為黨為人民工作過的老同誌,經曆複雜是戰爭年代特殊環境造成的。我應該負責,擔當起上級交給的工作,不能讓一個為黨為人民工作過的人受著委屈走。有人對他評價,敢負責,不推諉,是個辦實事的人。”
林玲聽了很感動。因為她親爸林永平是帶著一頂壞分子的帽子走的,至今沒人提她爸的事。她知道,那個年代男女作風問題是大問題,也就不敢提。可她總感到爸爸委屈得很,那是啥事呢?又是批鬥,又是勞改,又是降級處分,要是擱在現在就不是回事,要是那時碰上郭市長這樣敢於負責的人,會掌握政策,爸爸也不至於受那麼多折磨委屈。唉,這麼好的人走了。她暗自歎息。
話到激動處。黃一斌又拿起一支煙,林玲忙拿打火機幫他點燃。他抽了一口,吐出,眼睛看著嫋嫋上升的青煙,沉思著說:“我還得跟你說說老郭,他的事比較特殊。那年他兒子結婚,找幾輛汽車去接新媳婦是沒問題。當市長的,甭說市裏各機關,就往咱們北鋼魏總那兒打電話,魏總也會派車去幫忙。但他不讓用公家的車,讓兒子用自行車把新媳婦娶回來。那天是元旦,下著鵝毛大雪,兒子和媳婦一人騎著一輛自行車,後麵跟著十來個同學也是騎著自行車進了市府家屬宿舍大院。院裏有很多人冒雪觀看,感歎不已。”
“他為啥不雇出租車,或請婚慶公司的?下著大雪。”林玲不解地問。
“問得好。有人也這樣問他。他說把錢省下買書學習用。其實我認為他是在教育兒子,不要搞豪華婚宴,鋪張浪費。朱子言,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自奉必須節約。儉節實則是種居安思危的思想。現在日子好了,不要忘記以後會有災與禍的降臨。把節儉的思想傳下去。將來他兒子的兒子也會節約過日子。”
“可結婚,人一輩子就這一次,多花點錢也是應該的。”林玲說。
“話是這麼說。但他想的同別人不同。他當副市長了,他兒子能當上副市長嗎?不可能,他孫子能當上官嗎?也不可能。但知識能傳下去,怎樣處人做事能傳下去。錢留下多少是個夠?要是子孫折騰糟踏起來,留座金山也不夠花。這就是居身務求質樸,教子要有義方。”
“噢,我明白了,是言傳身教。”
“還有一件平常小事,說明了他是位對自己要求極嚴的人,上升到黨性的高度來說,就是他真正做到廉潔自律。他家的燈壞了,市府電工去維修。那個電工隻帶了工具沒帶梯子,門衛從倉庫搬出一張舊辦公桌讓電工使用。燈修好後,他親手搬著辦公桌送回倉庫。門衛說,何必呢?一張舊桌子,你留下,放到儲藏室,以後燈壞了還能用。他說,不行,公家的東西,就是爛在那兒,我們也不能拿回自己家裏。”
話到這兒,林玲覺得耳熟,這句話,仿佛魏萬山伯伯說過,幹爸李保旺也說過。他們對自己對子女要求都很嚴格,大公無私,絕不占公家一點便宜。
黃一斌繼續說著:“老郭是60年代初的大學生。他繼承了老一輩領導幹部艱苦、樸素、節儉的作風。去市裏開會,有吉普車不坐,經常蹬自行車跑幾十裏路。那時,他是北鋼區團委書記,我和他很熟。有次,我在市政府門口碰到他,他推著自行車,戴著大棉帽子。兩腮凍得通紅,眉毛上結著冰霜。我說他,你咋不坐車來,市裏不是給你們團委們配了一輛吉普車?他說,車壞了。那你坐公交車。他說,那個車太慢,等不及。後來,我聽說,他是為了節約機關辦公開支才騎車跑。我知道,他出身農民家庭,中國農民的特點就是節約過日子。他繼承了這個特點,能在自己身上摳一點就摳一點,摳下的就給單位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