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全和是在最最丟人的時候遇見那姑嫂二人的。
當時他真是餓瘋了。他騎著他那輛六成新的“大金鹿”自行車終於“滾”進青島,本來是想好好看看前海那座舉世聞名的棧橋的。然而他沒看成。他雖然已經站在那個橋頭,但他卻感到眼前模糊一片,天,海,橋,人,統統攪在一起像一池糞湯,還轉著圈兒,冒著泡兒,根本分不清誰是誰。郭全和明白,是自己餓了。他自從前天夜裏跟爹娘賭氣出來,兩天走了四百多裏路,卻沒有吃一頓人食兒,確確實實是餓了。
他本想到棧橋這兒一定有吃的。因為在他的思想中,棧橋就是和吃聯係在一起的。對這座橋,郭全和自小就非常熟悉,因為“洋火”盒子上畫著它。洋火,前些年一盒要二分錢。但郭全和記得,在他們家,都是拿雞蛋換的。好容易才養起一隻母雞。好容易才盼來一隻雞蛋。有了一隻雞蛋,就能去大隊代銷點裏換得兩盒洋火。有了洋火,鍋灶裏就能冒煙,就能將地瓜野果之類的煮熟,一家人的肚子裏就能有東西裝。所以,郭全和自小就對這座橋有著強烈的好感。他離家出走,之所以選定青島為目的地,完全是受了這座棧橋的誘惑。
然而,當今天站在這個橋頭的時候,他卻被饑餓幹倒了。他覺得渾身癱軟,四肢無力,連到棧橋上走一個來回的勁頭也沒有了。他隻好把車插下,軟遝遝地坐到地上,讓目光茫然地投向前麵動著的遊人及不動的景物。
這時,郭全和對自己的倉促離家出走生出了一些後悔。他想,既然定下出走,是應該好好準備一下的,至少,要帶一些東西在路上吃,但回過頭想,前天晚上那個情景是不允許他從容不迫的。當時的他,恨不得一步登出家門,好遠遠地離開那一對老東西。
那對老東西,他們怎麼能不支持我的愛情呢!要知道,那是我郭全和盼了多少年才盼到的第一次愛情啊!
齊桂麗,唉齊桂麗。郭全和又在心裏念叨起這個名字。
齊桂麗是與郭全和住在一個村裏的姑娘,她爹諢名叫齊二钁頭。齊桂麗有一張白皮子臉,白皮子臉上有一對貓一樣的圓眼睛,它整天那麼很好看地一眨一眨,讓郭全和每次見了都要心跳。郭全和曾暗暗發誓:我要娶齊桂麗作老婆,我假如不能娶齊桂麗作老婆就不算人。後來也是活該有緣:有一回他去趕集,回來的路上卻發現齊桂麗遇到了困難:她的自行車出了毛病。郭全和跳下車子走過去一看,齊桂麗的車子是掉了鏈子,很容易地就能修好。但他沒有這樣做。他意識到了這種機遇的千載難逢。於是他聲稱沒有鉗子不能修,就把齊桂麗的車綁到自己的車腚上,讓她也坐上去,一塊回了家。在路上,他再三鼓勁,終於說出了這麼一句話:“齊桂麗,晚上咱上莊東去吧。”沒料到,齊桂麗竟幹脆地說:“去就去。”當天晚上,二人就在莊東的麥穰垛邊碰了頭。這以後,他們每天晚上都在那裏見麵,說話。說到第三天晚上,他們拉了手;說到第五晚上也就是前天晚上,他們把嘴也親了。可是,他在經曆了平生最大的幸福回到家之後,卻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打擊。
前天晚上,他摸摸索索走進自己睡的小東屋裏,剛躺到床上想過過剛才的電影,忽聽爹在堂屋裏喊他。他有些氣惱地走到那兒,發現爹娘都還沒睡,都還在那兒坐著。他問爹娘有什麼事,爹叫著他的小名冷冷地說:“公社,怪有錢呀。是掙下金山啦還是掙下銀山啦?”爹這話,郭全和聽不明白。爹就是這怪脾氣,有話從來不直說,都要拐幾個彎。倒是娘的腸子直,開口說道:“公社,你是跟齊二钁頭家小四搞上啦?”郭全和想原來是這事,是這事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他便大大方方地說:“不假。”爹吐一口煙說:“俺那公社真能嗬。搞了她,是明天娶還是後天娶?”郭全和說:“哪能這麼快,就算成了,也得個兩三年吧。”爹撇撇嘴冷笑:“兩三年!兩三年!”這神情把郭全和惹火了,他把腳一跺說:“怎麼啦?有屁快放!”老漢見兒子公然頂撞,掄起煙鍋就要敲他的腦殼,多虧老太太手腳麻利,伸手搶過煙鍋,訓斥老漢幾句,然後平心靜氣地講了老兩口的心事。原來,他們是嫌兒子搞對象搞早了。兒子早搞對象對他們來說是很可怕的:他們正為兒子攢蓋房的錢,如果兒子早定下對象,那麼就要拿出一部分為兒媳婦買這買那,逢年過節還要請來住住,一回回給她零花錢。兩三年下去,錢要賠上幾千,那新房就蓋得難了。依老兩口的意見,兒子趁早對齊桂麗撒手,等蓋起了屋,再攢一部分錢,找媒人介紹一個,緊接著就娶回家,又省錢又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