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不是要趕咱們走麼？”
“趕不走咱們。我就不信這麼大一個青島存不下咱們幾個。就是實在呆不下去，我去把老宋送回沂水，早晚找到他的家裏人。”
周紅英點頭道：“對呀，應該這樣。”她瞅了瞅死人，又說：“哎，人死了要立馬指路，老宋在這裏躺了一天了，也得給他指一指。”
劉老師說：“搞那套老迷信幹啥？”
周紅英認真地說：“就得指。不指的話，老宋的魂知道往哪裏去？”說著，就去路邊柳樹上折了一根長長的枝條，擺到離老宋幾步遠的地方，嘴裏道：“老宋老宋，快奔西方光明大路！”
喊到第二遍，小蒜忽然跑過去抓起樹條子說，“嫂子，不對！你不叫老宋先回家看看？”
周紅英幡然醒悟：“你看俺糊塗不糊塗。”她轉身對著死屍歉疚地說：“老宋大哥實在對不起，俺再給你另指。”
她拿過小蒜手中的樹條子，又把它擺得指向沂水，說：“老宋大哥，你先回老家一住吧。你先走沂水郵局，看你彙給家裏的錢到了沒到。到家，看一眼你的親人，你再往那陰曹地府裏走。”說著說著就哭出聲來。小蒜捂著臉哭得更狠。劉老師與郭全和在一邊也掉開了眼淚。
四個人重新平靜下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這條公園牆外的路上沒有路燈，四個人圍坐在一起也互相看不清眉眼了。郭全和覺得肚子發空，就說：“我去弄點東西吃吧。”起身沿路走去，繞到公園門前，買了幾包餅幹回來。
每人吃下一點，便坐在那裏說起話來。當然還是說老宋。周紅英道：“你們說，老宋就這樣天天啃垃圾，弄點錢就寄回家去，最後死在外頭家裏人也不知道，到底為了什麼？”
劉老師說，“為了什麼，問問自己吧。咱們比老宋能強多少？咱們不是也吃撿來的東西？隻是比老宋講究一點就是了，別的，在這個城市裏人不人鬼不鬼的，到哪裏都挨城裏人的白眼，還不是跟老宋一個樣子？咱們是為了什麼？”
小蒜說：“為了錢。”
劉老師說：“是為了錢。可是咱們掙錢為什麼不在家裏掙，卻偏偏跑到這裏？”
郭全和說：“這裏錢多。”
“這裏錢多，為什麼咱們掙的不多，而且還要靠撿垃圾掙？”
“因為咱們是農村人。”
“農村人就該下賤？”
郭全和答不上來了。
周紅英問：“你說呢？”
劉老師說：“就該！”
聽他這樣講，其他人都十分驚訝，異口同聲叫道：“怎麼就該呢？”
劉老師點著一支自卷的煙說：“就該。我算把世道看透了。我以前在學校裏給學生講政治課，又是消滅階級呀，又是消滅差別呀，那純粹是夢想。你看那動物，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子，蝦子吃漬泥。沒有階級差別就不成世界。這個社會也一個道理，城市跟農村它就無法一樣，咱農村永遠也趕不上城市，所以咱們隻好來吃城市拉的屎！你也別說自己下賤不下賤，你就該這樣！再說，人家城裏人並沒有請你來，是你自己拱來的，而且人家要攆你你還一萬個不想走。為什麼呢，你吃人家拉的屎吃出甜頭來了！”
他停了停又說：“我如今是認命了。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老老實實幹吧！”
一席話，說得郭全和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他看看周紅英和小蒜，那姑嫂倆也坐在那兒一聲不吭。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們眼前覺得比方才明亮一些了。郭全和抬頭看看，原來是成大半輪模樣的下弦月已經升起來了。然而，它是那麼小，那麼淡，與這個城市的無邊燈火相比，它顯得有些可憐巴巴。
茫茫然看著這片燈火，四個人一直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