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紅英問:“女的住哪裏?”老紀笑笑說:“女的住的可保險啦,天上下手榴彈也不怕。喏,那個拖拉機頭裏。”大家抬頭一看,南牆邊果然有一個生滿了鏽的拖拉機駕駛棚的殼子扣在那裏。小蒜問:“已經住上幾個了?”老紀說:“算上你倆六個。”小蒜便背過身直吐舌頭。
這時,老紀又說:“今天你們剛來,有些問題不懂,需要我給你們講一講,你們都要好好聽著。”
幾個人便把耳朵齊刷刷豎了起來。
老紀說:“你們都知道,市裏現在正搞外住人口清理,是不允許你們繼續留在青島的,但是我們站一是可憐你們,二是跟派出所關係好,就讓你們住在這裏。不過有幾條紀律你們要嚴格遵守。第一,除了外出撿廢品,別時候不準出這個院子。因為這個八大關不是一般地方,都是高幹和外國人住的,你們到街上亂遛達,不光影響青島市的形象,也影響咱們中國的形象。第二,不準偷站上的東西。如果誰偷拿站上收的貨再賣第二次,一旦發現,賣一元錢罰十元。第三,還要搞好團結,不準打架鬥毆。聽清了沒有?”
幾個撿破爛的連連點頭:“聽清了,聽清了。”
幾個人就在這兒住下了。
劉老師把隨身帶的東西放到一個牆角,並特地把用包袱裹著的老宋的骨灰盒放在了最裏邊。然後,大家便去院裏找臨沂老鄉拉呱。經交談得知,這個站原先不留撿破爛的住,是這兩天才開始留人。一個家是臨沭的說:“在市裏被趕出來的一個勁地朝這裏湧,昨夜屋裏就躺不下了,今天又新來這麼多,也不知這覺怎麼睡法。”郭全和聽到這兒,憂心忡忡地瞅了劉老師一眼。劉老師卻說:“好說,擠一點就擠一點。”又問住在這裏吃飯咋辦,他們說:“有專來賣飯的。喝水站上有爐子,一壺一毛錢。”
日頭快落時,果然有一個婦女踩著三輪車來賣饅頭。劉老師他們買了幾個坐在那兒吃,這時候撿破爛的就陸陸續續回來了。郭全和朝門口一瞥,忽見在腫瘤醫院認識的郯城那兩口子也進了門。他向大蓋一示意,大蓋也看見了他倆,便高舉著饅頭打招呼。那兩口子見了他們也很興奮,一齊齜著牙笑。
等劉老師他們吃完,院裏已是熙熙攘攘。大蓋說:“劉老師咱快到屋裏占窩,不占,等一會肯定沒有地方。”劉老師說:“咱們新來乍到,別那麼強梁。”大蓋擰擰脖子道:“你不占俺占。”大步流星去了屋裏。
不料,剛過了不長時間,就聽屋裏傳出了吵鬧聲,聽嗓門,有一個正是大蓋。劉老師他們和一院子撿破爛的都急忙去看。來到屋裏,隻見大蓋正直挺挺地躺在鋪上,另外兩個青年正像掀木頭一樣將他往外掀。大蓋叫道:“不叫俺睡,這是你姐的床?就不走就不走!”兩個青年見掀不動他,就用腳狠踹。大蓋讓他們踹疼了,便跳起來與他們抓撓。劉老師趕緊上前抱住了他。這時眾人七嘴八舌勸解起來,說都是出來混窮的,都到了難處,怎不互相將就一點?正勸著,站上值班的一個小夥子過來了。他瞪著眼問:“誰鬧事誰鬧事?”大夥便噤了聲。劉老師早已放開了大蓋,他說:“沒事同誌。同誌沒事了。”那同誌將眼光在屋裏掃了一圈,嚴厲地說:“誰要是不老實抓緊滾蛋!”然後才走了出去。人們壓低嗓音說:“可不敢啦,可不敢啦。”
這一陣騷動過去,看看外頭天已經黑定,人們就打算找地方躺下。但人人都像狗一樣原地轉圈,誰也沒能找出一塊能放倒自己身子的鋪麵。不知誰說,蹲蹲吧!於是幾十個大男人就呼嚕嚕矮了下去。蹲下一看,正好滿滿當當一屋子。這麼一擠,屋裏便熱臭難耐。劉老師對郭全和說:“咱們先出去蹲一會兒吧。”二人就起身走了出去。見他們二人走,大蓋也跟在了後頭。
院裏倒是清爽。一盞電燈在院中間掛著,一大團蚊蟲正圍著轉來轉去。燈下,三三兩兩地還坐著一些人,都是些不願進屋和從屋裏逃出的。劉老師見遠遠的牆根還坐了兩個女的,仔細一看正是周紅英和小蒜,就走過去問:“也是睡不下?”周紅英說:“那麼個鐵殼子,六個人坐下去,連腿都伸不開。”小蒜說:“就在外頭坐一夜吧。”大蓋說:“坐一夜就坐一夜。”
於是,五個人就圍成一圈坐下了。
說了一會兒話,大家忽然覺得身上發濕。抬頭一看,原來是海霧上來了。遠處的小洋樓已經看不見,連院子裏也是灰蒙蒙的一片,那盞電燈早已套上一圈紅紅綠綠的光環了。劉老師說:“不行,快上屋裏吧,這黑夜裏的海霧會傷身子的。”幾個人便一齊起身,姑嫂倆走向了那個鐵殼子,劉老師三個則走向了屋裏。然而這時的屋裏更是擠,一些人坐了一陣子已經睡過去,東倒西歪,這人倒在那人的腿上,那人又倚在另一人的背上,簡直連插腳的地方也沒有。三個人費了好大一番勁,才各自尋了塊地方蹲下,似睡非睡地熬到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