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成已經哭得喘不過氣來了,渾身都在顫抖,一把拉住老漢的手。
老漢搖搖石永成的手:“我說同誌你別哭呀,有啥難事就說。看你這樣子不像是出公差的呀。帶著不少行李,我看你是不是回家探親來我家裏打尖歇腳的八路呀。快說你是哪村的?你看這天也快黑了,先進窯裏吃點飯再趕路。要是路還遠的話,你就住下,明兒再走,也耽誤不了回家。”
這時候左鄰右舍的人都過來了,男男女女圍著石永成看稀罕,幾個小孩子在人堆裏鑽進鑽出嘻嘻哈哈地淘氣。村鄉裏的人就是這樣子,來上個生人,不管認得不認得都跑出來看熱鬧,有的還熱情地打個招呼,指個路問個吃喝啥的。
天氣變了,不知從哪裏上來了雲,偏西的日頭叫雲遮住了,秋風慢慢吹過來,山村的傍晚變得涼涼兒的。看熱鬧的人們縮著脖子,揣著手,靜靜地看著這邊。膽大一點的人走到石永成跟前上下左右打量著。
石永成還是直愣愣地站在院子大門口不走也不進,不言也不語。一個勁地流眼淚,連擦都不擦一下,任淚水從臉蛋子上流下來,滾到胸前的衣服上,一會兒工夫就把前襟浸濕了一大片……隻見他那有點歪斜的身子微微顫抖著,不知是凍得還是咋的。
“哎呀——這是哪個部隊的同誌,哪個村的人呀?”一個高個子老漢隨著說話聲音一瘸一拐地擠到石永成跟前。“那會兒,我到溝裏抱了一鋪子幹草,預備喂牛。看見這人從我家門前過去了,緊叫慢叫他都不回頭,是不是耳朵背了呀?快說你要去哪裏,我們好早做預備。咱這裏是老根據地,啥事都有規有矩的,對你負責到底。”這老漢手裏掂著一杆矛子,身穿一件黑土布夾襖,那夾襖可是穿了些年頭了,顏色變得灰白灰白的,肩頭和袖口摞著不同顏色的補丁,頭發、眉毛和胡子有些發白了,背好像也有點駝了,隻是黑紅的臉膛和明亮的眼睛顯得還很精神。
院裏的老漢緊接上話頭:“沒胡子爺快來。你看這人光哭不言語,問啥都不張嘴。沒法醫治。”
石永成還是不言語,緊盯著沒胡子爺看。
院裏的老漢著急了,小聲對沒胡子爺說:“鬧不巧,我看這人是啞巴,不會說話吧。也可能是聾子,你看他那眼窩和耳朵成了啥光景啦。”
沒胡子爺仔細看看石永成,大聲說:“我說八路同誌,你要是不會說話,就比畫比畫,叫我們知道你是哪個部隊的,要到哪裏去,劃算幾時動身。要不我們不好預備呀。”
石永成還是不吭氣兒。轉過身子看看這個,看看那個……
院裏的老漢也說:“你這不是叫咱們幹著急呀。這多少年咱們接送的八路軍可多了,可沒見過你這一號子的人呀。你看你這樣子,多可憐呀。你看天也快黑了,我說你快著點兒。別叫咱著急,行不行呀。”
石永成一把拉住沒胡子爺的手,扯著哭聲說了一聲:“沒胡子爺,我是……石永成呀,我是永成子呀……”話音有點外路。“啥——”——沒胡子爺驚叫了一聲。
石永成又說了一句:“我是永成子呀。我回來了,我沒死。”
“你是永成子?”沒胡子爺又驚奇地叫了一聲。再看他的時候,才發現他那張破了相的臉挺陰森可怕,那隻壞眼睛像一個看不見底的黑洞,塌陷進去的右半邊臉也好像光剩下骨頭和皮了,幹幹的。本來好著的左半邊臉也叫傷殘的右邊臉拉扯得歪了,那隻好眼睛一閃一閃地發出可怕的光亮,眼淚從滿是汙垢的臉蛋上流過,衝出兩道白森森的印子,嘴唇上還掛著紅汪汪的血絲兒。沒胡子爺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呀——”——圍著的人聽了也像大白天見了鬼一下子嚇得跑散了,女人們慌張地叫自家的娃娃。有的人急急忙忙朝家裏跑去。一個老婆婆跑著叫石頭絆了一跤,爬起來顧不上拍打身上的黃土,拚命地哭喊著頭也不敢回地朝家裏跑。膽子大點的遠遠地看著院子裏……皂莢樹底下村裏亂得快趕上前些年小日本鬼子掃蕩和中央軍過兵了。
院裏的那個老漢也嚇得滿頭大汗。
風刮得越急了,村道上的黃土都叫風旋得離了地皮,兩旁的樹搖擺著身子嗚嗚地叫喚起來。天色更暗了。
院子裏隻剩下兩個老漢,驚恐地看著石永成。
沒胡子爺鎮靜下來,兩隻手緊緊握住矛子,亮亮的尖尖的矛子頭對準石永成的前胸,壯起膽子瞪圓眼睛大聲問道:“說實話,你到底是什麼人!幹什麼的!不是嚇唬你,我這把矛子可真的捅死過小日本鬼子、漢奸和惡霸!要不信你就試試!”
院裏的那個老漢也拿過一根木棍,在手裏使勁捋了兩把,大著膽子走過來,對著石永成做了一個齊眉棍術的“起式”動作,大聲說:“快老實交代!你是幹啥的!誰派你來的!皂莢樹底下村裏人可都會拳法,你跑不了!別說你一個人,就是來上十個八個也不是咱的對手!”
沒胡子爺轉過身朝遠處的人們喊了一聲:“年輕的快去操家夥!我看這人不對路!怕不是好人。我看這個主兒不是特務就是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