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石永成就拿了一條繩子跑到東山縣城運輸公司院子裏麵,在一輛解放牌貨車身上量起來。先量長,後量寬,再量高,量一下在一張紙上記一下,完了還在地上用小石頭畫著算算。運輸公司的人問他量的這幹啥。他頭也不抬說:“幹啥?給你們修路哩。”
在運輸公司算完了,石永成又跑回鐵頭崖量量路的寬窄,又就著崖邊的青石板算了一陣子。青石板叫他畫的橫一道豎一道的,誰也看不懂,像天書。
石永成氣哼哼地找著石天鎖,抖摟著手裏的紙片,嘴唇上的白胡子奓著:“天鎖子,你看,這是我算了賬的。一輛解放牌汽車寬六尺一寸,兩輛解放牌汽車寬一丈二尺二寸。現在的路就有一丈二寸,外邊墊一墊,稍微朝裏挖一挖就夠兩個車錯車了。你還要修多寬呀?”
石天鎖看著石永成火辣辣的樣子,指著技術員小心地說:“爸,還是叫人家技術員給您說吧。我沒有人家說得清楚,人家說行就行。”
技術員說:“老人家,咱們現在修的是三級公路,路基寬度要達到七米五,也就是兩丈二尺五。舊路不夠設計標準的一半,差得太多。”
石永成說:“為啥要修那麼寬?兩個車能錯開就行了。你們不是在修籃球場要開運動會吧。”
技術員說:“僅僅叫兩輛車能錯開還不行。除了錯車,還要給行人,馬車和小平車留出路來。你不能說先叫汽車過,汽車過了再叫行人和馬車、小平車過呀。再說,兩個汽車錯車,你不能叫它緊緊地蹭著過呀,總得留下一定的空間呀。還得留下排水溝,要不山水下來了還不把公路衝壞了呀。所以說兩丈二尺五的寬度還不夠,還要有二尺多寬的排水溝。設計寬度隻能寬不能窄,路基寬度控製在兩丈五尺至三丈之間才能行。”
石永成這會兒挺能沉住氣的:“年輕人,你說的都有道理。可是我想再問一句,你要是能說得我心服口服,我屁都不放一個。你願意修多寬,我都不管。你把地球炸了修公路都行。”
年輕技術員笑了:“老人家,您問吧。”
石永成挺直了腰板,很和氣地問:“年輕人,你說咱這路上一天到晚都是汽車、馬車、小平車和老百姓同時擠在一起,要過鐵頭崖這一截路嗎?”
年輕技術員說:“肯定不是。交通量有時候大,有時候小。像你說的汽車、馬車、小平車和行人同時擠在一段路上的時候更少。”
石永成轉過身子對著石天鎖說:“小子,你聽見了嗎?既然不是汽車、馬車、小平車和行人同時擠在鐵頭崖下麵過路,你為啥要修那麼寬?還要炸掉鐵頭崖,還要移大胖子的墳?給你說,老子不叫你炸!大胖子的墳也不能移!”
石天鎖耐著性子賠著笑臉說:“爸,別說氣話。”
石永成說:“老子不是說氣話。你也不想想,大胖子為了打日本鬼子戰死了,你咋能忍心挖他的墳呀。老輩子人留下的那句話叫吃水不忘挖井人,咱今天過上了好日子,你小子忘了挖井人的恩德不說,還要把挖井人的屍首挖出來晾到地上,叫日頭曬,叫大風吹,叫大雨淋,你小子心腸太硬了!你還是人嗎?”
石天鎖也有點急了:“爸,您不能亂給我的頭上扣帽子。我咋就忘了挖井人了?咋就晾烈士的屍首了?烈士拋頭顱灑熱血還不是為了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我們修公路也是為了老百姓過上更好的日子呀。我們和烈士的目標是一致的呀。今天為了修路,給烈士找一個妥當的地方安息,不算錯吧。爸,您說……”
“行了!”石永成打斷石天鎖的話,“我說不過你,我知道我說不過你。你隻要明白一件事就行了。我聽老人們說過,天底下有三件缺德事不能做,一是折老漢的拐棍,二是敲寡婦的門,三是挖絕戶的墳。你想想,你現今做的是哪一件缺德事情?你自己對號入座吧。”
石永成說完扭過身走了,當天後晌,石永成背著鋪蓋卷上了鐵頭崖住下了。臨走撂下一句話:“誰要炸鐵頭崖,就叫他連老子一塊兒炸了!”
全家人都急了。劉春梅指著石天鎖說:“天鎖子,你也快三十的人了,做事還是毛手毛腳的。你就不能一是一,二是二地跟咱爸解釋清楚!說話的時候咕嚕咕嚕的像是含了一個囫圇棗,咱爸不知道你說的是啥事。這一回要是把咱爸氣出個好歹,我看你咋跟石家老老少少上上下下交代!”
石天鎖無奈地張張兩條胳膊沒言語。
躺在炕上養病的靈巧子對蘇冬花說:“姐,你看,永成子不夠數的勁道又上來了。鐵頭崖上風大得了不得,還不把他凍壞了?那麼大歲數的人。”
蘇冬花帶著小跑兒也上了鐵頭崖。鐵頭崖上風刮得很急,才冒出地皮的青草和頭年的荒草叫風扯得伏在地麵上嗚嗚叫喚,三棵柏樹顫抖著向一邊倒,發出河潮一樣的吼聲。石永成裹著被子蜷曲在大胖子和沒胡子爺的墳堆中間,被子上麵滿是灰土。蘇冬花和小跑兒站不穩腳跟,隻得抱住柏樹身子。
小跑兒看著裹著被子不露頭腳的石永成心疼得哭起來,蘇冬花的眼淚也出來了:“永成子,有話跟娃們好好說,還能耍二杆子勁道,跟自家身子過不去呀。咱都多大歲數了,還不明白啥事該咋做,啥話該咋說呀。你看……”一陣風刮過來嗆住了蘇冬花。
小跑兒跑過去緊緊抱住石永成:“爸,快跟我們回家吧。這上邊風太大,別把您老人家凍壞了……”小跑兒也叫風嗆得說不成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