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師古躊躇了陣,慨然說道:“好,我跟你去,明兒一早就動身。”
高季頓時熱血沸騰,“好!”舉起海碗,“來,我們幹,今天要一醉方休。”
那天我們都喝醉了,滿滿一壇重碧春酒,四年窖藏濃縮的精品,悉數喝得精光,還不盡興,又讓龐夫人買了新酒回來接著豪飲,到了傍晚,龐師古和高季終於不支倒下,我歪歪倒到的與龐夫人合力把兩人抬到內室的床榻上休息,又請她去藥鋪買一些醒酒的藥石回來,支開她後,我悄無聲息離開了龐師古下處。
去營州的事,高季沒有問我的意見,他自顧自的認為,我一定會跟隨。
但我為什麼要跟隨?
我不跟隨,不敢,不會,也不能。
從黑崖子回營州,和仆骨阿力分手,我感染了風寒,在營州修整了五天,十月十二的夜間,我身體好轉,想起趙倫之死,遂潛入鎮北將軍府,想在他靈前上柱香,無論如何,此人總是因為西征而死,於情於理我都該去吊唁一番,聊表哀思,順便也祭奠死難的十九萬西征將士。
我去的時候是夜半,因為趙倫還沒成親,父母又早喪,靈堂沒有親人守夜,輪值的兵丁都在打盹,四下靜悄悄的,我燃了柱香,正準備插入香爐,卻在經過趙倫棺木時候,聞到了生草烏頭的味道!
當下大是疑惑,躊躇片刻,鬥膽揭開了趙倫的棺木頂板,結果就看到,棺木內躺著的根本不是趙倫屍身,而是一袋一袋紮得嚴嚴實實的生草烏頭,五袋連成一片,整整齊齊排列,放了大半棺木,袋口有橫封布條拴連,袋身寫著西征契苾字樣,且落有兵部的金印。
毫無疑問,這滿滿半棺木的生草烏頭,就是從將軍中軍大帳失蹤的那批物品。
我心中驚詫到極點,草草上過香,立即離開鎮北府,回到客棧下處,怔怔的出神。
在中軍大帳找不到生草烏頭,我原本以為是將軍用來榨汁謀害了十九萬人,如今看來,這想法完全不對,首先大帳內沒有生草烏頭榨汁後的殘餘,其次,就算將軍果真存的是這種想法,但十九萬人不可能同時飲食喝水,生草烏頭又是會快速發作的毒藥,有人先食,隨後就會猝死,後人見到,自然不會再使用,所以用它下毒,十九萬人是怎麼也不可能會同時死亡的。
如今失蹤的生草烏頭出現了,更加證明我猜測的錯誤。
十九萬人之死,不是由於生草烏頭中毒。
那麼他們是因何而死的?
我苦苦思索了一夜,始終茫無頭緒,最後決定回黑崖子現場取證。
可就在這個時候,負責調查西征十九萬人死因的鎮北府突然放出風聲,說我因為貪生怕死犯上刺死主帥,並潛逃回了中原。
獲悉這消息,我覺得蹊蹺之極,鎮北府的人為什麼會說我逃回了中原,而不是跟突厥人走了?
這一點非常關鍵,因為按照我們最初的計劃,後續是這樣安排的:將軍詐死之後,轉戰天山,我則回中原自己家鄉,對外製造的假象,是將軍屍身和我都被突厥人帶走,將軍是主帥,屍身被帶走是為了表功,我是奸細,留在中原是死路一條,所以兩個人出走西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
後來雖然將軍真的玉碎,但我相信仆骨阿力仍然按照原來的安排,製造了足夠假象,否則鎮北府也不能推測出我是奸細的結論,但他們既已得出我是奸細的結論,如何又會認定私通外族、身上背著十九萬條人命的我,會逃回中原過流亡生活,而不是跟著突厥人遠赴西域,享受高官厚祿呢?
我想了又想,始終理不出頭緒,隻隱約覺得,應當是有人探測到我仍然存活的消息,不能容忍我竟然未死,而這個人,很有可能才是真正下毒謀害十九萬人的幕後元凶,將軍可能經由某種途徑(現在我知道,是那道密旨)知道了這人是誰,但是不敢說出來,隻能眼睜睜看著所有人奔赴黃泉,他要我刺死他,不是因為他下毒謀害了十九萬人自覺罪孽深重,而是因為他無法阻止十九萬人之死自覺內疚愧責。
想通這一層,我在營州無人的曠野放聲痛哭,為自己罪犯的身份,為十九萬無辜的將士,為將軍的委屈,為他竭盡全力保全我的心意(他那天差我出去黑崖子的峭壁,該是冒了多麼大的風險啊!),為我們恐懼卻無法擺脫的悲慘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