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中國人對洋人之名之物的記憶,仿佛限定在三個字之內,如斯大林、康拜因、克林頓、三明治與撒切爾。漢語發音以單音節為據,而外邦的人名事名在漢字中是不可理喻的,隻表音。拿破侖實際上什麼也沒拿。譯名超過了三個字之後,就不容易記憶,吾國蒙書最著名的也是《三字經》,而非《七字經》。“苟不教,性乃遷”等等。
有人表示,外國文藝書所以難讀,主要是人名記不住。比如《簡·愛》中之“羅徹斯特”,普通讀者在交流讀後感時,說“羅什麼”。《複活》中,便是“那個女的和聶赫什麼”,女的是瑪絲羅娃。因此,外國大師寫作時,倘若真想為中國讀者接受,人名地名盡可精短,如魯迅筆下之“未莊”與“小D”。
當然我這裏說的是普通讀者,即工農大眾。對錢鍾書這樣的大師來說,書中人物名盡如“陀斯妥耶夫斯基”,也似清風過耳。但我以為,名字長一些總有內涵無窮的感覺,比如你向一位貴賓介紹另一位貴賓時,將手一攤,莊重地說“帕巴拉·格列朗傑”,餘音嫋嫋,份量十足。我姑姥爺一生無所作為,但其名諱為“羅布桑尼瑪德力格爾倉”,簡直峰回路轉,假如這不是名字,而是存折上的位數,那可是億萬富翁了,比肩於王家慶、李嘉誠、包玉剛。但我姑姥爺是一位普通的蒙古牧人,已經去世了,很窮。其名諱全是藏語,這是廟上喇嘛所賜,意思不外吉祥什麼的。安息吧,尊敬的羅布桑尼瑪德力格爾倉老人家。
吾國吾民敬服的外國領袖,名諱簡潔易記,除了前麵說過的斯大林外,馬克思與恩格斯亦好記,列寧更好記。其名比烏裏揚諾夫更宜中國大眾。倘若你說“弗裏德裏希·恩格斯”,就有些為難翻身的貧農和八路軍戰士了。我在農村當知識青年時,曾司“理論輔導員”之職,朗讀原著時,我盡可能選書名鮮明的,如《共產黨宣言》,又如《反杜林論》,而不在農村夜校念誦《路德維希·費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何謂《反杜林論》?杜林的觀點是錯誤的,是需要反對的,鄉親們一聽就懂了。
普通的中國人對外國人名物名解讀的進步,發生在今天。譬如有許多並無文化(無法寫一封信)的國人能夠熟練地說“凱迪拉克”,這是對三言譯名的突破。又如“皮爾·卡丹”(也有人誤讀卡爾·皮丹)、“阿迪達斯”,等等。當年,我能以記住《詩經》之“蒹葭蒼蒼,白露未霜”而得意過,其實不然。如今普通大眾亦熟知“凱迪拉克”了。
你必須說,凱迪拉克還是很了不起,這麼複雜(在漢語中並無意義的名字)竟美名遠播了,社會的確在進步。我所供職的單位一下買了五台“凱迪拉克”,大夥在閑談時,其稱謂由“凱什麼”到“凱迪什麼”,終於純熟念出“凱迪拉克”。倘若有那麼一天,庸眾流利說出“羅爾斯一羅伊斯”這樣豪華車的名稱時,社會各方麵的進步都加快了。
這種變化類似由“三字經”到“千字文”的遞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