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張大千從日本留學回來,居住在上海,留學後他的繪畫基本功有了長足的進步,特別是西洋繪畫講究紮實的造型基礎,使大千受益匪淺。然而,大千對中國傳統繪畫懷有濃厚的興趣,回到上海,他受聘於教會的學校講授繪畫。每開授課之餘,他認真研習中國畫的技法。中國畫講究書畫同源,盡管他的書法有了一定的造詣,但他仍感不足。
後來張大千經人介紹拜書法名家曾熙為師學習書法。曾熙是湖南衡陽人,字子輯,別號農髯。善寫隸書、篆書和魏碑各種字體,為人樸實,廣遊泛交,在當時的上海有較高的聲譽。大千拜師後,曾熙非常喜歡這位二十歲的年輕後生。
“正權,你既拜我為師,且喜歡國畫,就得認真地學習書法,書畫同源,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
確實,書、畫二者在運筆手法上有著緊密的關係,中國遠古時期殷墟文字和甲古文字屬象形文字,也是繪畫的雛形,有成就的國畫家,同時也是一位功力出眾的書法家。隨曾先生學習一段時間,大千發覺書法裏麵的內涵很多,自己雖曾習過楷、草、隸、篆各體,但僅僅是書法皮毛,未得其精髓,從此他開始刻苦學習書法藝術。
有一天師生談論完書法,又扯起了家常,大千從百日師爺講到渡洋求學,接著又講起母親生大千時的故事。
大千的母親懷大千時,有一天晚上睡覺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位銀發老者牽著一隻黑色的小猴路過張家門口,張母見這隻可愛的猴很是喜歡,就多看了幾眼,老者見此情景就說:“你既愛它,就送給你。”大千的母親非常高興,向老者施禮致謝,小猴子見了張母就爬到她身上。不久,大千出生了……
曾先生聽了這個饒有趣味的故事,沉吟了半天,說:
“正權,既然有這個故事,你恐是黑猴轉世,本師給你起個學名是‘猿’的異體字,因你在兄弟中排行在後,又名‘季爰’。”
日子久了,大千覺得書寫不方便,就去掉“犭”字旁,張爰由此得名。從此張大千愛猿、畫猿、養猿,而且刻了一方變了形的“爰”字印章,就像一隻仰頭翹尾抬頭望月的小猴。
大千一生第一愛書畫,第二就是愛看戲。他小時就特別喜歡川戲,然而上海沒有川戲,他就去看京戲,聽評彈。
這一天,大千在老師家寫了一整天的魏碑,到了掌燈時分,大千的戲癮又發,他溜出了老師家,走進了戲園,這出戲是譚少山的《馬鞍山》,講的是鍾子期和俞伯牙結為知音,相約一年後馬鞍山上再會,想不到俞伯牙一年後赴約,卻看到鍾子期的父親給兒子上墳,俞伯牙大歎,子期一去,這曲高山流水誰還是知音?於是悲痛欲絕的俞伯牙摔琴報知音。大千被劇情深深地打動。散了戲,大千邊走邊想,自己也很傷感,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鍾子期父親鍾元甫的唱段:
人老天兒甚慘淒,
似狂風吹散了滿天星。
黃梅未落青梅落,
白發人反送黑發人……
不知不覺回到了老師的家,他止住了聲音,輕輕走進院門,見老師屋裏的燈還亮著。
“季爰,你回來了,到我房裏來一下。”
曾先生在書房裏叫大千,他非常緊張,心想要挨罵了,於是躡手躡腳走進屋去。
“剛才去聽譚少山的戲啦?”曾先生問道。
大千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接著曾先生說:
“少山善銅錘花臉,戲實在是好,特別是他的唱念做打,妙不可言。同我們習書法一樣,有神氣相通的地方。常聽他的戲,品味其中的奧妙,對於提高書法水平很有幫助。”
大千似懂非懂地聽著。
“戲曲與書法、繪畫同屬藝術的範疇,它們有共性的東西,可以相互借鑒,也可互補。”
“唐代書法家張旭,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得其神,從此提高了草書的藝術。”
晚上大千在床上輾轉反側,腦子裏想著先生語重心長的談話。自己以前雖然喜歡戲曲,但不得其中的奧妙。今聽先生一席話,茅塞頓開。從此,他更加細心地品味著生活中與藝術相關的知識,以提高自己的書畫水平。
從此以後大千經常去看戲,有時和曾先生一道,有時同朋友一起去,他總愛說:“我是奉旨看戲,名正言順。”他也同許多著名的戲劇藝術家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如梅蘭芳、馬連良、程硯秋、俞振飛,而且有的成為世交。如張大千因欣賞梅蘭芳大師的表演藝術,曾為他畫《梅蘭圖》,後因戰亂而遺失。1981年,梅蘭芳之子梅葆玖去香港演出,請友人求張大千補畫《梅蘭圖》,大千念梅大師早已長眠九泉,十分哀痛,看了葆玖的演出錄像,非常高興,稱讚他“頗有父風”,並要了梅葆玖戲裝、便裝照片,然後畫了一幅《梅蘭圖》,左邊一枝高潔淡雅、芬芳多姿的梅花,右邊是一束挺拔秀麗、青翠欲滴的幽蘭。右上提筆補寫一首浣溪沙,盛讚梅大師的高風亮節。他寫道:
三十三年前,在上海……湖帆先寫幽蘭一握,畹華為補梅花,乃索予倚小令題之,稚柳且為點易數字,畹華攜歸綴玉軒。項者,其公子葆玖蒞香江,至此畫已成陳跡,不在人間矣;其尊人與湖帆俱相繼棄世,倩友人要為補寫。葆玖考思如此,畹華當含笑九泉。而予車過腹痛,老淚縱橫矣。
感慨萬千的文字,讀來感人至深。梅葆玖更視《梅蘭圖》為至寶,因為這幅畫凝結著一段張大千和梅蘭芳兩位大師的珍貴友情。
大千在曾先生處練書法、習詩文半年有餘,忽然一天,有位同窗急急忙忙跑到曾先生的書房,向他陳述一個驚人的消息:
“曾先生,張爰當和尚去了。”
“什麼,季爰出家?”
曾先生吃驚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書從手中滑落到地上。過了一會,他才從驚魂中清醒過來,氣呼呼地說:
“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是的,這個頗被老師欣賞、勤學上進的學生,不辭而別,出家當和尚去了,這個異乎尋常的舉動,像晴天裏的霹靂、黑雲中的閃電,大家都被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