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 1937-1944年(2 / 3)

日軍對西南主要城市進行大規模持續轟炸,史語所醞釀再度內遷,派芮逸夫前往四川川南尋覓所址。後擇定南溪縣李莊板栗坳張家大院。

三年級期末,耕望與同班好友錢樹棠、鄭昌淦感到係中師資陣容的缺憾,相互商議,請學校設法約聘留在敵後方的一些名教授來校任教。當時提出的名單中有呂思勉、陳登原諸先生。時錢穆已回蘇州侍母,所以也在耕望等人希望約聘的名單中。校長王星拱俯納諸生陳情,積極與幾位人選聯絡。呂、陳兩位皆答應來校,但終不果來。錢穆因已與顧頡剛有約,要到成都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任教,故隻應允來武大講學一個月。

大學專門史課程,計有方壯猷的“中國史學史”,陳登恪的“中國近代外交史”,汪詒蓀的“日本史”等。

9月18日,國民政府任命朱家驊代理中央研究院院長。

10月,傅斯年兼任中研院總幹事。

耕望著手擬定畢業論文的章目,由係主任吳其昌擔任指導。

時讀《續郡國誌集解》,見前人搜集曾任郡國守相、州刺史者之姓名,往往未盡。因於搜錄史料期間,就手寫錄各郡國守相與司隸刺史任職者之姓名、籍貫與任職約略時代。

11月,聞錢穆已由蘇州到成都齊魯國學研究所履新,翌年春將到武大講學,耕望與諸生為之雀躍。時已由郡縣長吏和屬吏兩大組織係統的研究入手,開始畢業論文的撰寫。

12月,史語所遷往四川南溪李莊。

〇民國三十年辛巳(1941年)二十五歲

1月18日,史語所所長傅斯年到李莊,進行房屋分配工作。

宣布二月一日起,全所一定要開始辦公。據傅斯年的學生、曾任史語所助理研究員的何茲全回憶:

史語所用的是一家大鄉紳的房院。房舍的布局是環著一個小山頭建造的,從進口處順序排列有:田邊上、柴門口、牌坊頭、戲樓院。田邊上斜對麵有桂花院,戲樓院順小路再往前走還有一個茶花院。田邊上是圖書館,也有幾個研究室,我就在那裏,和胡慶鈞一個屋。牌坊頭是主房,史語所隻占用了前院,後院廳房和配房仍由原主人住。柴門口是眷屬宿舍,芮逸夫、勞榦、岑仲勉、董同龢等有家屬的都住在這裏。傅先生住桂花院,董作賓先生住牌坊頭。

柴門口是個長方形四合院,勞榦等四家分住主房,我和岑仲勉先生、董同龢住對麵,芮逸夫家住左首偏房。我們的房是兩層樓,順坡造的,樓上比院子略高,有木板搭在房門和院子裏梯田式的牆上,樓下有台階上院子裏來。樓上住人,樓下作飯。

山上沒有電燈,點燃兩根燈草的桐油燈。天一黑,院門一關,房門一關,滿院寂靜,滿野寂靜,宇宙間都是寂靜的。

有時候也聚到一家房裏聊天,勞貞一(榦)家的房子大些,一般是聚在他家。男男女女一屋子,海闊天空,小則家常,大則國事,無所不談。我們沒有廣播,報紙是十天半月前的,很少人去看,山外的天下大事,靠每天從山下來的代買菜的人把聽到的廣播帶給我們幾條。別小看這幾條消息,秀才們有時抓住一條就紛紛熱烈發言,討論半天。

冬春之際,耕望與錢樹棠頗感學校高層人事不理想,畢業證書由彼輩簽字,不甚光榮,希請朱光潛出任教務長。遂於星期日一早,攜呈文至校長寓所晉謁。呈文遞送進去,王星拱看完後怒氣衝衝走出來,嚴厲斥責道:“這是學校行政,你們管什麼?你們要請某人擔任某職,人家就聽你們安排嗎?”乃將二人趕出竹籬大門。但事卻出乎意外,後果然發表朱光潛擔任教務長。可能王其時本有此意,兩個傻學生的要求不過加強其決心而已。

耕望讀王鳴盛《十七史商榷》之“漢郡太守治所”條及王先謙《漢書地理誌補注》,皆從清人閻若璩《潛邱劄記》說,認為《漢書·地理誌》各郡國之第一縣未必均為郡國治所、班《誌》無義例。深疑其說,未敢遽信。乃錄於日記,未敢深論。

3月19日,錢穆自成都來到樂山武大,決定開“中國政治製度史導論”和“秦漢史”兩門課。

23日上午七時,錢穆開始講“政製史導論”。講堂原定在一間教室中,但聽的人太多,臨時改在大禮堂。諸生發現錢穆講課頗有政治家演講風度,而高瞻遠矚,尤不可及。錢穆一開講,就說曆史學有兩隻腳,一隻腳是曆史地理,一隻腳就是製度。中國曆史內容豐富,講的人常可各憑才智,自由發揮;隻有製度與地理兩門學問都很專門,而且具體,不能隨便講。但這兩門學問卻是曆史學的骨幹,要通史學,首先要懂這兩門學問,然後才能有鞏固的基礎。其時,耕望正對政治製度和曆史地理發生濃厚興趣,聞言非常興奮,增加了研究這兩門學問的信心。

其時,耕望的畢業論文《秦漢地方行政製度》已寫成四章,先成三章已送呈導師吳其昌,近成第二章先呈錢穆批閱。錢穆問耕望看了些什麼書,耕望列舉了些書名,內有《水經注》。因問何以看此書,答曰:一則喜歡看寫景文,二則想考知秦代縣名。錢穆笑曰:能知從《水經注》中考查秦縣,已是入門了!

4月9日,耕望再晉謁。錢穆曰,你的論文,原料已搜集詳備,惟後代著作,如《山堂考索》、《廿二史考異》諸書尚未閱,可取其研究成績為之補充,並建議將封建與行政分開以免有含混之弊。又垂詢畢業後作何打算,是否有家庭負擔。耕望道:一人在外,尚無家累。聞武大曆史係翌年將辦研究所,想先到中學教一年書,一年後再回校讀研究所。錢穆謂,教書頗費時間,或可到齊魯研究所任助理員為佳。耕望自感高興,惟事尚未定。又錢穆在嘉定講學期間,居在嘉樂門外一間平房中。晚上無電燈,油燈如豆,不能看書,故耕望三四度晉謁,皆在晚間,以免耽誤錢穆時間。據錢穆回憶,時錢樹棠亦常隨耕望同來請益:

錢生學業為全班第一,其昌預定其為下學年之助教。

嚴生居第二名,預請畢業後來成都齊魯國學研究所,餘亦許之。

月尾,錢穆講學期滿,計在嘉定四十餘日,除在武漢大學授課外,又應校外團體邀約作公開講演。28日,錢穆在江蘇省同鄉會演講“我所提倡的一種讀書方法”,大意謂:

現在人太注意專門學問,要做專家。事實上,通人之學尤其重要。做通人的讀書方法,要讀全書,不可割裂破碎,隻注意某一方麵;要能欣賞領會,與作者精神互起共鳴;要讀各方麵高標準的書,不要隨便亂讀。至於讀書的方式,或采直闖式,不必管校勘、訓詁等枝節問題;或采跳躍式,不懂、無趣的地方盡可跳過,不要因為不懂而廢讀;或采閑逛式,如逛街遊山,隨興之所之,久了自然可盡奧曲。讀一書,先要信任他,不要預存懷疑,若有問題,讀久了,自然可發現,加以比較研究;若走來就存懷疑態度,便不能學。最後主要一點,讀一書,不要預存功利心,久了自然有益。

30日,錢穆講學結束,史學係師生開茶會歡送錢穆。錢穆即席勉力各位同學,要眼光遠大,要有整個三十年五十年的大計劃,不可隻做三年五年的打算。

6月11日,接錢穆手教,囑即來齊魯從學,第一年工作以兩漢史為中心。耕望視之為一理想機會,遂決定從師研讀。

7月,大學畢業。《秦漢地方行政製度》已完成“統治政策”、“郡縣長吏”、“郡縣屬吏”諸章初稿(按當時分章與今本頗異),約近十五萬字。

四川天氣炎熱,史語所遷至李莊後,從7月11日起到11月10日前,辦公時間改為上午六點半到十一點半,總共五小時。時任考古組副研究員的石璋如回憶:

天氣一熱,蛇也多起來了,最先發現蛇蹤的是柴門口,一組的岑仲勉先生是廣東人,歲數較長,又愛吃,最先在廚房看見異狀,之後就看見要覓食的蛇,蛇身長度大概有一人的身高,岑也不害怕,抓了蛇之後還帶到牌坊頭給大家看。

岑就說可以跑到山下買點牛肉,可以搭配殺好的蛇,做菜請大家吃。當天晚上煮好了菜就請大家去吃,不過大家一想到蛇就會害怕,沒有人敢吃蛇,岑先生卻吃得很開心。由於山上的蛇實在太多了,所中雇用的本地工友就做了很多蛇夾對付。蛇夾是將長竹竿劈開一段,後頭有很長的把子,很像剪刀,本地人經常用。工友送給每人蛇夾一副,出門時可充作手杖隨身攜帶,碰到蛇就可以夾住其頭,待蛇身纏繞夾上後,即將蛇反複摔打,直到摔死為止,蛇身自會張開。雖然大家有蛇夾,可是卻不敢用。高去尋先生喜歡聊天,常去牌坊頭一帶,回程會經過花廳院後門,先上月台,再下台階才回到戲院樓。有一次回來,他看見月台上爬了蛇,進退不得,又不敢用蛇夾,就退回牌坊頭找人抓蛇。此後一到晚上,高先生絕不去牌坊頭聊天。

8月5日,耕望首途赴成都。

7日,坐雞公車至成都西北三十裏之賴家園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報到。齊魯大學國學研究所由哈佛燕京學社支持興辦,校長劉世傳兼領所長,顧頡剛以曆史係教授兼研究所主任,實際負行政責任。錢穆以曆史係教授兼研究員,另一位研究員為胡厚宣。後顧頡剛為辦《文史雜誌》而遷居重慶,所務由錢穆負責。

研究員下置助理員八九人,或兼管事務,或兼管圖書,此外有書記四五人,後又加一名編輯。在組織上近似中央研究院的學術研究機構,非教育機構。

錢穆見耕望到,很是高興,親自領往住處,於一切起居飲食,乃至鋪床疊被、整理書物諸瑣事,皆細心指點周到。且於不到一天時間內,來房間五六次之多,誠懇關切,宛如一位老人照顧自家子弟一般,令耕望感到無比溫暖。

休息幾日後,耕望開始增補大學畢業論文《秦漢地方行政製度》,並協助錢穆編撰《兩漢學術通表》,是為教育部《秦漢史》撰作計劃之一部分。

賴家園僻處鄉間,無日機轟炸之虞。當地藏書家羅氏慨然以全部藏書數萬冊無條件借交研究所利用。四川省立圖書館版本較佳圖書亦多所寄存,合計圖書逾十萬冊。全所師生不過十餘人,擁有如此豐富圖書,兼以師資優良,環境寧靜,生活安定,實為當時青年學子最理想之讀書處。

9月,傅斯年以健康原因辭中研院總幹事職,回李莊史語所。

齊魯研究所出版的刊物除《齊魯學報》外,又出《責善》半月刊,意在訓練鼓勵青年學子步入學術研究之途徑。9月尾,錢穆即囑到所不久的耕望常寫短文在《責善》刊布,最好能每月一篇。

耕望深感壓力,想到前一年元旦所寫《楚置漢中郡地望考》一文,遂回去加工增補。

九、十月間,《秦漢地方行政製度》已按原定章目初步完成。

為進一步研究“地方官吏的籍貫限製”,耕望擬將搜集到的兩漢時代曾任郡守、國相、州刺史者的姓名、籍貫、時代等材料撰集為《兩漢太守刺史考》,以作為《秦漢地方行政製度》的附錄。其時,亦已開始搜集有關魏晉南北朝時代地方行政的材料。

10月10日中午,耕望將增補後的《楚置漢中郡地望考》送呈錢穆審閱。晚餐時,得錢穆嘉許:“文章寫得非常好,若能如此,《責善》前途有望!”

讀《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誌》,對於武帝創建年號問題發生興趣。耕望覺得史公言簡,但極正確,後人多據成帝追改後之紀年以疑《史》文,實乃大誤。因據《封禪書》、《郊祀誌》與《漢書·武帝紀》撰成《武帝創製年號辨》一短文。自以為隻據幾條少數材料,恐非佳構,未敢送呈錢穆。

其時,齊魯研究所不論研究員或助理員,都各自選定論題,自由鑽研,隻是每周六舉行一次講論會,分組輪流講演,或作讀書報告,與會者共同討論。11月1日,輪到耕望在每周一次的講論會上發言。耕望向來訥於言辭,又不曾在會議桌上講過話,加以剛來,尚無成績可言。錢穆乃囑隻講來所工作計劃。勉強講了四五分鍾後,錢穆接著自談認識耕望的經過,時間反而長了兩三倍。

5日,上午工作困倦,出門散步。遇錢穆,問耕望有無新稿投《責善》下期發表,乃將《武帝創製年號辨》一文送呈審閱,並謂不過是一短劄,不能算作文章。錢穆看後告之曰:“此文甚好,實出我意料之外!”

《楚置漢中郡地望考》刊於《責善》第二卷第十六期。

在所期間,耕望與錢穆無話不說,乃至初戀情事,也告訴了錢穆。錢穆還代耕望謀劃,擬讓其能有機會到重慶去一趟。後因女友的一時不慎,而不得不分手。耕望情緒低落,萬念俱灰。

進而招致長期傷風,精神欠旺。錢穆不時勸解,要為耕望另介紹一女友。然經此打擊,耕望深知自己太重感情,做人做學問都不執著,隻感情不免太癡執。故惟願埋頭讀書,不欲再陷入情網。

乃利用休養期間,整理前此撰集的《兩漢太守刺史考》,擬稍加詮次編為《兩漢太守刺史表》。

12月,《武帝創製年號辨》刊於《責善》第二卷第十七期。

撰寫論文《楚秦黔中郡地望考》和《論秦客卿執政之背景》。

前者為繼《楚置漢中郡地望考》後,第二篇有關曆史地理的論文。

考定楚置黔中,在今清江流域。秦因其名,而郡域大擴,兼有楚之黔中、巫郡及江南地與涪陵江流域,約當今湖北西南部,湖南西北部以及四川東南一隅之地。漢世,割楚黔中、巫郡故地以入南郡,割涪陵領域以入巴郡,而以餘地置郡名曰武陵;《論秦客卿執政之背景》係就早先為撰《秦史》而搜集之資料寫成。秦史傳統,君主與貴族鬥爭至烈,雄主以客卿為爪牙以與貴族搏鬥,貴族之勢既奪,君主之威既隆,客卿自亦因緣得勢耳。

其時,耕望臥房的小堂對麵就是助理員研究室,可坐十一二人。小堂與研究室之間為前進庭院,院子頗大,梅花數株。耕望晚飯後常在庭中散步,或由外麵散步回來,常在小堂階簷下,麵臨庭院稍坐。錢穆亦常到前庭院中散步看月,故師生接觸機會非常多。適接錢樹棠來信,謂武大史學係原擬為其增設之助教一職,迄未得置,隻得在樂山附近中學任教,表示亦想來齊魯研究所從師研習,囑耕望代向錢穆轉致此項意願。為此耕望與錢穆在庭院中談話甚久,承其同意。間亦談及耕望自身的情況,錢穆謂其治學當極有希望。耕望曰,自己雖有心向學,惟天資甚笨,身體又不好。錢穆道:“你讀書研究問題很用心思,看來天分並不壞,隻是身體要隨時注意!”

〇民國三十一年壬午(1942年)二十六歲

1月,《楚秦黔中郡地望考》刊於《責善》第二卷第十九期,《論秦客卿執政之背景》刊於《責善》第二卷第二十期。

錢樹棠來齊魯國學研究所,與耕望住同一間房中。耕望與樹棠在大學時代的讀書意向有高度聯係且相互影響,耕望選習很多中文係的課,是受了樹棠的影響。而耕望對曆史地理學的興趣,也影響了樹棠對曆史地理發生興趣。大學末期,耕望本有政治製度與曆史地理兩者兼治的打算。至樹棠來所,兩人遂相約,耕望專向政治製度史方麵努力,而把曆史地理讓給樹棠來做。

在撰寫《兩漢郡縣屬吏考》過程中,耕望得錢樹棠檢示蕭吉《五行大義》第二十二《論諸官》中的一條材料,認為對於講漢代郡縣政府的屬吏組織係統有極大幫助。

3月7日,顧頡剛看耕望所作《兩漢郡縣屬吏考》。

19日,耕望完成《秦宰相表》的撰寫,乃就先前為撰《秦史》而搜集的資料,表列自秦孝公至二世皇帝,八世君主之二十一位宰相的姓名、籍貫及爵官略曆。刊於《責善》第二卷第二十三期。

耕望初讀《國史大綱》,深感才氣橫溢,立論精辟,迥非一般通史著作可相比肩,以其將為來日史學開一新門徑。惟覺行文尚欠修飾,或且節段不相連屬,仍不脫講義體裁。故向錢穆建議,再加幾年功夫,作更進一步的整理。一方麵就當補充處加以補充,一方麵就文字加以修飾,每節每章寫成渾體論文,能力求通俗化更好。錢穆謂,意見有理,但書已出版,即不想再在上麵琢磨,隻期待後人繼續努力了。